「甘肅老師暴打女生」——議「體罰」的合理性

因為教師職業的特殊性，我在崗位上一直是心懷敬畏地對待自己的每一份舉措。平日里忙裡抽閑，我總是會思考自己的做法是否是正確的。在我看來，一個教師，尤其是小學教師，他的眼光絕不應該只局限在孩子短暫的童年時光，而更應該放眼於長遠。畢竟，教育是百年大事。

困惑來自於我關注的一些新聞，尤其是關於體罰和應試的那些。

遙想當年，我們的小時候，體罰還是我們的老師們懲戒孩子最常使用的手段，也是他們管教孩子最有力的武器。於是乎，學校幾乎成了一個在如今社會人士看來猶如「地獄」的地方，整日充斥著孩子的哀號和哭泣。然而，那時的師生關係，卻反而是好於如今的。當然，那時候的學校也不如現今的學校那般，因為過分畏懼安全事故而禁止孩子的許多正常玩耍項目，諸如追打、跳山羊、鬥雞之類，所以校園裡也時常充斥著孩子十分誇張的笑聲，看起來正如「天堂」。如今，我們的社會輿論越來越傾向於把孩子當作經不得半點風雨的「溫室花朵」，「禁止體罰」和「減負」已不單是停留於紙面上的象徵性文字。由於網路普及帶來的輿論力量，已將曾經的「象徵性」變得越來越近於「實質性」，「禁止體罰」「減負」這幾個字已變得對一線的老師們越來越具有威懾力。就拿體罰來說，我已經不止一次在學校里見到盛氣凌人的家長們，因為不同程度的老師體罰找到學校，找到老師。而涉事的老師往往也會因此付出程度不同的代價。最低的代價，也至少是因為當眾道歉後，從此在學生心中失去威嚴，再也難以掌控課堂。至於「減負」問題，則更顯得嚴峻。相較於十幾年前的孩子，我們如今的孩子難道不是越來越浮躁和意志脆弱了嗎？為何十幾年前鮮於一見的自殺在如今這個頻頻減負的社會卻頻頻見於報端？這豈非是巨大的諷刺！

我不知道這種變化，這等趨勢，對我們當前的教育是好是壞。以我淺薄的見識，我也實在難以預見到更遙遠的將來。

於是我困惑了。

我曾是「西方教育」的崇信者。

毋庸置疑，幾乎所有八十年代生的師範生都有「西方教育」情懷。畢竟，我們那時代的人就是在一種極端崇洋媚外的社會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有些信仰幾乎是自小就紮根在了心底。甚至於，這種媚外的流毒至今深埋於我們的社會輿論中，難以根除。

但隨著我在教育行業里慢慢地深入浸淫，隨著我的閱讀積澱愈加深厚，隨著我了解的中外信息越來越多，渠道越來越豐富，我的信仰動搖了，最後崩潰了。

然後回過頭來再審視過去我曾厭棄的傳統教育方法，我終於可以摒除曾經的「先入為主」去看待那已流傳千年的傳統教育，到這一刻，我才終於有些領悟，有些瞭然。這也許就是先賢所謂的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後生吧？我的三觀也像那浴火的鳳凰，涅槃於廢墟之中。

我原本汲汲於務外，結果發現此路不通，於是只好求諸於自身，反本溯源。由此，我想到了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在此，我摘錄一下前言：

「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

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否則最多只算一有知識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識的國民。）

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否則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國史，不得雲對本國史有知識。）

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即視本國已往歷史為無一點有價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此乃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於古人。（此乃一種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譴。）

四、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具備上列諸條件者比較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否則其所改進，等於一個被征服國或次殖民地之改進，對其自身國家不發生關係。換言之，此種改進，無異是一種變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縮與消滅，並非其文化自身之轉變與發黃。）」

