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春曉李賀研究資料彙編

《三家評註李長吉歌詩》前兩卷讀書筆記

卷一

001：李憑箜篌引

古詩。箜篌引是樂府舊題。佶屈古奧，不同流俗。詩人代表作。與一般的8×2句不同，這首詩是7×2句，所以到最後似乎有一種未盡之意、奇零之感。形式對內容的影響。首句「張」字一出，馬上有張力。將「吳絲蜀桐」和「高秋」放到一起，是小大、實虛的對比：前者是小，後者是大；前者是實，後者是虛。首句迅速切入大、虛描寫，乾脆利落。「張」字產生動態聯想，似乎闊大秋空是李憑的音樂所撐開的。第二句說雲「不流」，實際上雲本來就不流。一個「流」字，已經使這句的意境超過單單的「響遏行雲」的意境。雲之可能流起來，必須是有一個大的時間跨度，從大看小。詩人詩之奇處正在此，他在時間和空間兩方面，都展現出了無比的胸懷。空間處如「遙望齊州九點煙」之句，時間處如此句，不經意顯出來。第三句用典，不僅是李憑的音樂的感染力使得江娥和素女為之哀愁，而且江娥和素女本身均與琴瑟有關：江娥即舜之二妃。《禮記·樂記》云：「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素女，古代傳說中的神女，與黃帝同時。世本，皰犧作五十弦。黃帝使素女鼓瑟。哀不自勝，乃破為二十五弦。叫、笑二字，皆奇。二字不僅詩中少見，且應該無人見過鳳凰叫，香蘭笑。王琦以吳質為「三國時人」，非。名字重複者多矣。他自己也知道「考魏志魏略中所載事迹，與音樂不相涉」，但還是非要說這吳質就是三國的吳質，這是沒有堅持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結果。吳剛字質，姚文燮說是。王琦又以寒兔為秋月，亦謬。舊注多以月解寒兔，書生犯應試之病。寒兔就是寒兔，不是什麼月。實際這兩句都是在寫月中之景，此處月中再寫一月，是何意思。寒兔，廣寒宮中之玉兔也。吳質，桂樹，露腳，寒兔，都在月上。舊注家多看不清，故誤。詩人之能寫李憑箜篌引，說明詩人有一定社會地位。若詩人真是一屌絲，怎可能聽到高端音樂會。長吉畢竟是宗室，即使不富，也貴。平日交遊，也是長安城中上層。這種生活環境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詩人詩的主題。

002：殘絲曲

詩人詩多有重複之病。劉辰翁曰末獨賦榆錢。是。

003：還自會稽歌並序

序重要。可一窺詩人心思。詩人學宮體詩甚勤。

004：出城寄權璩楊敬之

權璩楊敬之皆是進士。李商隱《李長吉小傳》云：（賀）所與游者，王參元楊敬之權璩崔植輩為密。詩人究竟是不是進士？舊唐書：父名晉肅，是以不應進士。這也是一樁著名公案。後世多有發揮者。有以為不肯舉進士（新唐書），有以為元稹謗之，認為不合應進士舉（劇談錄），劇談錄多志鬼神，可信度不高。但詩人因父諱不得舉進士的說法甚為流行。若詩人非進士，又何以交遊者都是進士？權璩楊敬之又都是李宗閔一黨。李宗閔為鄭王元懿之後，李賀，舊唐書：宗室鄭王之後。但是唐代鄭王有二，一為鄭王李亮，一為鄭王元懿。朱自清以為：《舊書》謂賀為「宗室鄭王之後」，曰「宗室鄭王」而不名，《新書》謂「系出鄭王后」，亦不名，皆以別於元懿，其理甚顯。是賀當出於大鄭王。（《清華學報》第十卷第四期，一九三五年十月。）但從詩人所交遊者看來，似乎更能說明詩人為鄭王元懿之後。漢劍飛去，既是自命之語，以自己有治國經略之大材，又喻朝廷時局，當時已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這首詩是詩人詩中少見的通達明白之詩。

005：示弟

此詩在《出城寄權璩楊敬之》之後，時間上甚為連貫。出城——還家。似乎此集按時間順序編定？無更多證據不敢妄下結論。底事，何事。趙翼《陔餘叢考·底》：「江南俗語，問何物曰底物，何事曰底事。唐以來已入詩詞中。」此句看似平淡，實際飽含憤懣。表達了詩人對長安的失望和無語。何須問牛馬，或以為出自《莊子》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

006：竹

此詩是典型的宮體詩，因此看來此集非按時間編定。此詩前四句寫竹子的審美用途，後四句是非審美用途。前面平平，特別是可堪二字之對仗，很平庸。出彩的是後二句，不見心中苦悲，略見盛世氣象，似乎與外部環境不相吻合。此詩當是詩人得意時之作。

007：同沈駙馬賦得御溝水

入苑，當是溝水入苑，而非詩人入苑。溝水未嘗一時停止入苑，然此句似乎給人一種清晨的冰徹清潔的水流入苑中的感覺，產生一種時間上的起點感。

008：始為奉禮憶昌谷山居

首句，清早起床獨自清掃門前。門前冷落，方可有馬痕，若門庭若市，則馬痕亦淹沒矣。掃完門前大街後，一日之任務即告完成，閉門無事，度過一天。

009：七夕

此詩平平。特別是三處寫月，穿線，分金鏡，玉鉤。啰嗦而無深度。

010：過華清宮

方扶南評曰結句佳，是。前六句亦平平。

011：送沈亞之歌並序

元和七年，公元812年，時詩人二十三歲。能慰落第人，全詩亦不見自憐之語，似乎詩人此時已經中第？

012：詠懷二首

其一

梁王武帝棄司馬相如如斷梗，然司馬相如未嘗不棄梁王武帝如斷梗。帝王或許可以烜赫一時，但流芳百世的還是文人。此詩看似寫失意，其實是寫自負。

其二

方扶南說此二作不得舉進士歸昌谷後，嘆授奉禮郎之微官。前者言去奉禮，後者言在昌谷。此詩不是寫鄉居生活之悲，實是自況。承上詩，文人可以流芳百世，可以金泥泰山頂。詩人認定文學本身的價值，要把生命獻給文學，要嘔出心乃已耳。因此他的思想感情是宿命的，達觀而又沉重。自找苦吃，自我完成。

