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物語】第一個故事 重雲障
《白龍秘館》
作者:千夜Knight
器物是有靈性的。
有時走在白龍館積滿灰塵的儲藏間里,玲瓏好像能聽見,那些在堆在架子上、隱在角落裡的器物在喁喁細語,又或在幽嘆著什麼……
第一個故事 重雲障
玲瓏睜開迷濛的眼,發現自己正獨自立在走廊中。
猛地灌進一口凜冽的空氣,意識才開始清醒。廊外天色幽冥,一輪彎月朦朧照著,看來仍是中宵時分。
初冬的夜晚著實寒涼,玲瓏忍不住呵手。看了看身上,穿的是就寢時的單衣,微風掠過裙角,驚起一陣戰慄,她才察覺自己竟是赤足踩在木質地板上,低頭去瞧,雙腳已凍得通紅。借著月光環顧四周環境,原來她竟在睡夢中無知無覺地走到了西院。
玲瓏恨死自己這夢遊的毛病了,還記得上月中旬自己大半夜漫遊到了中庭,也是穿著寢衣,披頭散髮的,誰料竟被幾個守夜的家丁撞了個正著,不知有多羞恥。更可氣的是,這事兒沒兩天全府上下就傳開了,連主家和夫人也聽說了,見到她也要打趣兒兩句。老爺說她是白天幹活兒偷懶,勁兒都憋著,到夜裡憋不住了滿院子亂竄撒勁兒呢。唉,真真是沒臉。
不知自己今天又是怎麼走到這兒來的,所幸西院多是客房,這時節大多空著,只有幾個偏僻的小苑住著主家豢養的歌妓與樂戶,這才沒被人瞧見,也省的遭人恥笑。
現下要想回東院的寢室,要麼就直接穿過中庭,要麼就走後院。後院迴廊曲折,要多走些路,但玲瓏才不願再被中庭守夜的那幫愛嚼舌根的傢伙們撞見呢,她想都沒想就決定了,走後院。後院大部分是花園亭台,雖設了書畫苑,但主家從商,極少讀書。那裡不過存放些詩書畫卷附庸風雅而已,所以向來清靜,也無人夜巡,肯定沒有被人撞見的危險。但想到夜深人靜,要獨自穿過整個後院,玲瓏還是有些害怕,加上衣著單薄,她不由打起了冷顫。
廊外的風輕拂枝上殘葉,地上疏影凌亂,好似群魔亂舞,樹梢頭有夜梟棲息,鳴聲蕭肅,恰如鬼哭。玲瓏竭力放輕自己的腳步,生怕驚醒四周黑暗中沉睡著的什麼東西。
穿過通向後院的月門,夜色給平日里熟悉的一切都罩上一層恐怖的陰影,任何動靜都在幽暗的靜謐中被放大了數十倍,讓人膽戰心驚。她睜大眼盯住前方的黑暗,咬著下唇,雙手緊攥裙裾,手心竟有些濕熱。
就在這時,眼中飄入一抹微光,隔著迴廊間已落盡花葉的枝條和樹影望去,隱約見一人影,在遠處幽然浮沉,正往西而來。
玲瓏生怕被人看見自己這幅衣冠不整的樣子,慌忙躲藏,輕手輕腳地跨出走廊圍欄,小心翼翼踩在廊台邊緣,但廊柱顯然藏不住她。情急之下,顧不上自己赤著腳,趁那人還未到近前,玲瓏咬咬牙,扯住裙子跳進廊下的灌木中。胳膊被樹枝刮蹭了一下,大概破了點皮,腳下是掛了薄霜的枯草,有些冰冷。
那人走近了,玲瓏貓著腰,從樹枝間的空隙向外偷瞧著,是位身著月白袍衫的男子。那人手上提一盞風燈,翠玉手桿,水晶罩子,燈下垂擺著琉璃珠串,頗為精巧。燈中奇異的淡紫色光焰,幽微撲朔,彷彿用盡了全力在與周圍的黑暗抗衡,讓人為它揪著一顆心,怕是不知何時就會熄滅。借著燈光,玲瓏看見那人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是個女孩,散著長發,身披一襲顯然不太合身的黑色罩衣,整個人被厚重的皮毛包裹,隱在融融的夜色里。
一陣冷風襲來,吹到皮膚上,好像有千萬把刀在割。玲瓏瑟瑟發抖,雙臂環抱起來,誰料這麼一動作,衣裙扯斷了脆弱的小枯枝,發出細微的一聲「咔嚓」,引得那女孩轉頭向這邊投來警惕的一瞥。
玲瓏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抬眼去看時,心中驟然繃緊了。只短短一眼,女孩便轉回頭去,可就這麼一眼,也夠玲瓏認出她來。燈籠的微光在風裡明滅閃動,映著那張玲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她自己的臉!
