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案子的官司如何可以打20年，還把國家領導人都牽涉進去了

12月19日，法國共和國法院（Cour de justice de la République）宣布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克里斯蒂娜·拉加德（Christine Lagarde）瀆職（négligence）罪名成立，但不處以刑罰。拉加德在上周出庭，就她擔任法國經濟部長期間涉及「塔皮仲裁案」的行為接受問詢。19日宣判時拉加德已經離開巴黎前往華盛頓。這一判決是商業大亨貝爾納·塔皮（Bernard Tapie）與里昂信貸銀行（Crédit lyonnais）長達二十多年的法律與政治糾紛中的又一里程碑事件，也是共和國法院自1993年建立以來第四次對一名部長級人物判罪。

△ 拉加德本月12號在共和國法院出庭 (圖：Martin Burbau/AFP)

案件的起源要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初了。

1992年，已經進入政壇的前商業大亨塔皮在總統密特朗（Fran?ois Mitterrand）的支持下進入政府，成為城市部長（ministre de la Ville）。為了避免利益衝突，成為部長的塔皮按照密特朗的要求將自己控制的公司全部出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運動用品製造商阿迪達斯（Adidas）。80年代，塔皮先後在自行車（他組建的車隊多次獲得環法團隊冠軍和個人冠軍）和足球（他重新打造了馬賽奧林匹克隊）領域賺足了名望，通過里昂信貸銀行的一家子公司的集資在1990年將瀕臨破產的阿迪達斯買下，大幅調整商業戰略並將許多工廠遷至亞洲，成功讓這個品牌在幾年後重新開始盈利。

△ 塔皮在90年代成功為阿迪達斯重獲盈利

1993年公司出售時，塔皮與里昂信貸達成的協議價是21億法郎（約合3億2千萬歐元），而買家之中就有里昂信貸的另一家子公司。這些買家隨即將阿迪達斯的股權以35億法郎的價格轉賣給另一家公司，從中賺取了超過10億法郎的差價。1994年，當塔皮獲知里昂信貸可能有背著他秘密牟利的嫌疑後大呼上當。同一年，塔皮被法庭宣布破產，他的大量資產被沒收。1995年，塔皮開始向法庭要求里昂信貸對他進行賠償，而這一官司一打就是十多年。而同時，國家為了清理里昂信貸之前在房地產等領域的巨額損失，建立了名為「成就集團」（Consortium de réalisation）壞賬銀行，專門處理里昂信貸的壞賬。

△ 塔皮和里昂信貸的官司一打就是十幾年

1998年，塔皮向巴黎商事法庭（Tribunal de commerce de Paris）提起訴訟，要求65億法郎（約合9億9千萬歐元）的賠償。2004年，巴黎上訴法院（Cour d』appel de Paris）同意塔皮與國家進行調解，但調解最終失敗。2005年，巴黎上訴法院最終判決成就集團向塔皮支付1.35億歐元。而當時的政府決定動用最後的法律手段：向最高法院提起申訴（pourvoi en cassation）。2006年，翻案法院（Cour de cassation，是法國民事和刑事的最終上訴法院）撤銷了上訴法院的決定，並仍然沒有就案件本身做出裁決。

2007年，薩科齊（Nicolas Sarkozy）當選總統後，塔皮案發生了重要轉折：在當時的經濟部長拉加德的支持下，塔皮和成就集團達成一致，同意通過仲裁（arbitrage）的方式解決糾紛。儘管案件已經拖延了太長時間，而由仲裁庭來處理相比普通司法系統更快捷低調，但在涉及到私人與國營機構的糾紛時，選擇仲裁這種普通司法體系之外的途徑是極為罕見的做法。仲裁庭的結果在2008年落下：里昂信貸沒有履行對塔皮的忠誠義務（未告知塔皮可以將阿迪達斯以更高價格出售的可能），並違反了簽約銀行不能自己成為買家的禁令，因此成就集團——也就是國家——需要向塔皮支付共計4.03億歐元。裁決作出後，拉加德稱翻案的可能性太小，因此決定不就這一裁決提出追索（recours）。

