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術道之欺——《尋訪千利休》解讀(三)

【謊言亦可以是美物】

下一個鏡頭,已經是利休切腹的九年之前,畫面開始卻是信長的葬禮,由秀吉親捧靈位。略知日本戰國歷史,便知道著名的本能寺之變。一代英主,原本可以結束戰國,統一日本的織田信長,為自己信任的部下明智光秀所出賣,墮馬折劍,第六天魔王身隕本能寺。離奇的是,信長身死之後,卻無人能找到他的屍體,成為歷史之迷。

對於本能寺之變,日本歷史學家眾說紛紜,尤其是對於信長所倚重的部下明智光秀的突然叛變,更有著各種不同的解釋。但這是歷史的問題,而在這本電影之中,自然也有電影的語言和表達。影片出現的鏡頭是秀吉捧靈位,在中國的文化之中,人死之後負責捧靈位的應該是子嗣,代表著繼承人的地位。日本受到中國文化影響之深,這等寓意,自然不言自明。

秀吉繼承信長的偉業,繼而統一日本,這是日本歷史的事實。因此在日本史學界,有所謂「織田種稻,豐臣制餅」的說法,意思是織田信長為豐臣秀吉奪得天下打下了基礎。而這句話後面還有一句,卻是「德川吃餅」,指德川家康最終竊取了豐臣秀吉的成果,最終奪得天下。

這一節開頭第一句話,就是秀吉在議事之所大喝,「天下唾手可得啊!」

一邊的武士立即應和道:「為繼承大業正名而舉行的葬禮已經結束,現在正是一舉殲滅柴田的最好時機。」

這就是電影語言,是台詞,不是現實之中的對話,是導演的表達意圖,而非再現真實。秀吉的話直接,表露的是爭奪天下之志。喪禮之後,不言舊主之恩開口即說天下,表示早有天下之心。而武士之言更是直白,葬禮不過是為了繼承大業正名而已,並不是真的哀戚舊主。

秀吉急欲取得天下,此時卻另有部將請見,是宗易新建茶室取名,以此徵詢秀吉的意見。紙展名現,是待庵。秀吉立即會意,是讓他按捺等待的意思,他的意圖已經被敵方看穿,對方早有準備。秀吉於是定下出其不意之策,雪落出戰。

到了此時,宗易的身份便再明白不過了,他是秀吉幕後的策師,是指導者。這裡倒是可以展開想像,當初在茶室之中,秀吉來向宗易求情,最後宗易答應幫助,為他消解煩惱,最後做了什麼事。這一點,在之後的情節之中有所暗示。

茶室新成,宗易帶著宗恩前來參觀,問及感受。宗恩坦誠回答,說是如回到了小時候,做出了惡作劇而被父母發現,害怕父母斥責而屏住呼吸,慌忙躲藏似的。

茶室本求閑,是心意之所,自然求的是享受。而諸般享受之中最先最要,莫過於心安。為什麼宗恩卻是慌張、害怕、躲閃?像是做出了惡作劇而被發現了。

宗恩說完這些之後,神色有一瞬之變,隨後再度出現了她遠望海灘小屋的鏡頭,這意味著一切源出於此。她是最熟知宗易之人,自然有所聯想。那個宗易消失的地方,正是不可告人之所。

惡作劇是什麼?

或許便是宗易和秀吉一起聯手,實現了取信長而代之的過程。而最後實現出來的秀吉掌握大權,天下平定即在眼前的局面。僅僅只是宗易和秀吉的力量,便能做到這一點嗎?當然不是,不要忘記了茶室之中的那個閑字。一個閑字,殺滅煩惱!

宗易為了燒制一個不是擺設的茶碗,去見老匠人的時候。過於恭敬的態度已是讓人怪異,而更需注意的是當時老匠人手中正在雕刻的泥獸,那不是別物,正是麒麟。中華文化,麒麟應聖主而出。因而麒麟若出,便表示太平之世降臨。傳聞孔子晚年,魯國出現了麒麟,引得夫子哭泣,因為當時世道尚亂,哪裡是什麼太平之世呢?非時而出,所以夫子感嘆!

麒麟可以象徵的是帝王之族,與龍不同。《詩經》之中有一篇《麟之趾》,以此讚美文王家族。由此可以想見,那個老匠人的象徵,究竟是什麼樣的意義,而宗易的神情又為何如此恭敬,為什麼見面即說,終於見到您了!

那老匠人如果不是日本天皇,那也是雕琢麒麟之人!