「喂。」女孩輕聲叫住前面那人。
白衣男子停下腳步,轉身去看她。她不確定地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又用另一隻手護在嘴邊,踮起腳尖,似有秘密要說。
男子略顯疑惑,但還是俯下身,女孩壓低了聲音,在他耳側說了些什麼,又轉臉去看玲瓏的方向。
玲瓏聽不清她說了什麼,耳中只能聽見自己的心正重重砸著胸襟。她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發現了自己,也不知道那有著與自己相同臉龐的女孩是人還是鬼,更不知道他們會把她怎麼樣。
那女孩望向這邊的樹叢,玲瓏緊緊盯住她的臉,她眼睛有些紅腫,臉上還有些淚痕,但的確和玲瓏長得一摸一樣。四周安靜得瘮人,昏暗撲朔的燈火給這張臉更添了幾分詭異,玲瓏的呼吸越來越艱難。
這時那位白衣男子也看向這裡,他看上去沉靜而優雅,面孔年輕俊逸,眉梢眼角卻像暗藏了滄桑。他眼中好似燃燒著不滅的怒火,又似流淌著無盡的慈悲,那瞳仁彷彿含著雷霆萬鈞,一眼就能洞穿人的靈魂。
玲瓏被他的目光鎖在那裡,她顫抖不已,幾乎確定他們發現了自己。
「呼!」是夜梟在號叫。
白衣人的目光轉向廊外的天色,表情難以捉摸。
「不早了,」他回頭,嗓音和煦,對身旁的女孩說,「快走吧。」說罷徑自邁開了步子。
女孩有些迷惑,又看了一眼玲瓏所在的樹叢,沒再說什麼,跟了上去。
燈火遠了,玲瓏仍定定地縮在樹叢後面,直到已聽不見任何腳步聲,她才試著扳直僵硬的身體,撥開叢叢灌木走出來。向著那二人離去的方向探身望去,只看見沉沉的黑暗,玲瓏長舒一口氣,才頓覺四肢發軟,一步也邁不開,靠著走廊圍欄,跌坐在草叢裡。
周遭重又包裹在粘稠的寂靜里,那麼靜,就好像剛才的一切並未發生。玲瓏冷透了,她站起來拍打幹凈粘在衣裳的草屑與塵土,扒著欄杆翻進走廊,開始不顧一切向前奔跑,想把剛才那詭異的一幕甩在身後。赤腳跑在走廊上,只聽見自己喘粗氣的聲音,心捶打著胸腔,彷彿要從身體里迸出去,可那女孩的面容和白衣人的眼睛一直在玲瓏腦海里沉浮,無法擺脫,卻又顯得那麼不真實。
很快迴廊便到了盡頭,前面是書畫苑。
讓玲瓏訝異的是,平時幾乎人煙絕跡的書畫苑今夜竟有燈火。因著剛才的事,玲瓏還有些心虛。站在小院門口,她心中燃起一絲暖意,書房的燈光從樹影花枝間透過來,斑駁地投射在地上。
主家吩咐過,每月都要將這庭院洒掃整理幾次,並指定只由啞姐兒和玲瓏二人負責清掃。玲瓏每每幹得累了,總要抱怨兩句,明明沒見老爺來書房看過書,為什麼還要她倆常常來做這無用功?啞姐兒聽了便無奈地笑笑,她也曾試圖比劃著解釋什麼,但玲瓏實在看不懂,時間一久,啞姐兒也就放棄了。玲瓏自從三年前被主家買來,就常與和她年紀相近的啞姐兒一起玩耍。她能看明白啞姐兒用手勢說「吃飯」、「走」、「睡覺」這樣簡單的話,但啞姐兒比劃不出太複雜的意思。這不影響玲瓏喜歡跟在她身邊,玲瓏說話時啞姐兒總是安靜地認真聽著,然後溫柔地對她笑,玲瓏覺得,啞姐兒就像自己的姐姐一樣。