△ 薩科齊和時任經濟部長拉加德 （圖：Getty Images）

國有財產以這樣的形式流到一個商業大亨的口袋中，在當時的法國引起了激烈的反響，而拉加德放棄追索的決定也遭到了質疑。一些左翼和中間派政黨的議員向巴黎行政法庭（Tribunal administrative de Paris）提起追索，要求撤銷仲裁庭的裁決。這一訴訟進行到最高行政法院（Conseil détat，法國行政法的最終上訴法院），直到最後的追索請求被駁回。期間，巴黎商事法庭也結束了對塔皮的破產認定。

2012年，社會黨的奧朗德（Fran?ois Hollande）當選為總統。法國政府緊隨刑事調查進展，在2013年提出了多個追索請求。最終，2015年2月，巴黎上訴法院判定2008年的仲裁決定過程中有舞弊（fraude）行為，而事實上塔皮和里昂信貸在1993年出售阿迪達斯時持有一樣多的信息，因此撤銷2008年的仲裁決定，塔皮必須償還國家賠償的4.03億歐元。

在刑事程序和撤銷仲裁之外，拉加德本人作為2008年仲裁時的經濟部長，也遭到了共和國法院的調查。根據1993年修訂後的憲法規定，法國國家政府的總理和部長在任期間的行為不受普通法院管轄，而必須由一個特殊的法院——共和國法院審判。該法院的審判庭由3名翻案法院的專業法官和12名來自上下兩院的議員構成，判決不能上訴，但可以向終審法院提起申訴。2011年共和國法院展開了對拉加德涉嫌「協助造假」「協助挪用公共財產」（complicité de faux, complicité de détournement de fonds publics）的調查，並在2014年決定讓當時已擔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3年的拉加德以瀆職罪名接受審查。拉加德使用了各種司法手段，試圖取消或拖延審判的進行，但今年7月翻案法院否決了她的申訴。前經濟部長最終在12月接受了審判。

19日的最終判決結果也多少出乎意料：因為上周檢方在最終將案件提交共和國法院時，要求「終止問罪」（fins de la poursuite），認為「做出一個壞決定（指選擇仲裁）本身……並不是一個違法行為」，檢察官甚至向由議員和專業法官共同組成的共和國法院審判人員發出警示：「你們需要定奪的是政治與司法之間那脆弱的界限。」但最終，一向被批評為對政治人物過於寬宏大量的共和國法院沒有聽取檢方意見，仍然給了前經濟部長有罪判決。共和國法院認為拉加德拉加德在選擇仲裁這一方式時並沒有違反法律，但在「令人震驚」的仲裁結果公布後，她做出不上訴的決定則是瀆職的表現。

共和法院認為，作為經濟部長，拉加德本應「特別用心地保護國家的財政利益」，但她沒有進行足夠的諮詢便輕率決定放棄上訴，為國家財政帶來了沉重後果。但考慮到拉加德的「國內與國際聲望」以及她作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的身份，共和國法院決定不處以懲罰，罪名也將不記錄在案。

這一不加懲罰的有罪判決給拉加德提供了空間。法國財政部在共和國法院的判決公布後對拉加德表示信任。19日晚間，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董事會在緊急會議後也對表達了對拉加德信任（full confidence），並稱讚了她「傑出的領導力」（outstanding leadership）。被判罪的拉加德得以繼續留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她隨後表示將不把共和國法院的判決送至終審法院上訴，她說：「我（對判決）並不滿意，但總有一個時間點，人需要停下來，翻過一頁並往前走。」

2011年，拉加德的前任、同為法國前經濟部長的斯特勞斯-卡恩（Dominique Strauss-Kahn）因為涉嫌性侵案而離職，不僅徹底摧毀了這位當時被視為法國總統有力競爭者的社會黨人的政治前途，也給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名望帶來了打擊。如今拉加德雖然得以留任，但共和國法院的有罪判決也仍然成為了她本人乃至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污點」，至少她今後再回到法國後的政治前途將十分渺茫。

而對於整個一系列事件始作俑者的塔皮來說，他的司法手段已經幾乎用盡，只能等待幾個案件的最終判決。這位曾經的商業大亨、電視明星、先後與左翼和右翼的高層政治人物交好的風雲人物的晚年恐怕將格外寂寞。事件中錯綜複雜的利益網路、關係網路隨著司法調查的接近尾聲也基本被展示在公眾面前，法國在防治腐敗和濫用職權方面仍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世界說 宋邁克

發自 法國 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