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與陶淵明:一樣的悠閑自由,不一樣的心靈境界
與今天焦慮的人們談論悠閑是奢侈的,這種稀有的心境似乎只存在於遙遠的古代。
悠閑,悠悠然的閑適,悠然自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心情怡然、無憂無慮地在籬下採摘菊花,不經意抬起頭,南山美景映入眼帘。這是何等的自然而然、超凡脫俗。
如果是「望南山」就索然無味了,「望」說明在動腦筋,是刻意,類似於今天喜歡旅遊的人們,到處看風景拍風景,這就沒有什麼境界可言了。
為什麼說悠閑是一種極高的境界呢?因為它是一種心境,也許大家會說:誰不喜歡悠閑呢?我也想悠閑哪。其實不然,一般人理解的「悠閑」只是玩樂或只是一种放松和休息,它往往與操勞和焦慮有關,一旦玩夠了或休息夠了,立即會感到空虛、孤獨、擔心。比如七天的假期很舒服,七年的假期呢?即使給你吃穿,不用像莊子那樣上頓不接下頓,你一個人待在家裡待得住嗎?那些官二代、富二代、星二代衣食無憂,為什麼不悠閑地待在家裡玩耍,還要出來闖禍呢?
悠閑是人們心靈的嚮往和追求。陶淵明用一生詮釋了自由和快樂的意義,也解釋了什麼是真正的「悠閑」。
他五次棄官不做,回歸家鄉種地,最後一次是41歲時做彭澤縣令,上任僅八十餘日就解印掛職而歸,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歸隱田園之路,追求心靈的寧靜與澹泊。在四十四歲時,「草屋八九間」被一場無情的大火燒光了,他一貧如洗,全家只好寄居在船上。即使到了這樣的處境也沒有動搖他歸隱的想法,親友再三勸說也無濟於事。這種事情在今天的人看來是不能理解的,當個縣長有權有錢,吃喝玩樂有什麼不好呢?這就是境界問題了,因為在陶淵明看來,與其當官「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不如追求心靈的最大自由和心態的閑適優雅。心靈的快樂讓他忽視了生活的艱苦。
陶淵明棄縣官不做,寧可做農民。莊子拒宰相不做,寧可餓著肚子在泥濘里自由地打滾嬉戲。這一點與莊子相似。但是,相似不是等同,其實,在人生境界上陶淵明與莊子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也可以說是天壤之別。為什麼呢?我們先來了解一下陶淵明的思想。
陶淵明和夫人翟氏,安貧樂賤,『夫耕於前,妻鋤於後』,維持生計。結果一場無情的大火讓他一貧如洗了。但他即使到了借錢度日的程度,依然堅持自己的追求。有一老人攜酒登門勸其出仕並說道:你如此清苦,現在大家都在混,你又何必有官不做呢?陶淵明說道:「深感老父言,稟氣寡所諧。纖轡誠可學,違已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他說,謝謝老先生來勸我,我呀,天生不合群,升官發財的技巧我懂,但我不能違背我心啊,來來來,喝酒吧,我是決計不回去做官的。
為什麼陶淵明這樣「固執」呢?陶淵明的歸隱有內外兩方面的原因,從外部看,魏晉亂世,政權更迭頻繁,文人出於厭倦和自保開始崇尚道家,清談成風,這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難得的崇尚自由、玄風扇熾的時代,老莊哲學在魏晉變成了一種生活狀態,道家的美學思想是魏晉風度的根源,人們追求老子所說的美在於體驗、感悟、天人合一,獨與天地相往來,道法自然。
魏晉的風流名士們崇尚自然、超然物外,忘我,不刻意,不人為,率真任誕而風流自賞。喜好飲酒,不務世事,以隱逸為人生的最高追求。可謂是真名士自風流,美麗的大自然和名士們的心靈交融在一起,竹林七賢、二王、王謝世家從陶淵明的眼前從容走過。這一切與陶淵明隱逸性情的形成不無關係。