013：追和柳惲

柳是齊梁間詩人。與沈約等共同定新律。這是詩人推重宮體詩的一個證據。

014：春坊正字劍子歌

以劍喻人，已見於004自言漢劍當飛去句。三尺水，以水比劍，起碼有三個層面的形象性。一是水的冰冷，似乎讓人感受到劍的寒氣，二是水的流動性，使得劍有了一種蓄勢待發的動感，三是水反射的光，也寫出劍發出的冷光。這是一把有故事的劍，他曾入吳潭斬龍子。曾入吳潭斬龍子句，雖然不屬於擬人，但是卻使得劍身上充滿靈魂。這是器物的歷史所賦予的器物的精神。莫教照見春坊字句，似乎詩人認為文人不堪大用，要建功立業須要靠武功。這無疑與012詠懷二首中流露出的感情是不相符合的。有待進一步研究。

015：貴公子夜闌曲

方扶南以為此似不止於此，當大有脫文。有道理。

016：雁門太守行

首二句，前人頗多爭論。王安石曰：是兒言不相副，方黑雲如此，安得耀日之甲光也？楊升庵王琦都趁此機會大黑了安石一把。實際上014《春坊正字劍子歌》中隙月斜明刮露寒句與該詩甲光向月金鱗開句異曲同工。雖然黑雲壓城，但是黑雲之中穿過來的光射在兵器上，更加冷峻。半卷紅旗者，渡河時候為防止水打濕旗子而把旗捲起。提攜玉龍為君死句，可照見詩人心胸。正可以與014中我提出的疑問相參照。詩人似乎有著積極依靠軍功建功立業的渴望。

017：大堤曲

該曲始於簡文帝，詩人與齊梁體有千絲萬縷關係。此詩並無深意，大概是詩人所創作的口水類流行歌曲。

018：蜀國弦

此詩雖名蜀國弦，但未多寫蜀地之險。

019：蘇小小墓

三言詩比較少見。蘇小小，南齊時人，古樂府有蘇小小歌，傳為梁武帝作。歌曰：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詩人這首詩蓋承蘇小小歌而來，主要意象也是來自蘇小小歌。蘇小小歌寫小小生前事，蘇小小墓寫小小身後事。兩相對照，無限感慨。幽蘭上的露水，如同小小眼睛上的淚水。無物結同心，對應何處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只因小小已逝，萬念俱灰。末二句佳。當年結同心之處，如今卻是風吹雨，不勝凄涼。

020：夢天

李賀詩中我最喜愛的一首。整首詩都是天上視角，純粹，不帶一點凡塵。在001李憑箜篌引筆記中我說過，李賀善於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的大視角。末四句就是如此。黃塵清水句講的是時間，遙望齊州句講的是空間。兩者一起，顯出人世間的渺小。

021：唐兒歌

此詩當為應酬之作，係為杜豳公之子而作，略有諂意。正如我校柳公，也不免於常寫一些讚頌紅曲膠囊的詞作。這種詩雖主題不深，但大抵通達曉暢。我也應該多學習寫這種詩，說不定將來還能夠混一碗飯吃。

022：綠章封事

此詩與021《唐兒歌》一樣，也不是純文學，而是應酬之作，屬應用文，為吳道士夜醮而作。醮，道教通上帝之儀式也。這首詩有一點向上天訴苦之意，以楊雄自喻。楊雄終身抑鬱不得志，，詩人也有懷才不遇之感。

023：河南府試十二月月詞並閏月

該集的排列有一定規律。此組詩並上面二首021《唐兒歌》和022《綠章封事》，皆是向外之作。

正月

之所以上樓迎春，蓋如新晴野望一類，春氣初生，春心初盪，一冬蟄居之後，登高野望以迎春也。錦床曉卧玉肌冷，言初春天氣尚冷。

二月

南風來，氣溫升高，各種植物紛紛生長，有宜男草和蘭草，同時動物也開始出來，有胡燕。人的活動也表現了春的到來，女性穿起來珍珠裙，在如熏的南風中起舞。

三月

春之極盛也，然而極盛之中卻又有難言落寞。故尾句說梨花落盡成秋苑。

四月

春末夏初之景。此時景象，有一種暫時的停滯和沉寂。金塘閑水揺碧漪句佳。

五月

夏已來，氣溫更高，蚊蟲增多，故換上輕紗做的門帘子。回雪舞涼殿句佳，正因為取暖設備早已撤去，而夏季日照強烈，殿內陰涼而生風，所以才能夠覺得殿內涼爽。雪，言衣袖之潔白也。

六月

一年中最熱的月份。不得不鋪上竹席納涼。六月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熱量，而熱量由太陽中來，故後三句都在寫太陽。

七月

天氣漸涼，已經有露水，竹席也開始變涼。

八月

秋來夜變長，孀妾的長夜更加寂寞難耐，而秋也使人產生羈旅之感，故曰獨客夢歸家。

九月

離宮別苑，本身就有一種凄清之感。因為炎熱已經過去，來到離宮避暑的帝王回到原來宮殿，所以特別落寞。螢火蟲在深秋出來，而天似水中的水讓人產生冰涼的觸覺聯想。

十月

秋盡冬來，霜降下。衣服穿至身上，已覺寒冷。

十一月

不得不飲酒驅寒，又思火井溫泉。

十二月

日光晦暗不明，不能給人帶來一點溫暖。然否極泰來，極寒之中，已見春之萌動。

閏月

頌聖。閏月本來就有很強的政治含義，是天人感應之舉。

024：天上謠

我在002《殘絲曲》中說過，詩人詩多有重複之病。又如009《七夕》中金盤玉鉤相對，犯合掌病。終是詩人短處。此詩前二句，天河與銀浦相對，銀浦即天河也，亦合掌病。然銀浦流雲學水聲句佳。天河之中本來是星星，然而詩人卻想像為天河是一條雲的河流，其中流的不是水，而是雲。把天河的朦朧感準確的表達了出來。之所以學水聲，是因為本來無聲。以動寫靜。王子二句，王子種草，人間罕見，但是在天上常見，因為天上都是神的疆域，而神的數量有限，不存在被統治者，被統治者都在人間。因此王子親自種草，這是一種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統一。天上拉犁之動物不是牛馬而是龍，所耕之地不是土而是煙，所種之物不是糧食而是瑤草。想像皆新奇。末尾二句意思，與020《夢天》相同，都是寫滄海桑田。