就像一句古話說的那樣：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幾乎所有的求學者在道路走到盡頭時都不免要研究歷史。歷史是過去，是經驗的集合，是死去的巨人。而我們登高者需要這樣的奠基，越高越好！這方面，歷史遠為西方悠久的中國真的具有無與倫比的優勢。我們畢竟具有從未間斷的信史記載，這是得天獨厚的。

在長達千年的教育傳承中，能流傳至今的那些理念，無不是歷經考驗去蕪存菁的。因為時代不同，我們不必因循舊時的制度，但那些歷經時光檢驗的理念，難道就真的不適合當下了嗎？反觀西方，他們的制度和理念，又有多少是源於如今的創意，多少是因循了舊時的傳統呢？而就算是如今的創意，不也是建立在歷史的經驗上，一脈相承而來的嗎？溯源而上，西方的古典教育的核心理念，也曾是社會化教育佔主導，而在此基礎上萌櫱出個性化教育的新芽。而當個性化教育真正成熟起來，真正從形而上的理念化為具體可行的制度時，西方社會已初步完成了高福利社會體系的建立。然而個性化教育這個新事物相較於成熟了上千年的社會化教育，它的合理性真正得到了足夠的驗證嗎？二三十年，甚至不足一代人的時間，夠嗎？親們可別忘了，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記得一位學者曾說過，直覺可能欺騙你，但數學永遠不會欺騙你。

我們往往會因為一些刻意營造的現象或者特別有轟動性的個例而產生一些認知上的偏差。比如曾經很受追捧的「讀書無用論」，「應試教育扼殺創造力」等等。

這些曾經甚囂塵上的言論，當塵埃落定之後，都在客觀數字的審視下，被剝下了畫皮。數據確實是不會騙人的，它幫助所有理性的人透過光怪陸離的現象，看清事物的本質。只要百度一下，或攤開各大公司的人才庫，大數據會告訴你一個冷酷的事實：社會金字塔的尖端，一直是屬於知識精英的，而廣大的底層，則往往是低學歷者掙扎的泥潭。讀書無用論，在數據面前不攻自破。

還有許許多多曾經被我們奉為圭臬的西方教條，當你認真審視，其實都是經不起數據考驗的。尤其是放之於中國的土地上，中國的歷史中。但我不知它們為何能在一個曾經雍容自信的教育古國里如此肆意流傳，如魚得水，幾乎無人質疑。

但我越來越不能忍受。

令人愕然不解且措手不及的是，許多西方教條或者說是所謂的普世價值，早已在中國的社會輿論里掀起了滔滔大勢。所有試圖阻擋者，似乎都免不了要被碾壓成齏粉。於是所有教育上的異議者都不免變得噤若寒蟬了。

似乎現如今的中國網民，天生就是教條主義的擁躉，一次又一次的網路狂歡無不驗證了這一猜測。我們的網路環境，實在太缺乏理性的思考。許多人宣稱他們擁有自由的靈魂，善於獨立思考，甚至為了標榜自己未被洗腦而逢中必反。他們肆意地批判過去的封建教條，乃至於國人更近或更遠的行為習慣，為此泄盡了人類可以想像到的所有惡毒辭彙。然而，他們用之批判的武器，不過是新的教條。來自西方的教條。自百年前破開國門，已綿延至今幾乎無所變化的教條。這無疑是諷刺性的。

我一直堅信著，真正值得這個大時代尊奉的，一定不是一潭死水似的因循守舊，而一定是戶樞不蠹，流水不腐。然而，我們的網民，我們的主流輿論，卻總是為某些舶來了幾十年的所謂普世價值所牽絆，所左右。幾十年前，我們曾喧囂著變革，舶來的主義們相較於舊觀念確實有其先進性。然而幾十年過去，時勢早已不復舊觀，就連西方人都不得不開始審視自己的主義是否偏頗時，我們的主流輿論居然還抓著這些不合時宜的老東西不放，委實讓人頗費思量。