但是,他歸隱的根源還是內在因素,是本性使然,詩人吟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他本性愛丘山所以無法適俗韻了。他認為『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亂世的俗,既不肯適,又不能抗,那末,順適本性也就成為唯一可走的道路。當初的出仕既有儒家文化的影響也有自己謀生的需要。他在《歸去來兮辭》的詩中十分坦誠地講,就任縣令,是為生計所迫;之所以辭職,是因為不願違背自己的心愿。他在《詠貧士詩》里也說,安貧與求富兩個念頭,常在胸中交戰,安貧樂道的念頭,總是處於戰勝者的地位。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高士面對物質與精神生活發生衝突時,往往會服從精神上的要求。精神上享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物質上餓肚子也就不在乎了。最難得的是他能將躬耕勞苦、饑寒交迫的生活和清靜恬淡堅貞不移的性情相融合,創作出處處見真性情,處處見真生活的詩文。他被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 」。而他的散文和辭賦實不下於他的詩歌。特別是《五柳先生傳》、《桃花源記》和《歸去來兮辭》,這三篇最見其性情和思想。歐陽修評價道:「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詩人常常將菊花素雅,淡泊的形象與自己不同流合污的志趣十分自然地聯繫起來,以致後人將菊花視為君子之節,逸士之操的象徵。
他是真隱,他『拚卻一生休』實現自己的精神追求,他視仕宦之途為樊籠,而回歸自然是他心靈的渴望。他年輕時的志向是「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在與自己心靈的反覆對話中,對人生的本質漸漸有所認識。他是反覆思考後的歸隱,所以是真隱。而那些走「終南捷徑」的人則是把歸隱作為當官的手段,所以是卑劣的假隱。
回歸自然是陶淵明的一種人生選擇,是一種對「舉世皆濁」、「眾人皆醉」的厭惡。「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心遠地自偏就是他智慧的寫照。《桃花源記》是陶淵明代表作之一。他虛構了一個與污濁的黑暗社會相對立的美好社會,以寄託自己的政治理想與美好品德。是他崇尚自然、悠然洒脫的天然稟賦。
他的這種寄意田園,超凡脫俗的人生態度和貧賤不能移的精神讓後世的人們紛紛追慕他,效仿他。梁代昭明太子蕭統對陶淵明的詩文愛不釋手,推崇備至,親自為陶淵明編集、作序、作傳:「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
李白、杜甫、蘇軾等傑出的詩人都對陶淵明仰慕不已。歐陽修說:「吾愛陶淵明,愛酒又愛閑」。 白居易在《效陶潛體十六首》中寫道:「先生去我久,紙墨有遺文。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我從老大來,竊慕其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
宋朱熹的《朱子語類》里說:「淵明所說者庄、老,然辭卻簡古。……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
梁啟超評價陶淵明時曾經說:「自然界是他愛戀的伴侶,常常對著他笑。」
大家這麼喜歡陶淵明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悠閑和自由是人的本質需求,但為什麼人們只是羨慕陶淵明而自己做不到呢?這就是所謂的「本欲起身離紅塵,奈何影子落人間。」了,脫俗難哪!李白一直有陶淵明情結,他的名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顯然來源於陶淵明的「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邪。」李白的一生是糾結的,心裡嚮往自由自在,現實中卻在委曲求全,所以,他是痛苦的,正是這種糾纏在心中的痛苦讓他對陶淵明羨慕不已,也欽佩不已。大家要看到,以李白的浪漫而狂放不羈的個性尚不能超然物外,可見真正的「平淡、樸素、淡定、從容、安貧樂道」何其難!現在人們動輒就說放下,世間幾人能真正「放下」?