025：浩歌

這應該是一首酒席上的作品，有李白《將進酒》風格。首先繼承上一首024《天上謠》意思而來，世間萬物皆是流動不拘的。若沙漠之中之沙丘，可見其移動。今年在此而明年或移動很遠。而土石之高山，則似乎並不移動。而實際上，這只是參照時間選擇的不同所致。若從一巨大的時間跨度來看，土山也能化為平地。所謂滄海桑田，這種時空的闊大在詩人作品中經常出現，如020《夢天》和024《天上謠》。王母桃花和彭祖巫鹹的輪迴，實際上又是別一種永恆，比不變的那種永恆更有一種生命力。五至八寫野外宴會的場景，正在溫柔的新春里，詩人縱情飲酒。然而借酒澆愁愁更愁，詩人不禁又生髮出生不逢時、懷才不遇之憤懣。當世沒有平原君那樣的賢主，只好買絲綉成平原君的像，灑酒祭奠他。最後四句言人生易老，只能及時行樂。看來洒脫，實際上飽含憤懣。

026：秋來

絡緯，促織也，因秋天季節轉涼而哀鳴，其聲似紡線。為什麼詩人會產生驚心和苦的感覺？促織本來是催促女子織布，現在卻在催促詩人寫詩。難道詩人已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因此要珍惜時間留下東西？詩人寫作此詩時，可能是青燈黃卷，屋外桐風呼呼，屋內無限凄冷，連燈火都黯淡不明，但是詩人仍在用功苦讀。由自己讀書聯想起自己所著之書，是否也有後人讀？鮑者，鮑照也。鮑照寫《行路難》，抒懷才不遇之情。詩人與鮑照一樣，也是懷才不遇，遺恨千年。

027：帝子歌

此詩為仿九歌而作，看以看出詩人對屈原的繼承。帝子，娥皇女英也。

028：秦王飲酒

秦王，唐德宗李適，他做太子時被封為雍王，雍州屬秦地，故又稱秦王。德宗卒於公元805年，時李賀十六歲。秦王武功蓋世，與詩人筆下的神仙一流人物是一樣的。在詩人的世界中，現實與夢想常常是不分的。因此，秦王才可能騎虎游八極。而羲和在這裡與秦王是相對的。秦王騎虎，羲和敲日。古今平，有一種時間上的大跨度。這種太平似乎不是人生的一瞬，而是宇宙的永恆。下面十一句，都是寫天下太平之後秦王飲酒作樂的場面。詩人對這種狀態的態度難以分辨。是對帝王豪情天縱的衷心讚賞，還是對沉湎酒色的擔憂呢？

029：洛姝真珠

清廓，天也。言真珠為仙女，從天上來。此詩實是承洛神賦而來。無論是高樓唱月還是濃蛾疊翠，真珠是寂寞的，她在孤獨的等待著自己的花袍白馬。末尾四句寫市南妓院的熱鬧，反襯出真珠的不同凡俗。實際上中國古代文人素有把自己比喻為美人的傳統。李賀詩的一個重要來源——屈原就經常把自己比為美人。而美人對白馬王子的等待無疑就是文人對能夠啟用自己的帝王的等待。然而現實往往是小人熱鬧，而君子落寞。

030：李夫人

此詩亦平平。李夫人，漢武帝皇后。

031：走馬引

李賀詩中多寫到劍，此又是一例。詩人是有任俠使氣的精神的，畢竟千古文人俠客夢，但是根本的還是建功立業，得到帝王賞識的願望。之所以朝暮嫌劍之缺點，是因為對自己的嚴格要求，正如詩人對自己作品的嚴格要求。李賀屬於韓孟詩派，對詩句的錘鍊自我要求甚為嚴格。不解持照身，持照身是女兒作為，非男子所當為。舊注多解為走馬客不知自省。

032：湘妃

李賀詩中意象，經常出現的有鳳、梧桐、竹子、娥皇女英等。這些意象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屬於東夷文化圈。這個文化圈的代表人物是莊子和屈原，而李賀繼承了這一文化傳統。

033：南園十三首

南園，在詩人家鄉昌谷。

其一

前兩句寫花開，後兩句寫花落。李賀寫詩，主語缺失但是卻有濃重的主觀色彩。花枝草蔓就是在眼中開，而非一客觀的開。小白長紅四字音韻協調，我很喜歡。詩人喜歡將一切美好的東西比喻為自己。如同029《洛姝真珠》中詩人以美人喻己，此處的花也可以看做是詩人自己的化身。嫁與春風不用媒，看似自然，實際上包含了深深的無奈。

其二

長腰健婦寫的好。吳王八繭蠶，可能是在玩弄文字遊戲，罵人是王八。

其三

寫盡盛夏風景。

其四

前面多次寫到李賀對文學和武功的態度。如014《春坊正字劍子歌》，016《雁門太守行》，031《走馬引》等。此詩表達了詩人慾棄文從武、為國效力的抱負。這是一個值得進一步研究的課題。

其五

同上面一首詩，這首詩也表達了詩人對文學和武功的態度。詩人是否陷入了讀書無用論？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詩人嚮往建功立業，報效國家。但是歷史上建功立業的很少有像自己一樣的書生。詩人究竟是認同文學的價值，以文學不被重視而故作激憤，還是真的認為武功比文學更加重要，要建功立業真的成就一番男人的事業就是要去打仗？這個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其六

到此，前面兩首詩的筆記中提出的問題可以有一個更加清晰的方向。詩人確實在慨嘆讀書無用。尋章摘句，正是詩人自己的寫照。詩人對自己的這種狀態是不滿意的嗎？然而曉月當簾掛玉弓又分明充滿了詩人對自己刻苦用功的認同。末尾二句，言戰爭時期，文章無用。

