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巨嬰」的典型一生

上周，妻子給我講了關於一位老太太的一生故事。

這位老太太跟我和妻子住在同一個小區，我們時常在路上碰見，幾乎每次她都和老伴牽著五六歲大的小孫女在悠閑地散步。老太太今年77歲，瘦小個矮，老伴80歲，同樣體型偏瘦但個頭較高。兩位老人頭花花白、慈眉善目，手裡牽著可愛的小孫女，感覺生活很恬淡、很溫馨、很幸福的樣子。妻子卻告訴我，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單單從老太太這方來說，她心裡只有怨恨、只有後悔，根本沒有體會到一絲一毫的所謂幸福。

由於妻子在物業公司上班，她性情溫暖、人緣和善，老太太沒事就經常找她聊天。前前後後，老太太幾乎把自己的一生經歷都詳詳細細講述給妻子，由妻子轉述，我才聽到了這個無奈又悲劇的故事。

老太太說，小時候她生活很幸福。家在北京，父母是小知識分子，她還有一位姐姐。小時候她既依戀父母、又依戀姐姐，可能是一副嬌小姐脾氣吧。長大上大學時她在某省會城市某大學就讀，畢業後按照國家分配就在某省會城市的某設計院工作。可彼時還是小姑娘的她一人在外感覺特別孤苦無依，於是特想回北京跟父母、姐姐生活在一起。

此時她便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重要轉折。經姐姐介紹，她認識了現在的老公，雖談不上有感情，但為了回京她同意了這門婚事。婚後她如願調入北京，不久就生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剛出生時兒子胖嘟嘟、全身雪白粉嫩簡直太惹人憐愛，憐愛得她心都要化了。

也許幸福的日子總是短暫的。彼時她和丈夫響應國家三線建設號召，要去大西北山區某地建廠駐紮，而那時政策規定是不允許帶孩子的（當然也無客觀條件照顧孩子）。她無奈只能忍著巨大不舍，把才剛剛七個月大的兒子，託付給丈夫在農村的父母，也就是她的公公婆婆代為撫養。那時候人們普遍生活困難，她擔心孩子營養不良，只要有機會就買奶粉寄給公公婆婆，希望老人能夠好好照顧孩子。

兩年後，當日夜思念的兒子終於來到她和丈夫身邊時，早已不復昔日的粉嫩可愛模樣，而是又黑又瘦、神情疲憊像惡鬼。她看到孩子第一眼心都碎了，接著她內心汩汩湧出了不可遏制的巨大怨恨。她先怨恨姐姐，恨姐姐為啥要給自己介紹現在的丈夫，丈夫在廠里只是一個普通工人，一點也配不上高學歷的她！她接著怨恨丈夫的父母，為何公公婆婆要這麼糟踐孩子，把那麼可愛的孩子撫養成惡鬼一樣！她還怨恨丈夫無能、沒本事，讓自己在廠里受盡委屈，有才華無處施展；她更大的怨恨，則灑下了無辜的孩子，對，就是她眼裡那個像惡鬼一樣的親生兒子。

不知為何，那時她看見兩歲多的兒子就像看見仇人一樣，剛出生時對孩子有多愛，現在對孩子就有多恨，從此她再也沒有喜歡過兒子，她唯一的孩子。再加上她干工作個性要強，平時在單位受的氣、受的憋悶委屈；生活上對丈夫的怨恨、對丈夫的鄙視，統統都撒在孩子身上。她家兒子比妻子大不了幾歲，他們一家也和妻子一家一樣，幾乎一輩子就窩在大西北山區的那家廠度過。妻子說，小時候她打孩子在廠里那是出了名的，廠里職工當時住的都是筒子樓，沒啥隔音效果，左鄰右舍整天就聽見她把兒子打得鬼哭狼嚎。這還沒完，兒子去學校上學，還得忍受同學們的嘲笑，說什麼「怎麼你媽老打你還打那麼狠，是不是親生的啊？」孩子為了維護自尊，就上去跟同學干架，最終換來的可能是母親更大的毒打。

老太太的丈夫生性溫和靦腆，有一次也終於不堪忍受妻子對自己長久的鄙視和無言的侮辱（可能也包括對孩子的虐待），掄圓胳膊狠狠給了妻子一個大耳光，一下子把妻子扇倒在地。這個耳光讓妻子患上了神經官能症。可能是在這病魔的影響下，她更加肆無忌憚地折磨孩子，打罵孩子，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孩子成年。