悠閑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沒有對人生的通透領悟是達不到悠閑境界的。它是解脫:「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它是心靈的歸屬: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它也是快樂:「快活不知如我者,人間能有幾多人?」
陶淵明的境界已經這麼高了,我為什麼還要說他與莊子的境界有本質區別呢?原因就在於莊子是開悟之人,是「知天命」之人,他通過「心齋」和「坐忘」的切實修行實證,從而對生命的本質瞭然於心,所以他的快樂是自然而然由心而發的,這就與陶淵明的淡泊明志有區別了。注意,同樣是拒官不做,莊子這裡沒有選擇、猶豫和糾結,有的只是徹悟後超脫的風趣和洒脫。
莊子的偉大在於:「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這個「知」就是知「道」,也是致良知,即認清了人在命運面前的無可奈何。他不迴避,滅人慾,然後順其自然,自由快樂地生活,這是非常積極的覺悟之人的人生觀。而陶淵明拒官不做回鄉種地則是做官後的厭倦。他作出這種決定是經過激烈思想鬥爭的,他並不反對做官,做官既能實現他濟世的理想又吃喝不愁,但是,僅僅為了吃喝就讓他向那些貪官庸吏點頭哈腰、奉承拍馬是他的心決計不能答應的。為了維護尊嚴和傲骨,他寧願選擇了清貧和艱辛。所以,從本質上說他的這種選擇還是一種刻意的表現,雖然這個刻意是追求寧靜致遠淡泊明志的高尚行為,但仍然是心靈與大腦鬥爭的結果,不是了悟大道後自然而然的無為。
覺悟與否就是他與莊子的本質差別。
陶淵明說「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我們從這首詩里就可以看出端倪,他在感嘆人生無常,歲月如梭。在這感嘆的背後是他對人生意義的懷疑。這是一個文人的傷感和悲嘆。
而同樣是大文人,同樣物質生活艱辛,莊子為什麼從來沒有這種悲嘆呢?雖然莊子也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但他是在敘述真理而不是感嘆。我們要知道,莊子首先是個大徹大悟的哲學家,道家二號人物,然後才是大文豪,文學僅僅是他表達思想的手段。就是這個手段也被莊子運用的出神入化,他的文章雄渾飛越,想像奇特,超凡脫俗,可以說,他代表了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魯迅先生評價其文章「恣肆汪洋,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
蘇軾評價陶淵明說:「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飢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這句話用來描述陶淵明似乎有點高估他了,蘇軾還是停留在事物的表面看問題。事實是,只有老子、孔子、莊子、顏回、王陽明等覺悟之人才可以達到這種自然境界。
雖如此說,蘇軾評價陶淵明「真」還是對的。他的確是一個非常率性真實的人。顏延之在始安郡這個地方當官,天天去陶淵明家喝酒。有一次走的時候,顏延之留下二萬錢給陶,陶則把錢全部送到酒家,以便以後去拿酒方便些。無論貴賤人等來造訪,陶淵明有酒的時候便設酒宴一起飲酒,如果陶潛先喝醉,他就跟客人說:「我喝醉了,想去睡覺啦,你可以回去了。」可見他的率真。李白的《山中與幽人對酌》「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就是從此而來,幽人指隱居的高士。卿對好朋友的稱呼。這裡提到的琴是指陶淵明的無弦琴,陶淵明酒喝高了就喜歡拿出來把玩,以表達自己的趣向。
我們可以討論、評價陶淵明嗎?可以。我們能描述、猜測莊子嗎?不能。因為境界上距離太遠,這正如真相不可言說一樣。他常常意出塵外,怪生筆端。一會兒變成蝴蝶,一會兒與骷髏談心,一會兒鼓盆而歌。假如我們這樣描述莊子:他的心對人類的苦難有著深深的憐憫和慈悲,他的基本思想是「天人合一、清靜無為」。這是莊子嗎?可能是,也可能是老子,那麼莊子是誰呢?不知道!
他是仙:「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他是聖:「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他是佛:「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其奢欲深者,其天機淺。」
他是人:「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以眾小不勝為大盛。」「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怎麼描述他?聊多了就變成張三李四家的莊子了,而真正的莊子可能就要被聊沒了。所以只好作罷!
(微信號rdtp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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