其七

長卿，司馬相如。曼倩，東方朔。二人都以文學見長，不算得志。作者自況。既然文學不受重視，只能棄文從武，買劍事猿公了。

其八

此詩很清新。初生之初字，充滿清潔之感。007《同沈駙馬賦得御溝水》中我曾經指出入苑白泱泱有一種初生的清潔。這種清潔，對春和晨是一樣的。

其九

鄉居生活的安寧

其十

詩人對是否要仗劍辭鄉還是猶豫的。但是對沒有前途的文學的厭倦卻是一樣的。排解方式改為寫字消遣，年老時做一個漁翁。因此即使在南園一組詩中，詩人心情也是矛盾的。

其十一

鄉居生活，似一老農，自得其樂。

其十二

龍卵馬牙之對仗至為工穩。既是詩人常用之語，也是中藥的原料。

其十三

寫南園之景。由早晨寫到晚上，描寫至為細膩。

卷二

034：金銅仙人辭漢歌

此詩大概是李賀辭官回鄉時候所作。以金銅仙人比喻自己。寫了金銅仙人不忍離開長安和對舊君的依戀，充滿歷史滄桑之感。天若有情天亦老為名句，詩人將一切無情的事物搜加上自己個人主觀的色彩，變得有情，這正是詩人浪漫主義詩風的體現。詩人寫一切事物，其實都是在寫自己。此詩可與004《出城寄權璩楊敬之》自言漢劍當飛去對照看，詩人心情是矛盾的，不得不離開，回首長安，究竟還是不舍。

035：古悠悠行

對時間和空間的探討是李賀詩中的一個永恆主題。這種探討有兩種可能的結果，一是感受到天地之間人的渺小，二是體會到與天地相參的偉大。前二句寫景，三四句生髮時間廣闊無垠無始無終的感慨，後四句用秦皇漢武典故，寫出人慾勝天不得的無奈，人終究只是滄海一粟。秦始皇、漢武帝都企望能永久留存人間，長生不老；但是，像歷史上一切事物一樣，都逝去了，隨風而飄走了。他們為了求取長生建造的石橋、銅人，也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毀滅。

036：黃頭郎

典型的思婦詩。寫思婦幽怨，但是又不全是幽怨，其中有熱烈的盼望和對丈夫歸來的樂觀，有對歸來後溫馨場景的想像。黃頭郎者，船夫也。水邊懷人，更有深意。把芙蓉形容為愁紅，寫荷花，更是寫人。娥皇女英的典故是詩人經常運用的，在這裡也運用。意象多重複，這是詩人短處。結尾兩句不同於一般思婦詩，有一種光明溫暖的色彩。在外的丈夫一想到回家的溫暖，大概也會加快返回的速度。

037：馬詩二十三首

其一

世有千里馬而無伯樂，表達詩人自己內心懷才不遇的苦悶。詩人頗為自負，認為自己是不世出的千里馬，等待帝王的賞識，好成就一番事業。

其二

千里馬的悲慘遭遇。千里馬淪落到只能靠吃蒺藜果腹。且飢不擇食的精神狀態，令人心生悲憫。

其三

把自己比為最優秀的赤驥，然而當今皇帝卻不是周天子，自己沒有被賞識。

其四

千里馬本從天上來，骨骼不凡。詩人自負，認為自己必是天上來人間完成某種使命的人。後兩句狀馬好。敲瘦骨寫出一種馬奔跑時候馬蹄飛揚的動態。

其五

大漠沙如雪句佳，寫出環境嚴酷。在顏色上，沙在月光的照射下發出白光，很像雪，在觸覺上，踩在沙上和踩在雪上一樣都會深陷進去，同時，沙如雪也寫出夜色中沙的冰冷。月似鉤看似普通，實際鉤字含有戰爭感。這鉤似乎是男兒何不帶吳鉤的吳鉤，是進攻的武器。詩人充滿了建功立業的渴望，知道自己不是凡馬，但是什麼時候才能佩上那金光閃閃的絡腦，在清爽的秋天裡馳騁沙場？詩人渴望明主，需要被人賞識。

其六

老馬落魄不堪之狀。

其七

渴望得到重用，且必將有大用。

其八

表達自己擇良木而棲的態度。赤兔馬只有呂布才騎得，詩人自認為有赤兔馬一樣的人品，因此當遇明主。果下馬指的是與世俗同流合污沒有原則的人。這是詩人諷刺的對象。

其九

駿馬不用，反遭摧折。

其十

項羽故事，從馬視角寫出對主人的依戀。

其十一

兩種馬的不同待遇，對比鮮明，寫詩人內心憤憤不平之氣。然而詩人寫作宮體詩，難道不是內馬？詩人自命為能夠帶兵打仗之馬？這裡又涉及到詩人對文學和武功的態度問題，以及自我定位問題。

其十二

良馬小時故事。

其十三

楚襄王。王琦以為夫襄王者未聞有好馬之癖，因此將駿骨送給楚襄王是暗於所投。但是我認為此處楚襄王當有所指，可能是某個對李賀有知遇之恩的楚地藩王。

其十四

馬具精工，春風得意。

其十五

良馬必得明主而後能發。詩人一向蟄伏，就是在等待明主，相時而動，一朝溝隴出看取拂雲飛二句甚是豪氣衝天。

其十六

千里馬亦可換主乎？似乎與其十意思不合。

其十七

老馬無人憐。

其十八

針砭時弊，打仗之人軍需被剋扣，無法取得勝利。

其十九

馱經馬，不解如何博取功名。

其二十

看馬先看眼。詩人更加重視人的精神而不是身體。

其二十一

高州，放逐之地也。

其二十二

神仙故事。

其二十三

肉馬者，不堪大用的廢馬也，與千里馬相對。

038：申鬍子觱篥歌

蒼頭，奴僕也。江夏王廟值得研究，是否與詩人在037其十三中的楚襄王有關？而所謂踐履失序很可能就是站錯隊伍，只是一種委婉說法。李賀為何不得中第，可能也是黨爭的犧牲品，因此很可能牽涉其中。

039：老夫采玉歌

此詩是李賀詩中少見的以現實生活為題材的作品，詩言采玉老頭之凄苦。徒字寫出玉對使用它的人來說可能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對開採它的人來說卻意味著生命危險。凄冷夜雨之中宿山頭，采玉人寒冷可想而知。以榛子充饑，采玉人的飢餓可想而知。溪水和老夫相互怨恨，然而真正造成這一切統治者卻隱居幕後。這種寫法更加寫出詩人對統治者的批判。