幾十年之後，吵吵鬧鬧的老倆口終於熬到退休。彼時剛好趕上深圳特區建設熱潮。他們也和廠里好多人一樣，立馬下海去深圳二次創業。沒想到老倆口還挺有經濟頭腦，開了家小廠就賺得盆滿缽滿，很快就在深圳買了房、安了新家。當時他們的兒子在某省會城市獨自謀生，他們希望孩子來深圳接班，畢竟他們倆年紀也慢慢大了，干不動了。可是孩子成年後一系列的舉動，根本就不受他們控制。

兒子根本不願意接班，他先是和歌廳的一位舞女好上了，結婚又很快生下了女兒。接著很快又離婚，然後就一直在外邊飄著、混著。用老太太的話來說，就是不幹正事。

兒子不爭氣，他們老兩口只能把深圳的廠子、房子處理了，又回到生活了幾十年的大西北老廠生活，同時幫助兒子照看小孫女。

兩年前，更加悲慘的事情發生了。兒子在一次駕駛摩托車時遭遇車禍，導致幾乎全身癱瘓，需要長期住院治療。一直到現在，他們老兩口每周還得去醫院給兒子送飯，還要僱人專門照顧癱瘓的兒子。

直到現在老太太對兒子的怨恨就更深了，深到把這種恨又部分轉移到了小孫女身上。她因為討厭兒子，也恨屋及烏討厭起了兒子的親生女兒。而那才五六歲的小孫女——被母親拋棄、父親又無力照顧的小女孩，只能依附爺爺奶奶生存。

如今已近耄耋之年的老太太，說起她這大半輩子，還是止不住的後悔、止不住的怨恨。直到現在，她依然不喜歡她丈夫，儘管老頭子和她一起共度了這一生。直到現在，她依然不接受自己的既定命運，她怨恨年輕時自己為啥要聽姐姐的話，選擇跟丈夫結婚；她怨恨兒子剛出生七個月時為啥要聽丈夫的話，把孩子交給農村的公公婆婆撫養；她更加怨恨兒子這些年怎麼那麼不聽話，一直不停地給她惹事，一直那麼不爭氣、爛泥扶不上牆；她怨恨老了老了兒子不但不孝順她反倒要她繼續照顧兒子，還要照看孫女。她認為自己的命實在太苦、太苦，她這一輩子活得實在是太后悔了。

聽完妻子講述的這一切，我第一感覺就是為老太太的兒子感到深深的惋惜。如果我是他，從小到大被母親這樣折磨，內心積蓄了如此深重的暗黑力量，我可能早就自殺了，他比我堅強，儘管最終他也借別人之手把自己整癱瘓了，跟死差不太多吧。

孩子被他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母親怨恨，卻同時必須依附母親才能生存（包括情感和物質兩方面）。為了生存，更加為了避免內心分裂，他只能怨恨自己，他會真心認為是自己不好、是自己太弱智、太垃圾才會不停惹母親生氣、惹母親暴揍自己。他既要承受母親的怨恨、毒打帶來的身體痛苦，更可怕的是他更要承受自己認為自己是罪有應得、自己是垃圾、自己就不配活在這世上的極端的自我否定、心理自戕的苦楚（在小時候，孩子會真心認為父母做啥都是對的，有問題的是孩子自己；因為唯有這樣他們才能在心理層面讓自己繼續相信父母，才能避免內心分裂，從而依附父母生存下去）。

當孩子成年後，他們童年或人生早期遭受的這一切痛苦，早已化為了內心無盡的黑暗和心理陰影。他們不知自己為何不管幹啥都會深深感覺到活得毫無意義、毫無價值，他們不知自己為何要變著花樣不停自毀、不停自我折磨、不停證明自己就是不配活在這世上的垃圾；諸如此類自我鄙視、自我厭棄、絕對自我否定的無意識觀念和做法，早已在他們心底根深蒂固、堅如磐石。

作為有感情需求的人，他們一方面也渴望獲得他人的關注與愛，但同時他們的人生經歷早已使他們深深確信自己是垃圾，自己完全不配獲得任何他人的任何一點一滴關愛；正如他們小時候就確信自己完全就是垃圾，完全不配獲得母親的一點一滴關愛是一樣的道理（不然小時候母親為何會不停打我呢？肯定是我不對）。他們的心底缺乏從小由父母的愛一點一滴維護和構建起來的安全基地（包括自尊、自愛、自信等等），他們高大威猛的成年人的外表下，是一顆支離破碎、鮮血淋漓、既無力給予愛更無力接受愛的心。

而老太太這一生，到老似乎都在執迷不悟。她不知道自己不但毀了自己的一生，也毀了兒子的一生，現在似乎還想要靠怨恨毀掉孫女的一生。老太太認為自己的一生本該獲得幸福，可由於姐姐、丈夫、公公婆婆、甚至兒子的罪錯，卻毀了自己的珍貴幸福。她唯有用自己一直以來的滿腔怨恨，來捍衛自己的不屈靈魂、來報復命運的不公。她從來沒有意識到，她內心的無盡怨恨，除了毀了她和親人的生活之外，得不到任何她想要的東西。