主家就是因為啞姐兒這生來不能說話的毛病,每每商談秘事或是清算賬目,都只愛帶啞姐兒一人隨侍。客人多時,主家也會叫上玲瓏,多半是因她年紀小,聽不懂什麼機密的緣故。啞姐兒雖然僅有十三歲,做事卻很伶俐,主家喜歡的不得了。就連夫人也常讚許的,說過兩年要納了啞姐兒給主家做侍妾呢。府里年紀大些的侍女們常會議論,她們說,啞姐兒若能給主家添上個一兒半女可就成主子啦,接著總會有些輕慢地撂一句:「那小啞巴倒是因禍得福了呢」。
主家平日為人寬和,在玲瓏眼裡宛如慈父,但玲瓏不明白,啞姐兒給年近半百的老爺做侍妾是得了什麼福。但在那些十八九歲的姐姐們的蜚短流長中,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酸味。
此刻書畫苑如同黑暗海洋里的一座明亮島嶼,雖然光亮微弱,然而身處其中,心裡到底少了點忐忑。「莫非主家突然來了興緻,這些日子都在此秉燭夜讀?待我明日去問啞姐兒,說不定此刻她正在書房侍奉呢。」玲瓏一面想著,一面躡手躡腳地踏上屋子對面的走廊。
擔心被人發現,玲瓏有些緊張,快走到走廊一半時,忍不住轉頭去看書房那邊的情形。誰料一眼看去,玲瓏不禁心呼奇怪。書房的門竟大開著,而屋中並無一人,室內看上去有些狼藉。
難道,是遭了賊?
玲瓏想起剛剛在迴廊里見到的神秘男子,還有那個面孔與自己相同的女孩,心裡嘀咕起來。
這真是個詭異的夜晚。
「別過去。」她小聲對自己說,攥著的手指狠狠扣進拳心,傳來一陣鈍重的痛感。
心跳又怦怦地加快了。「別過去。」「別過去。」她再三告誡自己。
她又看看大門洞開的書房,嘆口氣,提起裙角,三步並兩步下了台階,穿過小院向書房走過去。
玲瓏小心地溜到門口,向屋裡看,對面站著兩架跟她差不多高的樹形燈台,將整個屋子照得很是明亮。屋子一側,存放書籍的矮櫃倒了,書冊胡亂攤著,書案、坐席也被掀在一旁;再看另一側,地上有灘猩紅的液體,大概是種顏料,一支筆掉在近旁,砸翻了的墨盒滾在一邊,停靠在一座寬大屏風的底座前。
眼光順著屏風上移,看到屏面上的圖案時,玲瓏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扇屏風用一種玲瓏不認識的烏木做框,精雕細刻,鏨金鑲玉,然而偌大的素色屏面上,只有那猩紅的顏料粗粗畫著一個人的頭像——啞姐兒的頭像。在這狼藉的空屋裡,燭影映照著屏風,畫中的啞姐兒在笑,但那樣子可怖極了。
玲瓏打了個寒戰。
不知是否由於顏料未乾,一條紅色液體正順著啞姐兒的眼角處緩緩淌下來,好像一道血淚。
玲瓏不由走上前,伸手想去擦拭,誰料手指摸到的並非想像中顏料濡濕的感覺。屏面觸手之感,好似一泓靜水,輕柔凌冽。
一絲波紋自手觸屏那一點泛起,環環盪開,觸到屏面四邊處又彈回去。兩個方向的波紋反覆碰撞,交相衍進,頃刻間屏上波光四溢,驚得玲瓏趕快退後了一步。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奇異景象,不知該作何反應。
屏面四周開始出現淡淡的祥雲紋樣,由外向內湧進著,並漸漸厚重起來。不一會兒,啞姐兒的畫像便被繚繞的雲霧圖案遮蔽了。