040：傷心行

羈旅景況。楚吟，楚詞哀怨。李賀似乎對楚文化情有獨鍾，這背後是否另有隱情？學楚吟可能不僅是因為楚詞哀怨那麼簡單。燈青句，王琦解為燈花謝落，是飛蛾舞觸所致。我認為這不是因果關係，而是時間先後關係。燈花先自然謝落，非因飛蛾舞觸所致，然後照見飛蛾舞。蓋因之前燈光太強，飛蛾不見，待膏盡燈暗，飛蛾始見，且陰影更加明顯。實際別有意趣。非經過者萬萬道不出。

041：湖中曲

齊梁體。著力寫一閑字。越沙采蘭若，橫船醉眠，渡口梅風，都是閑的表現。而人約黃昏後也是初夏的一種閑。

042：黃家洞

從包括016《雁門太守行》，037《馬詩》在內的一些詩作看來，詩人還是有一定的戰爭知識的，同時也不是一味尋章摘句，也有積極用世之作，表達了對現實的清醒認識。元和年間，南方少數民族黃家洞部族起兵反抗朝廷統治，和官軍進行了長時期的鬥爭。在本詩中，詩人的傾向性十分明顯。詩人不是站在朝廷一邊，相反，他對官軍的殘暴行為極為憎惡，而對於黃家洞部族的隊伍卻寄予親切的同情。前八句都是寫黃家洞部族的戰鬥場景。後兩句通過對比，寫出黃家洞部族的戰鬥能力，揭露了了官軍屠殺人民的黑暗事實。

043：屏風曲

狀物。舊注多以為後兩句寫屏內溫暖屏外寒，貴族不識人間疾苦。似與全詩意指不合。存疑。

044：南山田中行

移步換景，時間和空間都在轉換。既能見鬼燈，當天已黑。

045：貴主征行樂

舊注多以貴主為公主，而此詩是諷刺公主以出征儀式為遊戲。其實並無根據。

046：酒罷，張大徹索贈詩。時張初效潞幕。

此詩亦可見李賀交遊。張大徹，即張徹，韓愈以侄女妻之。可見李賀與韓愈的關係。

047：羅浮山人與葛篇

葛，夏季所著之衣料，輕薄涼爽。此詩稱頌羅浮山人所織的葛布精細光潔，巧奪天工。江雨形容羅浮山人所職之葛的勻稱透明，蘭颱風寫其穿上的清涼效果。五六句看似與主題無關，實際上寫夏季的炎熱，反襯出葛的清涼。

048：仁和里雜敘皇甫湜

此詩為研究李賀生平事迹和交遊歷程，提供了極其重要的第一手資料。

049：宮娃歌

結尾二句佳。寫出宮女對自由的渴望。

050：堂堂

興亡之嘆。

051：勉愛行二首送小季之廬山

其一

老馬，詩人自比也。小雁，即詩人之弟也，充滿憐愛之情。

其二

經絡懸春線者，兄弟二人情意相通，就像春天生物吐出的絲線一樣連在一起。青軒樹轉月滿床下國飢兒夢中見句是對離別之後的想像。因為思念，詩人在夜裡忽然驚醒，這時候月光滿床，詩人做了一個弟弟在外沒有吃飽的噩夢。多麼感人至深的兄弟之情！連我這個鐵石心腸的人都要為之落淚。

052：致酒行

此詩應該與將進酒一樣，都是勸酒之詞，詩人在此詩中有懷才不遇之感，但是同時也有定當青雲直上的信心。實際上，李賀的詩中表達感情常常是矛盾的，一會自傷一會自負。引漢代名士主父偃和唐代名士馬周自比，說明他自己有經世之才，早晚會得到皇帝賞識。雄雞一唱，少年心事，都豪情滿滿。

053：長歌續短歌

破斷二字奇，但入情入理。秦王當指唐憲宗。內熱指的是詩人熱衷仕進。明月借喻唐憲宗，夜峰指代他身邊的卿相們，意思是憲宗為一些大臣所包圍，閉目塞聰，就像月亮為峰巒所阻隔，雖有明光，卻不能下達。

054：公莫舞歌並序

全詩起筆不凡，一連六句鋪排鴻門宴殺機四伏的緊張氣氛，隨後，以范增示玦，項莊舞劍繼續渲染劉邦所處的困境。最後八句不正面描寫劉邦言行舉動，而是模擬樊噲口吻追述劉邦事迹，理直氣壯地提出「漢王今日須秦印」的主張，其語氣之雄健、氣勢之雄壯都映襯著劉邦的英雄偉業。

055：昌谷北園新筍四首

其一

以竹喻己。說自己是龍才，李賀確實頗為自負。如果說上兩句主要是寫筍的外美的話，那麼後兩句就是寫內美。假如容許它盡情生長，一夜之間拔節挺長千尺，它自然會脫卻塵泥而直插青雲之上。這裡就表達了新筍衝上九霄的豪情壯志，它不甘心於埋沒園泥之中的現狀。

其二

寫自己在竹上題詩的情景，語勢流暢而又含蘊深厚。注意楚辭，可能表達了詩人某種文學上的自命追求。

其三

平平。家泉寫出李賀家很富裕，絕對是地主，還能有自己的家泉。

其四

又寫茂陵。詩人常以司馬相如自命。

056：惱公

艷辭也。這首詩表現了李賀很強的文字能力。李賀詩的文字性大于思想性。

057：感諷五首

其一

前四句寫使君之貪婪，表達詩人強烈的憤慨之情。這種憤慨之情籠罩著整首詩的畫面；也籠罩後面的敘事和描寫。詩人用「騎馬來」這一行動寫出縣官擺威風的情景，然後用「獰色」一句刻畫縣官的肖像，引起讀者的憎惡感。

其二

詠賈誼。屈賈誼於長沙，詩人也是以賈誼自比。

其三

不知所詠何人所諷何事。

其四

寫小市民或者是農民清早起床去市場趕集的場景。星星剛剛落下，他就不得不起床，而且還帶上自己的孩子。君平，賣卜為生。康伯，賣葯為生。二人都是為了生活奔波之人。寫小人物。

其五

詩人秋天居住在昌谷家中，有感於讀書無成，僻處一隅的詠懷之作。詩共十二句，前十句全是寫景。這些景物，有的明麗芳香，有的凄涼幽冷，彼此色調很不一致。作者把它們放在一起，構成特殊的情境，以與自己當時的處境和心境相適應。這是李賀詩歌「奇詭」的一種表現。

058：三月過行宮

興衰之感。明皇以前，年年巡幸。安史亂後遂止。唐人多有此詩。

程春曉同學：

你讀李賀作品比較認真細緻，從你所思考的情況看，我覺得你可以對「李賀作品與齊梁詩之關係」這一問題，作進一步的探討。不知你是否感興趣？能否完成？

祝進步、快樂!