本能寺之變的諸多猜測之中,就有關於是當時的正親町天皇在背後運作的說法。織田信長的理念是天下布武,不是要在天下興起戰爭,而是要建立武人政治。同時也有更進一步的大膽想法,那就是要取天皇而代之。日本天皇傳承不絕,至今有萬世一系的說法。天皇運作其後,並不奇怪。而日本史學界,對於明智光秀叛變織田信長的原因,有一個很廣泛的說法,就是為了保皇,解釋明智光秀是因為反對織田信長欲取代天皇的野心,才反動叛變。很有力的一點證據是,明智光秀叛變成功之後,並無進一步奪取權勢的行為,反而逡巡京都之外,欲求正名。

當然,我不是歷史學家,對日本歷史也不熟悉,更無興趣,只是從影片的線索推敲建立。電影有電影的表達,這是我的興趣所在。每一個細節之間的相互串聯,在直白和幽隱之間通透氣息,引人遐思、追索,這是觀影莫大的樂趣。

一切不過是假象,而假象竟如此迷人。讓人想起了宗易展現在織田信長面前的那一輪水月之景,是真,是幻?重要的不是真幻,而是已經被引動的人心。如之前所說的,真正的合乎心意,是喚起人的心意。

日本戰國時代,大名征戰,天皇被架空,此等情形倒是像極了中國的戰國時代。被架空了的天皇,不正是好似只是用來擺設,而無實用的茶碗嗎?宗易說,要燒制不只是擺設的茶碗,頓時引起老匠人的驚愕。

信長是要自己做天皇的,他的理想是天下布武;而宗易的心思是在捍衛天皇,這是宗易之所以舍卻信長而選擇秀吉的緣故。在我看來,或許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相比信長,秀吉的出身更接近宗易的信念。也許有人會覺得,電影之中並沒有鏡頭表達這一切,但我想說的是,這不是情節表達,而是電影的主題表達。主題表達和情節表達自有不同,選擇歷史演繹,本身就是一種與觀眾的默契。當然,這一點將繼續在後文展開,也將會是本文的重點。

宗恩的話,暗示了宗易的謀劃。只要是計謀,終究無法掩藏。這間新成的茶室,又何止於僅僅只是一間茶室,更是他親手謀划出來的,由秀吉主宰大勢,即將平定天下的格局。確如其前言,他所選出的珍寶,正逐步的孕育傳奇。

陰謀之事,總有泄露之危。背負陰謀才會讓人慌張、害怕、躲閃;怕被父母知道而責怪,是因為做錯了事,由此證明一切都是謀劃。其實這一點並不難理解,因為宗易此前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是謀劃。無論是呈現在信長面前的美,還是展露出的茶人風姿,都因為帶著被可以隱藏的目的而顯得更接近謊言。而這謊言所呈現的美態,又是如此的迷人,讓人為之動心、傾倒。

這是一位追求茶事極境之人,但他的目的也許並不僅僅在完成一杯茶。然而精美的茶事,具備吸引人心的效驗。

這樣的謀劃是好的嗎?從結果來看,是茶室新成,天下將定,宗易自然也是欣喜,所以才會讓最了解自己的人來欣賞、評判。但宗恩之誠實吐露,讓他心生疑惑和恐懼。這一點是藉由武士和妻子的對白來表現的。這就是刻畫,也如古人避諱的手法,避免人物太過刻露。

被宗易折服的武士在卧室之內讚歎師父比肩一切的偉人,這表示他是知道宗易的謀劃的,甚至就是參與之人。為什麼要在卧室之內?卧室之內是絕對私人之地,可以吐露真言。讓一個武士讚歎偉大,絕對不會只是一杯茶,而應該是平定天下的功業,所以才能足以比肩一切古今的偉人。但女人的直覺總是可怕,她們的眼睛和男人不同。武士的妻子看見了別樣的宗易,一個內心充滿恐懼的人!宗易在害怕什麼?

美好的事物!

為什麼害怕美好的事物?宗易所害怕的,是他親手製作出來的一杯茶。那個他一手調教出來的人,讓他感到害怕了。因為和他出現了分歧,秀吉顯然是走上了一條和他預想的不一樣的道路。影片的台詞很克制,表達這一分歧的話是:

「秀吉大人在侯雪之戰中大獲全勝後,逐漸登上君臨天下的頂峰!」

君臨天下,登臨頂峰之人,意味著他要走到最高之處。最高之處,怎麼可能會有兩個人,甚至比他站的更高的人呢?這種分歧,用宗恩的話來表達:「然而,我夫建造待庵的用意究竟是……」

一語雙關之句,茶室不就是一個喝茶之所嗎,還會有什麼真正的用意?台詞之中沒有給出建造待庵的真正用意,但不管究竟用意如何。有了這一句的疑問,就可以證明現在的這座茶室所呈現的意義,並不是宗易想要的意義。也就是秀吉所走的路,已經離開了他所設定的方向。挑選出的美物,的確孕育了傳奇,但傳奇卻並非合乎他的本意。

人間之事,最不堪一廂情願。

老子曾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名不是道,卻可以指示道。名是人一生的總和,裡面有身家性命一切的聯繫,是自我面對眾生,也是自我面對命運之際所堅持之道。中國人講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因為換了名字,就是換了活法,換了面對眾生和命運的方式。

這一節末尾,是宗易親手制茶,卻捧在手心不飲。茶為親手所作,卻難以入口,臉色愁苦之中帶有無奈。他說,自己改了名字。然後將茶杯遞出,奉於小小的綠色香瓶之前。這一個瓶子,曾在秀吉前往茶室求助之時,被秀吉所見,要求一觀!

那麼這個綠色小香瓶象徵什麼?宗易為何奉茶於此物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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