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碎片中的豹

「貓盟從保護幾座山裡的華北豹起步,行至今日也只是多上了幾座山而已。豹、雪豹、雲豹,這些大貓如同荒野碎片最後的尊嚴;我們竭力守護著這份尊嚴,因為我們曾經領略其無上之美。」 (封面及正文照片均來自作者。)

一次保護行動

我坐在山西晉中市一個餐廳里,對面一個老闆打算修風電,另一個老闆打算修路。他們通過永蛋找到我,意思是問一下,要新搞一個風電項目,對金錢豹會不會有影響,怎麼修才會沒影響。修路的老闆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這事兒你看能幫個忙就還是讓人家修了吧。我心裡暗笑,我又不是發改委又不是林業局,項目審批林業用地我說了又不算,我能幫啥忙。

出門後,在車上對這次同行的希夷說:幸虧這次你在,誰也不知道你是記者,也算做個見證。又對永蛋說:「類似的事兒再找你,千萬不許拿別人的錢。」永蛋說:「我知道。」

這是2016年11月的事兒。換一年前,這麼大的事兒哪會有人來鳥我們這幾個既沒背景又沒錢沒勢的環保神經病。我心裡很清楚,之所以找我,是因為貓盟今年剛折騰了另一個風電項目,人家希望我們別繼續搗亂。

國家提新能源戰略把風電作為一個重點發展方向,而山西省近年來煤炭行業不景氣,大上風電項目。這事兒看在眼裡,心裡也算能理解。然而這次這個風電建在了華北豹的棲息地里,這實在沒法忍。

環評報告上說沒發現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金錢豹的痕迹。這個也不能忍,我們一年賠50頭牛裡面有40多頭都出在這個區域,說沒豹子……

於是乎,一向報喜不報憂不愛給大家添麻煩的貓盟咬著牙搞了一次反政府反社會的事兒:聯合自然之友和阿拉善SEE基金會一起,發起了一次不公開的政府倡導,其結果是該風電項目目前仍處於擱置狀態。這裡面阿拉善SEE和自然之友的全力支援讓我感激不盡,這種無私和擔當給了我們莫大的勇氣與堅持下去的信念。

老實說,這是我這幾年來感到最困難、壓力最大、最難以抉擇的一件事,這件事怎麼處理甚至在貓盟內部都出現了矛盾。然而山西項目地對貓盟來說無論從感情上還是重要性上都無可比擬,我們無法迴避,只能面對。

因為貓盟搞保護不追熱點湊熱鬧,不做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項目,因此簡單地說沒有當地政府的支持我們的保護項目是寸步難行的——而反對這種政府重點開發項目將會帶來何種風險,也無需過多解釋。

其中細節暫略去不表,其實我們這次這麼干到底有多大意義我自己至今也不確定。風電項目並不違法,也不在保護區里;和順縣作為貧困縣也確實需要靠項目來拉動經濟,而且風電也是國家鼓勵的「清潔能源」產業——雖然這些從長遠來看不一定都是對的,但至少從當下來看也沒啥不對的。那麼錯的是我們嗎?我們知道豹在哪裡,我們卻無力把所有的棲息地都劃為保護區;我們也許能暫時擋住一個風電項目,但最終可能還是擋不住,並且還會有更多的開發項目接踵而至。國情如此,貓盟奈若何?

圖1. M2走過的這個地方正好處於風電場設計範圍內,這個地點的大量影像充分說明一個問題:這裡有豹

保護的核心問題

我曾經說過,我們搞保護就是在一堆壞辦法中找那個不太壞的,而最終的結果可能依然是悲觀的——可能很少有人能體會到這一點。但最近鄱陽湖要修水閘這件事情搞得很熱鬧,我覺得多少和我們風電的事兒有點像——修水閘似乎比修水壩好一點,最好當然是啥都不修,但是結果會是什麼?一定不是啥都不修。就像山西這個風電項目,風電公司也修改了施工方案,避開了一些區域,減少了風機數量,強調了施工的生態友好性。然而從生態角度來看,最好是不要修風電。