杜曉勤 謹閱

2014年4月21日

李賀與齊梁體詩

程春曉

（北京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雙學位，100871）

內容提要：李賀詩歌雖然有自己獨特的藝術特色，然而很顯然受到齊梁詩風很大的影響。本文首先展示了李賀詩風與齊梁詩風的關係，並用詳實的例子證明了齊梁詩風對李賀詩風的影響，然後從三個方面分析了這種影響產生的邏輯，並對李賀文藝觀與齊梁體的關係做了初步的探索。應當說，李賀的齊梁體詩寫作還是達到了一定的水準，而且是李賀自覺的藝術追求。

關鍵詞：李賀；齊梁體；宮廷文學；文藝觀

一，李賀詩風與齊梁詩風的關係

李賀詩的詩風並不統一，有給他帶來「詩鬼」之稱的《李憑箜篌引》、《夢天》等詩作，其詩風想像鬼怪奇特，是神仙一流人品。這些作品，是李賀作品中的代表作，是李賀之所以為李賀的原因。但是，李賀詩中大多數寫的還是人事而不是鬼事。在人事中，有《黃家洞》、《老夫采玉歌》這樣典型的積極用世之作，與新樂府精神相契合，被一些研究者認為表現了詩人憂國憂民的思想。同時，也有《出城寄權璩楊敬之》、《示弟》、《春坊正字劍子歌》等懷才不遇的自負之作。這些作品，是為己之作，從中可以一窺作者心思。但是，數量最多的，還是《殘絲曲》、《惱公》、《大堤曲》、《宮娃歌》《同沈駙馬賦得御溝水》等有著相似風格的詩。這些詩，不言志，不言情，從中看不到作者的影子，只是一味鋪排，詩成了可以獨立於作者生命而存在的東西。這種風格，歸納說來就是有齊梁體風格的詩。

所謂齊梁體，是南朝齊、梁時代出現的一種詩風。在此期間，詩歌內容多以吟詠風雲、月露，題材狹窄；形式上，多追求音律精細，對偶工整，辭藻巧艷。在形式上「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1]。李賀的詩無疑也有這個特點，縱觀歷代評家對李賀的點評，「奇」「巧」是經常出現的詞，如朱熹對李賀的評價「李賀較怪得些子，不如太白自在，又曰賀詩巧。」[2]可以代表李賀的詩歌風格。同時，歷代對李賀的批判也多集中於他詩歌境界太窄，主題開掘不深。這些批評當然不可能針對像《李憑箜篌引》、《夢天》這樣的傑作，如果說這樣的詩境界太窄，那麼什麼樣的詩才算境界闊大呢？李賀作品中充斥著的齊梁體風格的詩作，才是他獲得這樣評價的原因。

所以，李賀詩風與齊梁體詩風的關係在於，李賀全面的接受了齊梁詩風的影響，其作品的大多數都可以歸入齊梁體的範疇，即使形成了自己的一家風格，也可以視為中晚唐齊梁體詩風復興之浪潮中的一員。

二，李賀有意學習齊梁體的證據

文學研究中有一個經典的問題，就是歷史邏輯的問題。我們的歷史觀該是不變的，循環的，還是進化的？這歷史觀直接影響了我們文學研究中對一些基本問題的看法。筆者認為，歷史不一定是進化的，有歷史前後關係的相關關係不等於因果關係。因此，李賀雖然年代上在齊梁之後，同時，其詩歌風格也帶有明顯的齊梁體的特徵，但是我們卻不能夠據此而斷言李賀受到了齊梁詩風的影響，因為「影響」代表了一種因果關係。實際上，李賀完全可以「獨立發明」一種齊梁體，其風格恰與齊梁體相同，而不受齊梁詩風的任何影響。

但是，李賀詩歌中的種種證據表明，李賀是有意識的學習齊梁體，並把齊梁體當做學習的範本的。

如《還自會稽歌（並序）》（若無特殊說明，本文所引賀詩均據《三家評註李長吉歌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文中不再出注）

庾肩吾於梁時，嘗作宮體謠引，以應和皇子。及國勢淪敗，肩吾先潛難會稽，後始還家。仆意其必有遺文，今無得焉，故作還自會稽歌以補其悲。

野粉椒壁黃，濕螢滿梁殿。

台城應教人，秋衾夢銅輦。

吳霜點歸鬢，身與塘蒲晚。

脈脈辭金魚，羈臣守迍賤。

這首詩重要的是序。實際上，對於李賀研究來說，因為李賀留下來的歷史資料甚少，李賀自己寫的序就有了幾乎最高的史料價值。

庾肩吾（487-551），可以說是宮體詩的「聯合創始人」之一。梁簡文帝蕭綱初封晉安王時，庾肩吾即為晉安國常侍。蕭綱繼位後，以庾肩吾為度支尚書。他是緊緊圍繞在蕭綱周圍的文學侍從之臣。蕭綱雅好輕艷之詩，庾肩吾多有唱和。庾肩吾既是梁代宮體詩派核心人物蕭綱身邊的重要文學侍從，又是宮體詩派的主要成員。他與蕭綱的親密關係決定了對蕭綱詩風取向的深遠影響。

從李賀的序中，我們可以看出李賀對庾肩吾的追慕。只有在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情況下，才會想著去幫前人補詩，以了卻自己心愿。「補其悲」，只有在能夠與古人心意相通的情況下，才會發生。

李賀所追慕的另外一位詩人柳惲也是南朝梁重要的宮廷詩人。柳惲的大半生是在宮廷和貴族周圍度過的，他的詩句不免附合君主貴族的興趣。詩中描繪宮廷花草、樹木、服飾等，來滿足皇帝貴族的娛樂要求。梁武帝每次舉行宴會，總要讓他賦詩，他們互唱互和，以詩助興。李賀寫有《追和柳惲》：

