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重前行

晚上十點,正準備睡覺,突然接到急診電話,心外科收治了一名主動脈夾層的病人,打算急診手術,大概兩小時後接病人。

我走到辦公室,沖了一杯咖啡,喝了下去——今夜,無疑又是一場鏖戰。

在心血管外科中,說到主動脈夾層,簡直就是一枚「點燃的炸藥包」。一旦發病,15分鐘後死亡率為20%,如果不進行積極治療,第一個48小時的死亡率達到50%,發病一年後僅有十分之一的病人能夠存活。

主動脈是人體中最重要的一根動脈,與心臟相連,所有的動脈分支都從中發出,為全身大大小小的器官提供血液。主動脈夾層,就是因為各種原因,發生了主動脈內膜撕裂,在高壓血流的衝擊下,血管膜剝離,形成夾層,一旦嚴重剝離造成血管膜破裂,人體可以在一瞬間因失血過多而死亡,根本來不及搶救——如同汛期的江河決堤,一瀉千里,迅猛洶湧。

如果病人的運氣稍好一些,主動脈夾層沒有發生破裂,但是,由於剝離的內膜與血管外膜之間會形成血管「假腔」,影響全身重要器官的供血,導致器官功能衰竭——急性腦梗死、急性心肌梗死、急性腸系膜動脈梗死、急性腎功能衰竭等,也是導致病人死亡的重要原因。

簡單了解了一下病人的病情,男性,52歲,90kg,平時有高血壓,3小時前因情緒激動而突然暈厥,急診送至外院,確診主動脈夾層後急診轉入我們醫院。這個病人的主動脈夾層為Standford A型,破口位於升主動脈,一直撕裂至降主動脈和髂動脈,是主動脈夾層中最危重的類型。

這枚炸彈已經進入爆炸的倒計時,時間每過去1小時,圍手術期的死亡率就會增加1%,拆彈部隊開始行動!

心外科醫生、麻醉科醫生、體外循環師和手術室護士迅速就位,進行著術前緊張忙碌的準備工作,半夜的手術室燈火通明,大家沒有絲毫懈怠。

接近零點,已經進入嗜睡狀態的病人從重症監護室推入手術室,通過心血管活性藥物勉強維持著脆弱的生命體征,心功能極差,情況十分危急。

三名麻醉醫生同時到場,吸氧、建立各項監護、開放外周粗大靜脈、推注升壓藥物、進行橈動脈和足背動脈穿刺、準備領血,所有的麻醉流程容不得絲毫猶豫。我們都明白,這個病人,隨時隨地,都可能離我們而去。

立即進行麻醉誘導,氣管插管,進行右頸內靜脈穿刺,放置雙腔深靜脈導管和6腔漂浮導管——病人的頭部被4條給葯通路、14個三通和各種監測電線所包圍,如同蜘蛛網般密匝——正是通過這些密密麻麻的生命通道,麻醉醫生才能拯救懸崖邊的生命。

病人的血壓始終很低,脈壓差很小,氧飽和度沒有到過90%以上,懷疑升主動脈夾層存在破口,出現了心臟壓塞的癥狀。這是主動脈夾層最嚴重的併發症!

心外科醫生立即開胸探查,原本直徑為幾公分的升主動脈段,此刻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形成瘤樣擴張。分離血管,建立體外循環——只有讓心臟暫時停止工作,才可以從根本上進行修補並建立旁路。

本來應該通過心臟的血液被源源不斷地引入體外循環機,此刻,體外循環機全權代替了病人的心臟和肺臟功能。這個階段,我們一般稱作「並行」,指的是麻醉醫生和體外循環師共同管理病人的生命,也預示著體外循環的開始。

我們的監護儀上,血壓數值變化幅度慢慢變小,然後變成一條直線——平穩持續的血液供應代替了心臟脈衝泵,體外循環師接過了病人的生命接力棒。

隨著體溫逐漸降低,主動脈暫時阻斷,心臟停止供血,心跳逐漸停止——心外科醫生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我抬頭看了一眼時間,已經走到了凌晨三點半。我意識到,自己已經20個小時沒有合眼了,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懈下來,無法抵擋的困意讓我非常疲憊。

在體外循環過程中,我和同伴輪流小憩了一段時間。我突然能夠理解,那些照片中,醫生直接躺倒在手術室地板上的畫面是如此真實,胸口隱隱作痛的疲勞感,伴隨著頭部脹痛,我的身體已經處於代償的邊緣。不知不覺中,我就這樣靠著牆壁,睡著了,逼著自己,就像手機充電一般,強行為自己快充——我知道,一個多小時之後,即將迎來真正耗竭體力的環節。

隨著一聲「開始升溫」,我迷迷糊糊醒了過來。心外科醫生已經換了兩輪,洗手護士和體外循環師依然堅守。我們將所有升壓葯上泵,將紅細胞、血漿、冷沉澱分類排好,將PPSB和Fg統統充好待用,抽取了所有幫助凝血的藥物。

主動脈開放,心肌重新恢復血液供應,心跳隨後慢慢恢復,我們也慢慢讓肺部恢復工作。「並行」階段開始,心外科醫生繼續奮鬥著,開始進行術野止血。

停機的過程比較順利,病人的血壓靠著腎上腺素、去甲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勉強維持,術野滲血非常嚴重。此刻,四路補液起到了作用,密密麻麻的血製品源源不斷地輸注,10袋,20袋,30袋——我們稱之為「轟炸」,需要與心外科醫生的止血過程密切配合,在最適當的時間內,將凝血功能調整至最佳。

時間走過了7點,不知不覺錯過了日出,窗外的天已經大亮,有的麻醉醫生已經到崗準備工作,我們的手術間依然緊張忙碌。

又度過了漫長的2個小時,止血工作基本完成,我們也將病人的內環境狀態調整至最佳。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心外科醫生與介入科醫生一起,完成胸主動脈腔內修復術(TEVAR),即,通過股動脈放入一枚巨大的支架,通過血管造影置入「真腔」,封堵住撕裂的破口。

隨著監視屏幕上,血管支架如一連串花瓣一般緩慢釋放,至此,這才完成了升主動脈置換+升主動脈至弓上血管旁路+TEVAR。10個小時的鏖戰終於告一段落。

手術結束,將病人送回重症監護室,我困意全無,重新回到手術室——這裡已經被打掃得異常乾淨和整潔,好像一整夜的奮戰就是一場夢。

命運的劫難從來都不會停止,這一場「拆彈行動」暫時取得了成功,又有一位病人在醫生們的合力奮鬥中暫時渡過危險。

窗外天空明朗,我們始終負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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