江豚或許能適應,白鶴或許能適應,豹或許也能適應,而發展還是需要的。但是,萬一它們不能適應呢?萬一十個個體裡面只有一個才能適應,而另外九個都要被淘汰呢?但發展還是需要的!因此,環境給發展讓路還是大趨勢,即便是強調環境保護和霧霾籠罩半壁江山的今天。

這基本是由人本位思維決定的。人類既然在地球上已經佔據生態系統的絕對頂層位置,那麼以人類利益為核心來看世界也無可厚非。然而現在我們面臨的是中國人類的利益基本被經濟利益所代表。在現有經濟模式下,環境尚且因為關乎人們生活的健康而被強調,但到了物種這一層,顯然其存在的意義就變得模糊了——我們已經失去了那麼多物種,而生活似乎並未因此受到影響,那麼再失去幾個又有何妨呢?

我不知道人類的慈悲心腸最終能在多大程度上對物種保護起到作用,但至少現在還不是主流因素。在中國,半個多世紀以來,人們對野生動物的認識總體歷經了從資源利用到環境保護兩個階段,前者自然是對動物毛皮骨骼等身體部位的直接利用(現在也依然存在),而後者往往會落入非常牽強的解釋,比如流行的說法是:保護野生動物就是保護人類自身。其實誰也解釋不清就算江豚死完了會對北京一個普通宅男的生活造成什麼實質影響。

關鍵在於,無論是利用還是保護,其出發點均基於人類自身的利益。

所以做本地化物種保護的都很強調一點:要讓當地社區從保護中受益。這個原則在人本位的現實世界中非常重要,然而我們的問題在於:在一個經濟狀況穩定的環境里,想法子讓窮人從保護動物中獲益是有可能的,但在中國這樣處於快速發展中的國家,修電站修路搞旅遊可能能讓當地窮人更快地富起來,那該怎麼搞保護?

圖2. 一個問題在於:保護豹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帶來工業化開發能達成的經濟效益

為豹代言,可行嗎?

我一直試圖換個角度來談物種保護:保護野生動物為什麼就不能只是為了保護野生動物呢?去計算保護野生動物對於減少我們今天吸入的霧霾到底有多大幫助是一件乏味且會無休止爭論的事情。7、8年前我開始逐漸進入到這個圈子裡的時候找了些書看,我發現很多保護者其實只是單純地喜歡動物。喬治.夏勒說:保護動物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它們都那麼美。2016年5月我在北京參加了果殼網組織的活動,當時在播放華北豹的視頻,夏勒老頭兒一邊和別人說話,一邊看著屏幕上。忽然他轉過頭來對我說:「實在太美了,太棒了,感謝你們。」

如果人們都能像喬治夏勒那樣能容易地被自然之美所打動,那保護就簡單了,然而並不能。近年來在一些籌款的過程中;我不斷地重複以下的表述:我們是誰、我們在做什麼、我們怎麼做、我們取得了何種成效。這裡面要說清豹的保護價值並不容易,但我發現更大的問題在於人們其實並不大關心豹本身,而是在意我們究竟怎麼做,以及所達成的效果是否清晰可見。

這變得像是一個公司會議室里的標準提報:如果我能煽情地描繪保護的重要性、邏輯清晰地列出我們保護手段的一二三四、用精美的表格、圖表來描述保護的步驟與成效,那麼就容易得到認可。講故事變得如此重要,以至於到最後媒體曝光的頻次和效果成為了這件事情好壞的重要評判因素。這讓我感覺有些不安,因為這意味著我表述得越好,就能獲取越多的資源來做更多的事,那麼下次我能說的內容就會越多。這對貓盟自身來說當然是好事,但如果還有別人也在做類似的事情,卻並不擅長或者很難有渠道說出來,是不是就會舉步維艱?