汀洲白蘋草，柳惲乘馬歸。

江頭楂樹香，岸上蝴蝶飛。

酒杯箬葉露，玉軫蜀桐虛。

朱樓通水陌，沙暖一雙魚。

這首詩帶有明顯的齊梁體的特色，水、樓、魚的意象都是宮體詩中常見的意象，其中的「魚」甚至有著宮體詩中常見的情色意味。

又如《大堤曲》：

妾家住橫塘，紅沙滿桂香。

青雲教綰頭上髻，明月與作耳邊璫。

蓮風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

郎食鯉魚尾，妾食猩猩唇。

莫指襄陽道，綠浦歸帆少。

今日菖蒲花，明朝楓樹老。

該詩的詩題，起自梁簡文帝蕭綱，為雍州十曲之一。梁簡文帝原作《雍州曲·大堤》[3]為：

宜城斷中道，行旅極留連。

出妻工織素，妖姬慣數錢。

炊彫留上客，貰酒逐神仙。

李賀與梁簡文帝作品內容一致，都是寫大堤上妓女之事，表及時行樂之感。

和《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古樂府有《蘇小小歌》，傳為梁武帝作。歌曰：

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詩人這首詩完全是承《蘇小小歌》而來，主要意象如油壁車、西陵松柏等也是來自《蘇小小歌》。《蘇小小歌》寫小小生前事，《蘇小小墓》寫小小身後事。兩相對照，產生無限感慨，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李賀對齊梁詩的繼承。

總之，李賀詩中有較多的直接來自與齊梁、特別是梁時期的詩題和詩人，反應了李賀對齊梁詩體的自覺學習和繼承。

三，李賀傾向齊梁體的內在邏輯

李賀對齊梁體的學習，固然有中晚唐時代的因素，這一點，張一南在《晚唐齊梁體研究》[4]中有較為詳細的論述，同樣的「晚期」的歷史背景可能導致了相近的末世社會的思想氛圍，從而導致了相近的詩風。但是，從李賀個人的因素中，卻也可以清楚的找到他傾向齊梁體的內在邏輯。

一是李賀的宗室背景。

李賀是宗室鄭王之後，他特別看重自己的出身，對李唐王朝有著強烈的認同感和歸屬感。雖然李賀僅僅是唐王室的遠支，而且他的父親也僅僅是官職低微的小官，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李賀的王族血統對他在長安和洛陽的交遊大有幫助。他可以藉此身份，躋身上流社會。從《出城寄權璩楊敬之》等詩作看出，詩人所交遊的人，多是進士出身，詩中的權璩、楊敬之，都是進士。李商隱也說，「所與游者，所與游者，王參元楊敬之權璩崔植輩為密。」[5]其中除了楊敬之和權璩，王參元崔植也都是進士。李賀非進士出身，而得以與他們交遊，固然與他的文采有關，但是也與他的皇族出身相關。權璩、楊敬之都與李宗閔關係密切，而李宗閔與李賀同為鄭王之後，李賀或援之以攀附，成為李宗閔一黨，因此得以躋身貴族圈子。

此外，《同沈駙馬賦得御溝水》：

入苑白泱泱，宮人正靨黃。

繞堤龍骨冷，拂岸鴨頭香。

別館驚殘夢，停杯泛小觴。

幸因流浪處，暫得見何郎。

這首詩中，不僅透露出李賀與駙馬交遊的信息，而且，似乎李賀能夠進入宮苑之中，且能在「別館」暫留，飲酒賦詩，這應該也不是一般人能夠達到的。

進士，權貴子弟（上面說的崔植是宰相崔佑甫之子），駙馬，與李賀交遊的人物都是些什麼形象呢？在《酬答二首·其一》中，李賀有描寫：

金魚公子夾衫長，密裝腰鞓割玉方。

行處春風隨馬尾，柳花偏打內家香。

金魚公子，謂貴公子也。唐制，三品以上官員，紫衣金魚袋。內家香，皇宮內廷所制之香。從這首詩我們就可以看出李賀所交遊之人的一般面貌。

《花游曲》序中言：

寒食諸王與妓游，賀入座，因采梁簡文詩調賦花游曲，與妓彈唱。

這充分表明，李賀是有資格與宗室坐到一起，即席作詩的。

因此，李賀的宗室背景讓他經常出入宴飲，交遊高端，他的詩有一部分是為此應和而作。同時，他的出身以及生活圈子形成了一種王孫心態，讓他的詩作充滿富貴之氣。李賀學齊梁體，主要學的是梁體，也就是宮體，其創作核心是皇帝和近臣，描寫的對象也是宮廷生活。李賀對宮廷生活的近觀從可能性和必然性上導致了他對齊梁體的學習。

一是李賀對科舉的準備。

李賀最著名的一個公案就是他因避父諱不得應進士舉一事。從《送沈亞之歌（並序）》中，我們能夠看到李賀對科舉考試的態度：

文人沈亞之，元和七年以書不中第，返歸於吳江。吾悲其行，無錢酒以勞，又感沈之勤請，乃歌一解以送之。

吳興才人怨春風，桃花滿陌千里紅。

紫絲竹斷驄馬小，家住錢塘東復東。

白藤交穿織書笈，短策齊裁如梵夾。

雄光寶礦獻春卿，煙底驀波乘一葉。

春卿拾材白日下，擲置黃金解龍馬。

攜笈歸江重入門，勞勞誰是憐君者。

吾聞壯夫重心骨，古人三走無摧捽。

請君待旦事長鞭，他日還轅及秋律。

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李賀對科舉的態度依然是積極的，而不是消沉的。他積極渴望通過科舉考試獲得認可。即使「春卿拾材白日下，擲置黃金解龍馬。」，詩人依然希望友人不要灰心，能夠「他日還轅及秋律」。

根據張一南[6]的研究，晚唐齊梁體的出現，首先是以唐代科舉制度對齊梁詩體的重視為背景的，張通過對《文苑英華》中「省試部」的統計，得出幾個結論，其中與本文有關的要點是：題目主要出自《文選》，存在重晉宋齊梁而輕漢魏的傾向。時間略晚於李賀的唐文宗提出，科舉考試命題「詩則依齊梁格」。因此可以斷言，齊梁詩體是當時進士考試的標準詩題風格。