慢慢地,屏面恢復了平靜,呈現在玲瓏面前的,是一副華美高潔的祥雲圖,在燭火照耀下泛著神奇的光彩。
玲瓏的呼吸微微不勻,她使勁兒眨了眨眼,向前一步,用剛才沒來得及放下的右手又一次觸摸屏風,想再看看屏面波光四起的樣子。然而,這回她的手指所到之處,不再有像水面一樣的觸覺,這屏面摸起來,就和一張上等的綉面織錦沒什麼區別,或許它的刺繡用了金銀絲和其他不知名的上等絲線,但仍舊只是一副錦緞罷了。
玲瓏猶疑地收回右手,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指尖。
一聲突兀的響動自小院東面的牆外傳來,玲瓏頓時回過神來。那聲音有些沉悶,遠遠聽來,讓她想到晚秋熟透的柿子,大風過境時從樹梢墜落,摔在枯葉叢中就會發出這樣的聲響。前陣子,玲瓏就常來後院花園撿那些剛掉落的冬柿,到書畫苑近旁的老井邊,拿水稍加沖洗便填進嘴裡,有些澀口,卻也是不可多得的甜美享受。玲瓏被買來的頭一年,啞姐兒帶她去撿柿子,然後交給在灶前幫廚的啞姐兒她娘,那年玲瓏第一次吃到了香煎柿餅,美味極了。可也只吃過那麼一次,後來啞姐兒的娘親染上重病去世,啞姐兒就再沒和她一起撿過柿子。
有人從東門進了小院,屋外凌亂的步履漸近,玲瓏慌了。環視一周,整個書房盡收眼底,揪著一顆心,玲瓏趕忙躲到巨大的屏風後。
玲瓏認得那腳步聲,琳琅作響的玉飾,以及飄來的獨特香薰味道,玲瓏猜,屏風那邊的人就是主家老爺。淡淡的光被屏風篩過,將玲瓏籠在柔和的陰影里,她後背抵著牆壁,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屏面上透過來的人影。
那人影低下去,又站起來,應是撿起了那支掉落地上的筆。他立在屏風前沉吟一二,向前一步,手起筆落,在屏上寫了幾個字。
雖然屏風背面仍是一片雲紋織錦,但透過來的光線開始變得詭譎動蕩,玲瓏知道屏面定是像剛才一樣泛起了波光。
「不!」主家對著屏風吼道,呼吸粗重。
她咬緊下唇,大氣都不敢出。
「不!不對!」主家的聲音透著絕望的顫抖,「這不可能!」
「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有東西重重砸在屏面,接著啪地一聲落在地上,驚得玲瓏心頭一震,攥緊了雙拳。屏風被投擲的毛筆擊中,波光震蕩得愈發劇烈。
主家退後了幾步,口中喃喃地念著:「為什麼沒有變。為什麼沒變……」
一陣沉重的聲響,只見那身影頹喪地跌坐到地上。半晌沉默,只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
直到屏風的波光平息,才聽見衣物悉悉索索的摩擦聲,然後是挪動桌案矮櫃、撿拾書冊的聲音。
等聽到主家拉上書房的門離去一會兒後,玲瓏才從屏後走出來。她回頭看屏風,已恢復了雲霧疊嶂的錦面。
她迅速跑到門邊,把門拉開一條縫隙,瞅瞅屋外的確沒有人,才放心了。想起剛才老爺寫字的那隻筆,玲瓏忙去撿來,左手中指和拇指捏著筆頭捋順了毛刺,蹲下蘸了點傾灑在地上的紅色顏料,也想試著在屏風上寫些字兒。
寫什麼呢?她左手食指輕點朱唇,輕皺娥眉,想了想,捉著筆顫悠悠地在屏面右下角寫了個小小的「大」字。