也許有人要犯糊塗了——瞧瞧你說的，剛剛還說要堅持自身的傳統，現在又說不要因循守舊，要流水不腐。這是否自相矛盾？

然而並不。《易經》對此早有分析：世有三易——簡易、不易、變易。

簡易——簡單的道理（道理都是很簡單的），變易——變化的道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活學活用，既要有原則性，又要有靈活性），不易——不變的道理（萬變不離其宗，無論世界如何變，道理不會變，自然規律不會變）。

我們要堅持的傳統，自然是那些蘊藏在歷史變幻中的不變規律，要變革的道理則是那些不服水土的「取來的西經」。

可能還有人覺得，我這個小學老師實在是想太多，也不嫌蛋疼。

但我覺得恰恰相反，事實是懂得深思的中小學老師太少。

孔子說過，在其位，謀其政，名正而言順。小學老師難道不是最應該深思教育的群體？所謂制度的制定者，那些高居廟堂之遠的掌權人，真懂中國教育現狀的能有幾人？？正因為深知教育情弊的一線教師總是少發言或者不發言，制度制定者們才迫於無奈制定一些看起來過於一刀切的政策。甚至於，有些時候，會鬧出一些近似於「何不食肉糜」的笑話。教育者不思考教育，簡直損人不利己。

還是說回到體罰和應試這兩個問題。

這恰恰是現今中國教育亟待解決的最大困局。

無論是愈演愈烈的校園霸凌風潮，還是越來越多的校園自殺案例，都免不了被歸因於體罰和應試。似乎所有受傷的孩子若最終要找一個背鍋的，都能往體罰和應試這個兩個筐里裝。

我只能說一句，我也是醉了。

校園霸凌和校園自殺並非是中國獨有，國外更甚。那西方的bbc、cnn們是不是也要把鍋扔給他們的個性化教育或者舉國體制呢？

只要稍微冷靜下來，深思一下，應該就能明白，這恐怕是我們的社會環境出了問題。套用錢穆先生的話說，我們現如今熙熙攘攘紛紛擾擾的許多教育變革乃至於社會變革都豈非正如「其所改進，等於一個被征服國或次殖民地之改進，對其自身國家不發生關係。換言之，此種改進，無異是一種變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縮與消滅，並非其文化自身之轉變與發黃」所言。且看諸君網上之評論，不正如錢穆先生所言，「對其本國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即視本國已往歷史為無一點有價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然後以貶中國而揚外國為榮，以揚中國而貶外國為恥，乃至於生造出「愛國賊」這等曠世奇詞。網上諸多怪誕反亂之象，細細思來，不過是因為咱們中國國民早已在我們的精神世界裡「失其鹿」！

其實我之所以會發這篇文，是因為今天網上看到的一個視頻。一個標題為「甘肅老師暴打女生」的視頻。我不但看了視頻，還看了下面的評論。看完以後，我久久不能平靜。

我並不想為這個老師平反或是洗地。我之前已經說過，現在的某種輿論已成滔滔大勢，我並不想去當那隻愚蠢的螳螂。我只是希望真正理性的網友能在輿論之外多一分思考，是什麼造成如今此等現象泛濫成災？我看到的評論里，並無任何有營養的思考，幾乎全是對當事老師的撻伐，而且極盡惡毒之能事。對此，我不能不說也多少會生出些同病相憐之痛，同仇敵愾之憤。不只是因為立場，更多是因為一些久已被枉顧，淹沒在輿論大勢中的道理。畢竟，我多年的從教生涯，讓我遠比這些遠離學校多年的社會人士更深悉未成年人無知之下的暴虐有多麼觸目驚心。而這種暴虐的破壞性，並非是一個溫文儒雅的老師可以約束的，更非是任何理智的說教可以去說服的。

後記：

今天我拋了很多疑惑。對這些疑問，我也自有深思過後的答案。這些答案也許可以在我以往的幾篇論文中找到一鱗半爪，但那不是今天的主題。 孔子曾說，不憤不啟，不悱不發。今天我也不過是效仿先賢，給諸君一個啟發，諸君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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