我曾經困惑於一個問題:如果說貓盟在過去的1、2年里獲得了一些認可,那麼究竟是「有群人整天和豹子打交道」還是「豹子終於有人去關心了」更加深入人心呢?豹的希望其實更關乎後者:物種保護若缺乏大眾層面的社會認知,其被動局面就很難扭轉,無論是我們還是其他的本地化保護工作將始終是反社會的;即便是保護區,為了經濟建設而讓步的事件也層出不窮。大熊貓就是個好例子:人人都愛大熊貓,幾乎沒有人會質疑針對保護大熊貓而採取的任何措施。

圖3. 很多人喜歡豹,但還不夠多

於是我在講述時試著做些改變,看看豹本身究竟能引起多少共鳴?有時我感覺讓人們喜歡動物也沒那麼難,我們在泓芷咖啡館作報告時來的大都是愛好者,大家對豹的熱情始終給予我莫大的鼓舞。今年我們又試著在人大附小、北京小學等學校講了一些豹子的故事。我記得好像是在人大附小,當時我正在告訴孩子們有時候豹會因為吃牛而被毒死。這之前已經講了很多豹子的故事,而在講這段時我無意間一直讓PPT停留在那隻被毒死的豹子畫面上。忽然一個小男孩站起來,帶著哭腔說:「老師你能不能換一頁,豹子太可憐了,我不想看這一頁。」

我趕緊翻過了這一頁,心裡非常惶恐:似乎連我自己都已經習慣於講這些悲情故事,而忘記了那實際有多悲慘。在那一刻,那個站起來的小男孩以及滿屋子那些用純真的目光看著我的孩子們,他們比我更純粹、更接近自然,雖然他們可能連一次山都沒進過。

然而這種嘗試在一次籌款中遭到了徹頭徹尾的失敗。年底在參加福特環保獎的終審答辯中,我心想既然到了這一步,想必能來評審的專家們至少應該對我們所做的事情非常了解,那麼也許我能嘗試去表述一下我們保護金錢豹的初心與情懷,嘗試一次為豹代言,而非標榜我們自己。我完全沒有準備去講我們自己的故事,而是希望能在10分鐘時間裡告訴大家一個物種:華北豹。做這個決定時我想,這麼干要麼很成功要麼很失敗,沒關係,總得試試。

結果我講了1分鐘後就發現這次我徹底錯了。過去我的老闆Jenny在培訓我們做提報的時候說要注意看聽眾的眼神,根據大家的反應來調整自己的表述。然而除了做生態保護多年的張立教授外,我在台下人的眼睛裡幾乎完全看不到那些小學生們所反映出來的對豹的好奇、同情與共情,而且似乎他們對於我們做了什麼也不大清楚。

不出意外我們只獲得了一個入圍還是什麼參與獎。諷刺的是後來通過多種渠道我知道其實在評審前期貓盟得分還蠻高的,一些同行很同情地說:現場沒發揮好,下次好好講。好吧,我還是應該做一場我們是誰我們在做什麼我們取得了什麼成績這樣的標準報告,其實那樣我更擅長。

這個故事告訴我:在談錢的時候,還是要現實一點。

圖4. 豹:來自甘孜新龍

希望所在

有一個盟友我始終心存感激:香港嘉道理農場。截至目前,只有這一個資助方是願意每年來到山西,跟我們一起住在鄉里、爬山、去農民家裡聊天的。當他們開始來幫助我們的時候,我們很多工作都還沒有起步,沒啥可吹的資本;但無論是李飛還是陳輩樂,這兩個博士都是因為喜歡動物才幹這行的,我們從來不需要去向他們解釋什麼,只需要一起坐下來聊聊到底怎麼做。事實上嘉道理給我們的錢從來都不多,但我們一起在榆樹坪的草地上商定了如何搞賠償、如何搞村民巡護。

而2016年更加讓人感到振奮的是:我們第一次發起了公眾籌款。在阿拉善SEE(因為阿拉善有公募資格)的協助下,我們掛在騰訊公益上的「給豹子買牛排」籌款活動得以實現。說實話剛開始我心裡的期望值大約是10萬塊左右,並不敢去想更多。然而我們算了算,這一年要想好好乾,光是豹子的事情就至少需要20多萬。於是最終我們算出了32萬的目標數字,阿拉善的張媛說:沒關係,需要多少就多少,試試唄。巧巧說:我有信心,一定能籌滿。