玲瓏並不會寫很多字,會的那些都是跟啞姐兒學的。啞姐兒總跟在主家身邊,認識不少字,玲瓏總纏著要學,便教了她一些。
玲瓏會寫的最複雜的字是自己的名字,她五六歲便被賣給人牙子,早已不記得自己原先姓什麼,只知道「玲瓏」,這個上家主人給她起的名字。拐來拐去的許多筆畫,學了很久才記住的。她的字總寫得歪歪扭扭,沒有啞姐兒寫的好看,玲瓏能寫工整的只有「人」「十」「大」這三個字。
還沒來得及欣賞自己的「大」字,就見它在雲錦上越變越淡,頃刻間便消散了,看不出一絲存在過的痕迹。
握著筆的手垂下來,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瞪著屏風,好像在要求它給她一個答案。她又伸手仔細去摸那起伏重疊的雲紋,可屏面再也沒變回波光粼粼的樣子。
和屏風對峙無果,她嘆口氣,轉身走到已被放回原處的桌案前,把筆放在桌上。走到門邊,將左手旁那扇向側邊輕輕拉開,再回望一眼毫無動靜的屏面,走了出去。
院中只有書房透出的微光,玲瓏看著幾尺外的黑暗,闔上門,內心不禁有些瑟縮。她只能強打精神,雙手緊緊揪著裙裾,出了書畫苑。身後的黑暗好像在步步緊追,玲瓏不自覺加快了腳下的速度。她知道通向東院的月門就快到了,可心裡發毛得厲害,感覺後頸被什麼東西撓得痒痒的,連吸氣都顫抖著。
也許這只是一個過於真實的夢,明天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她心中安慰自己。
進了侍女們歇息的偏苑,玲瓏終於鬆了口氣。進屋前,在花圃中結著薄霜的草甸上胡亂踩了幾下,蹭掉腳底大部分的塵土。輕輕踏上睡房外的走廊,小心拉開房門,迎面一股乾燥的暖流,將她近乎麻痹的四肢溫柔地包裹起來。
同屋的三個姐姐都還在沉睡,應該沒發現她的失蹤,黑暗裡傳來細微的呼吸聲,均勻,綿長,讓人無比心安。玲瓏摸黑爬回榻上,把自己緊緊裹進睡毯中。她疲累不堪,但眼睛大睜著,望進三尺外濃稠的黑夜,竭盡全力不去回想之前看到了些什麼。奇怪的是,在回來的路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幾乎忘記了身體的寒冷,而現在蜷縮在厚厚的毯子下,倒止不住地連連發抖。
玲瓏強迫自己想些無關的東西,炭盆里一明一滅的火星,灶房中蒸騰繚繞的水汽,熏籠上若隱若現的暖香,慢慢地,眼皮有些沉了。
在毯子里焐了一會兒,全身都暖了,被寒風吹過的臉頰開始一陣陣發熱。闔上眼,玲瓏只覺手腳像有無數細小的針在刺,又燙又癢的感覺從指尖蔓延而上,渾身都變得滾燙。腦袋也昏昏沉沉,她的意識漸漸遠去,安靜而迅速地滑入睡眠的深淵。
這一覺似乎特別漫長,卻並不安穩。玲瓏一直漂浮於各色夢境之間,又好像醒了很多次,她有時能聽見身旁有人說話動作,可朦朦朧朧的,分不清那是真實還是夢幻。
終於掙脫了重重的夢,醒來時,滿室明亮。腦中似有一團棉絮,空洞洞地疼,玲瓏抬手揉了揉眼睛,只覺得胳膊無比沉重,身上也有些酸軟。回憶睡前所見的種種,有種恍若隔世之感。也許,那只是個奇怪的夢吧?