按照心理學家武志紅老師的理論，「巨嬰」心理的一大典型特徵就是「全能自戀感幻覺」。別看這位老太太活了大半輩子，可心理狀態一直固著在全能自戀的童稚狀態，意即她在潛意識（或無意識）層面認為所有其他人都必須無條件滿足我的願望（就像嬰兒時父母必須無條件滿足嬰兒的願望一樣），包括姐姐、丈夫、公公婆婆、甚至連兩歲的兒子都必須無條件滿足我的願望，讓我開心、讓我如願，讓我過得幸福，事實上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面對客觀現實與內心全能自戀幻覺的激烈衝突，巨嬰的典型做法是什麼呢？當然不是採取積極行動改善現狀或敞開心扉接納現狀（因為巨嬰的定義之一就是缺乏責任感和行動力的成人），而是消極怨恨。

就像那在媽媽懷裡牙牙學語的嬰兒一樣，不管她渴了還是餓了、哭了還是笑了，有愛心的父母都會無條件回應孩子（孩子的願望得到滿足，並會在童稚心理層面認為是自己的能力做到而不是藉助父母幫助）——從而充分滿足孩子的全能自戀感幻覺。同時當父母偶爾沒有滿足孩子時，孩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怨恨，就是發自內心地不停怨恨（包括哭泣、打滾等幼稚手段），一直到父母等外界力量滿足她的需求為止；當然那麼小的孩子，他除了怨恨，無法靠別的力量來捍衛自己的全能自戀感幻覺。客體心理學告訴我們，唯有童年時充分滿足了全能自戀感幻覺的兒童，才會自然而然走出這種童稚心理狀態，並最終發展出理性客觀、自主負責的自我。

而生活中這位老太太，從她年輕時或大學畢業踏入社會開始，當生活環境或自身境遇不如意時，她唯一所做的就是不停怨恨——她的無意識童稚心理狀態希望能夠像童年一樣繼續靠怨恨，就能獲得外部環境的無條件屈從，從而滿足自己的願望。她壓根沒意識到，她早已不復嬰兒狀，外部環境更不是她的父母，他們絕不會無條件滿足我們的任何主觀願望。

作為有著客觀理性人格的成年人，我們要麼屈從環境，無條件接納客觀環境限制；要麼奮起主動作為改變環境、塑造命運；而這兩種做法，顯然遠遠超出了「巨嬰」所能理解的心理範疇、和所能採取的建設性舉措。

巨嬰一輩子渴望依戀他人，渴望他人無條件滿足自己的各種願望。事情順利了，他會認為是自己的本事，看不到他人助力和環境支撐的功勞。事情不順了，他只有「習得性無助」般地散發無盡怨恨，完全意識不到他早已不復嬰兒，他早已擁有心理潛力走出「巨嬰」狀態，靠自己「巨」的成人力量，來改善環境、或接受命運。

「巨嬰」氣質會遺傳。本文中老太太的一生表現證明其就是典型的「巨嬰」，她那可憐的兒子，成年後不幸也淪為了缺乏積極作為、只敢報復性怨恨（無意識地通過不停自戕來報復父母）的巨嬰。童年時母親賜給他的怨恨實在太深重了，他除了自戕般地活著，實在意識不到成年後的他，早已擁有了擺脫悲慘童年「習得性無助」怨恨的巨大潛力。

當然，說說容易，做起來可就太難了。就拿我來說，分析了半天「巨嬰」心理，可在實際生活中，我也有很濃厚的「巨嬰」氣質。一旦生活不如意，就會怨天尤人，怨父母、怨妻子、怨領導、怨朋友……自認為毫無辦法改變現狀，可又不甘心接受現狀，只能不停散發怨恨魔力（正如不停向父母撒潑的嬰兒），期望靠怨恨就能讓外部環境和他人這個「虛擬父母」來滿足自己的各種願望嗎？

可一旦生活如意了，又會得意忘形、不知感恩，事事認為是自己牛逼、是自己才華橫溢、自己註定一生完美，而完全看不到他人的支持、幫助和環境的平台、支撐作用。不接納環境限制、不接受自我限制，一味追求主觀完美，一味追求主觀幸福，可能就是巨嬰心理的本質之一吧。

既忽視自我本真和環境變化，又無視他人本真和環境限制，沉溺在「全能自戀」的童稚心理幻覺中無法自拔，手腳自我捆綁，單單依靠怨恨大棒，掄圓了肆意揮舞，害人、害己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