從李賀的《河南府試十二月月詞並閏月》中，我們也可以一窺端倪。十三首詩中，主要內容都是宮中四時景物，宮漏、真珠裙、蛾眉、離宮能都是經典的宮體詩意象，同時，其中的「閏月」一首更是典型的宮廷詩人之作。

帝重光，年重時。

七十二候迴環推，天官玉琯灰剩飛。

今歲何長來歲遲，王母移桃獻天子，

羲氏和氏迂龍轡。

其中全是頌聖。

因此，李賀的科場不幸以及他對功名的熱衷，很可能李賀平日閱讀之書就是《文選》等齊梁體作品，從而使得他對科舉考試要求的齊梁體研究走上走火入魔的境地。

一是李賀的英年早逝。

李賀一般認為去世時時年二十七歲，屬於英年早逝。過短的人生可能同時導致他對現實人生沒有過多的關注，從而導致了他的生活太窄，同時，李賀虛弱的身體也導致他長時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缺乏對外部的關注。

李賀的短命和生病導致了他生活材料的缺乏，而這種生活材料的缺乏直接影響到了他詩歌創作的主題。李賀的齊梁體詩作，從中看不到作者的影子。作者只是一味鋪排，詩成了可以獨立於作者生命而存在的東西。

這本來就是齊梁體詩的共同特點，即詩歌外化於生命，詩歌不再是「言志」的東西，變成了一種「創作」。

同時，從另個一角度看，齊梁體更像是一種初學狀態的「習作」，它華麗的辭藻和鋪陳以及富貴的氣質很容易取得年青人的喜歡，就像郭敬明《小時代》受到中學生的喜愛一樣，李賀的生命中的大部分都還是一個年青人，他的審美趣味可能還停留在比較初級的階段，沒有達到返璞歸真的年齡。

上面的三點，可以提供一個可能的李賀之所以傾向齊梁體的邏輯。必須指出的是，這樣的分析出於一個一千年之後的研究者，很可能是妄斷的，荒謬的。對詩人思想感情的分析，不可避免的染上了研究者的個人主觀色彩。

四，李賀齊梁體詩中表現的文藝觀

從隋唐以來，齊梁體就一直受到抨擊，主要的攻擊者來自於傳統儒家，他們把齊梁體目為亡國之音，是不務正業之作。從共產美學的觀點看，齊梁體也是靡靡之音，缺乏生命的力度。但是，實際上，受到齊梁體也是有自己的文藝觀和指導思想的。甚至說，齊梁體的文藝觀恰恰是比較符合文藝本質的文藝觀。

梁簡文帝蕭綱的詩歌理論主張是：「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誡當陽公大心書》[7]）這個主張直接針對的就是儒家的文以載道的觀念。文藝與政治是可以二分的。文藝自有文藝的價值，用現在的話說，這是「文學的自覺」。

在李賀那裡，始終有一個矛盾——文學與武功的矛盾。

在《春坊正字劍子歌》《雁門太守行》《走馬引》等詩中，李賀似乎表達了文人不堪大用，要建功立業還是要靠武功的思想。

如《雁門太守行》中的名句：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南園十三首》集中表現了李賀對文學的態度。

其五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其六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其七

長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詼諧取自容。

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

以上幾首詩鮮明了表現了文學無用的態度。其中「尋章摘句老雕蟲」似乎充滿了對自己從事文學創作的厭惡，而「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則用質問的語氣，表達了對文學無用的憤恨。

千古文人俠客夢，文學與武功之間本來就有著糾纏不清的關係，但是，似乎李賀更實質的思想還是看重文學的價值。而上面幾首詩只不過是詩人一時憤懣之語。

如《詠懷二首（其一）》：

長卿懷茂陵，綠草垂石井。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

梁王與武帝，棄之如斷梗。惟留一簡書，金泥泰山頂。

梁王武帝棄司馬相如如斷梗，然司馬相如未嘗不棄梁王武帝如斷梗。帝王或許可以烜赫一時，但流芳百世的還是文人。此詩看似寫失意，其實是寫自負。文人可以流芳百世，可以金泥泰山頂。詩人認定文學本身的價值，要把生命獻給文學，要嘔出心乃已耳。

李賀特別崇拜司馬相如，在詩中經常出現他。而司馬相如在歷史上完全是文學之臣，在政治上沒有什麼貢獻，由此或許可以看出李賀的追求。

在《昌谷北園新筍四首》中，李賀表達了對自己才氣的自負和期許：

其一

籜落長竿削玉開，君看母筍是龍材。

更容一夜抽千尺，別卻池園數寸泥。

其二

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

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

說自己是龍才，李賀確實頗為自負。如果說上兩句主要是寫筍的外美的話，那麼後兩句就是寫內美。假如容許它盡情生長，一夜之間拔節挺長千尺，它自然會脫卻塵泥而直插青雲之上。這裡就表達了新筍衝上九霄的豪情壯志，它不甘心於埋沒園泥之中的現狀。而「楚辭」，似乎表達了詩人某種文學上的抱負。

因此，李賀的文藝觀是自覺的，他認識到了自己在文學上的價值，而且沒有把這種價值與政治上的建樹緊密聯繫，而是認為文學本身自有其價值。實際上，這種文藝觀正與齊梁文藝觀是一脈相承的。

結語

李賀詩中有佳作，但是其創作中卻也充斥著很多齊梁體的作品，這些作品不能不說不精緻，但是卻不如其他類型的作品價值高。李賀齊梁體的作品，很明顯受到了齊梁詩風的影響，而李賀對齊梁詩的學習也是自覺的。李賀的皇室出身以及他的交遊使得他的齊梁體詩寫作表現了一定的水準。

[1]隋書·李諤傳，中華書局1997年版

[2]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93年版

[3] 樂府詩集·卷四十八，中華書局1979年版

[4] 張一南博士論文，北京大學，2011年

[5] 李長吉小傳，李商隱，轉引自《三家評註李長吉歌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6]張一南博士論文，北京大學，2011年

[7]全梁文，商務印書館，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