屋外有腳步聲傳來。「嘩!」門被重重拉開,一襲紅裙閃了進來。「啊,你醒了!」明快的嗓音傳來,玲瓏看過去,是同屋的榴紅姐,一手開門,一手端了個碗。
玲瓏努力撐起身子,榴紅早已走到她榻前坐下。「喏!」手一伸,榴紅將碗遞到玲瓏面前,是半碗粟米湯。熱騰騰的水汽撲到玲瓏臉上,濕潤溫暖,香得很。
「快吃吧。」玲瓏將碗接過去,榴紅問,「玲瓏,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
沒等她回答,榴紅接著說:「這都第三天了!第一天早上看你要起遲了,叫也叫不醒,我就來掀你的毯子,誰知你燒得厲害!」
玲瓏剛咽下兩口熱湯,哪裡插得上話。
「我就不明白了,好好的,怎麼著了這麼重的風!你昏睡了三日,我們三個輪流看著,給你餵食喂水,可你什麼都吃不進去,喝了葯也吐出來,只灌得下一點米湯。我們都要被你嚇死了!」
玲瓏難以置信地問:「我竟睡了三日?」怪不得全身酸軟無力。
著了風?難道那夜並不是夢?玲瓏心下暗想。
「是啊!」榴紅說,「頭天晚上還什麼事都沒有,我們四人同在一個屋裡睡覺,怎麼第二天獨獨你染了風寒,真是想不通吶。」
因麻煩了三位姐姐照顧自己,玲瓏心裡又感激又愧疚;而那晚的所見奇詭非常,她實在不好說出是因自己夢遊,才被凍得病了。
玲瓏不知怎麼接話,只好抱著碗不吱聲。
「你先把米湯喝了,不夠的話去灶房看看有沒有剩的飯食,我先走了,省得夫人那兒要用人找不到我。」榴紅說著站起來,「你好生歇著,我去跟嬤嬤說你剛醒,晚些再給你派活。」
話音剛落,她就風風火火地出了屋,反手把門「啪」地帶上。
三天沒正經吃飯,玲瓏確實餓了,半碗米湯兩三下就掃了個精光。梳洗一番,出了房門,玲瓏站在太陽底下,身子卻仍有些發冷,走起路來頭重腳輕的。到灶房要了一碗湯餅下肚,她才感到五內熨帖,重新活過來了。
覺得身上好些了,玲瓏忙去張嬤嬤跟前報到。剛進屋,嬤嬤見了她,忙滿臉堆笑上來拉住玲瓏,親熱地說:「玲瓏啊,好些了?前兩天病得那樣重,叫老婆子我好生惦記吶。」
玲瓏有些受寵若驚,一時間竟愣住了:「呃,謝嬤嬤掛心……」
「主家這幾日點名叫你去伺候呢,誰料你竟病了,好在,今日能下地了。你小小年紀有福啊。」嬤嬤上下打量著她,笑眯眯地咂嘴,「恩,好,好。」
嬤嬤俯身兩手搭住玲瓏肩膀,神情轉而嚴肅道:「以後你在老爺左右服侍,可要記住,不該聽的話不聽,不該看的東西不看,少說話,多做事,萬不敢多嘴多舌。記住了么?」
玲瓏腦袋仍是暈乎乎的,只有連連點頭的份兒。
「今晚主家有客到訪,你去好好伺候著。」
平日主家會客,都是啞姐兒單獨隨侍,玲瓏很奇怪嬤嬤今日為何叫她去侍奉,但想到嬤嬤剛剛的話,她咬著下唇,沒敢問出口。
冬季日短,酉時才過,天色就徹底暗下來。
玲瓏掌燈,隨主家行至後院角門外,客人還沒到。
站得久了,玲瓏手腳發涼,但手裡拎著燈籠,只能不時換一隻手到口邊呵氣。主家手插在皮襖袖管里,有些焦急地踱步。
忽然他想到了什麼,停下腳步,轉頭叮囑她:「玲瓏,今晚所見所聞切不可跟第二人說起。」
「是。玲瓏明白,能跟在主家身邊伺候是玲瓏的福氣。張嬤嬤已吩咐過了,叫我少說話,多做事。」主家聽了,滿意地點點頭。
玲瓏看著黑黢黢的巷子,心中不解,六百下夜鼓早敲完了,長安城內已是宵禁,街上有金吾衛夜巡,此時走動豈非冒險犯夜?況且,若等的是貴客,為何不在正門迎接,而要從後門進府?但來的若不是貴客,主家又何需親自出迎?