結果是我們確實籌滿了。比起錢,我更在乎另一個數字:籌款總人數10677人。一萬多人!我真的沒有想到豹子能吸引這麼多人。

我想最大的希望還是來自於豹本身。優雅、隱秘、美麗、兇猛,即便是再對自然無動於衷的人,在真的見到一隻豹時我想他依然會為之動容。除了山西外,我們今年繼續在雲南和四川尋找金錢豹,在海拔跨度達到4000米的中國森林裡,豹邁著同樣漫不經心的腳步無聲徜徉,那強大的適應能力讓我對這一物種的信心在不斷增強。

圖5. 豹:來自甘孜石渠

實際上山西項目地在近5年的時間裡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無數的防火道取代了過去幽靜的豹子小道,散養的肉牛也越來越多,很多過去曾獨自漫步的山谷和山脊如今我都不願再次涉足,因為實在不忍看到那些我以為能亘古不變的原始風貌在朝夕間面目全非。

然而豹依然在,逐漸老邁的M2即將迎來它的2017。在過去的一年裡,我們跟蹤著它的腳步,它的領地已經比兩年前有所縮減,但依然偏好著它的那塊榮耀石,每過一段時間它就會回到那裡盤桓數日。在它的領地邊緣,新的雄豹開始出現,它們年輕而又健壯、懶散而又堅定地迅游在太行山裡;雌豹依舊年復一年地孕育著新的生命,每個秋季我們都會看到毛茸茸的小豹邁著蹣跚的步伐跟著母豹走進叢林深處。環境在改變,它們卻依然眷戀故土,其實也無處可去。

地球脈動第二季第五集里出現了印度孟買市郊的豹,這些傢伙逐漸適應了城市的生活並且活得很好。豹擁有足夠的生存智慧,現在缺乏智慧的是我們。人類與它們並非不能共存,前提是我們變得更加聰明、睿智、包容、富於同情。

奚志農說:「野生動物不會說話,但我的鏡頭可以替它們說話。」是的,總要有人為它們說話。我們將繼續嘗試為豹代言,那10677個捐款人和那些孩子的眼神就是信念所在。我們希望最終能讓這10677個人乘以千百倍,出現更多動物代言人。或許到了那個時候,豹能再次漫步香山,蹲在太行山最北端的岩石上俯視著沒有霧霾的京城。

貓盟從保護幾座山裡的華北豹起步,行至今日也只是多上了幾座山而已。豹、雪豹、雲豹,這些大貓如同荒野碎片最後的尊嚴;我們竭力守護著這份尊嚴,因為我們曾經領略其無上之美。

撰稿:

宋大昭,貓盟的創始人之一。貓盟(微信號:felidchina)是「進行野生貓科動物科研和保護的民間機構,近年來主要在太行山地區對華北豹及其所代表的生態系統進行研究和保護」,近幾年來也受邀到川西甘孜、青海三江源和雲南的中緬邊境開展貓科動物調查。

本文首發於大昭的個人微信公號「找豹子去」,經大昭同意轉發。轉載聯繫大昭。

按:

當某個物種或某個區域的保護成為政府意志,比如大熊貓,比如三江源,我們就會看到它們的名字經常在媒體上飄揚,大劑量的金錢源源不斷地砸進去——當然保護成效還另當別論。然而,在此之前,有志於保護的個人和機構,非經受無數的磨難不能扭轉局面:一點一滴的調查、呼籲,經過漫長的醞釀和等待,才能成為政府意志,與開發議題正面博弈。無一例外,保護是一場無休無止的奮鬥。

從東北三省的森林,到太行山,到西南山地,再到青藏高原的東緣,豹分布在許多彼此割裂的荒野碎片中。從太行山開始,為保護中國的豹,貓盟在進行一場孤獨而艱苦的奮鬥。大昭帶領的團隊將幾乎被放棄的華北豹,通過報文章、照片和視頻,逐漸帶進公眾的視野。他們不是最有「資格」的——科研院所和政府部門擁有更多的人力和財力;然而,他們全力以赴:這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編輯:劉大牛)

*文章原載於微信公眾號PlateauWild,2017-01-03,作者宋大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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