正當玲瓏懷疑那人還會不會來時,漆黑的巷口出現了一個矮小的身影,那人提著一盞小燈,步履悠哉地往這裡走來。玲瓏看著那緩緩飄近的淡紫色光暈,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掠上心頭,卻一時想不到是什麼。
待那人走到門前,玲瓏才看清這位比她還矮一頭的客人。她驚異極了,不自覺地退後,心中止不住地尖叫:妖怪!
那是只兔子!玲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有些恐懼慌亂,可細看去,卻又覺得十分滑稽。它頭戴一頂褐色方腳僕帽,帽邊伸出兩隻不安分的長耳朵,小腦袋毛茸茸的,雪白的眉毛很是突出,遮住了眼睛,眉尾長長垂著,讓他看上去像個慈祥的老翁,可從它的三瓣兒嘴裡伸出了兩顆大板牙,把那張臉變得可笑極了。玲瓏盯著它,對於一隻兔子來說,它可算身形巨碩,但跟人類相比,仍然十分矮小。它穿得和人類一般無二,上身是青色刺金錦襖,下著皂色靴褲,腳上還踏著一雙皺皮軟靴,只是衣物都相應縮小了許多。
再去看主家,他看見來客時神情也有些訝異,但很快平靜了。主家迎上前,彎下腰去問那兔子:「來者可是白龍館中人?」
「可不是嘛。」白兔嘆氣,接著長眉一抬,幽幽說道:「館主看了你遣人送的信,你說遇有危難,務必請館主今夜來府詳敘?」
「對,對。」
「館主叫我先來查探一番。」它憂愁地嘆口氣說道,「唉,我來是來了,不過估計幫不到你什麼。畢竟,我就只是只兔子而已。」
玲瓏本來還有些害怕,聽到它扯著尖細的破鑼嗓子說起了人話,可又一副消沉的語氣,差點忍不住笑起來。
主家恭敬地把白兔請進門,一邊小心地說:「兔兄說笑了。既是白龍館中人,必定神通大著呢。還要請兔兄指點,救我於危急之中啊。」
白兔抬頭看他一眼,嘆口氣,搖搖頭向前走,一句話也沒說。
主家所說的白龍館,長安城中無人不知,玲瓏也對它早有耳聞。聽說,不論你是升斗小民,還是富商貴族,你的所求在白龍館都能得到滿足。白龍館所市之物,皆是館主親手打造,用料珍奇,各具神異,舉世無雙;但售價高昂,且要求離奇。館主姬弘,字子夏,沒人知道他的身世來歷,傳言道,那館主不僅壽比彭祖,並且容顏不老。
在今日之前,玲瓏從不相信白龍館真的存在,一直只把它當作坊間的怪談故事而已。她默默看著正和主家交談的白兔,恍惚中注意到兔子手中那盞燃著淡紫色光焰的水晶風燈,有些眼熟。翠玉的杆子,琉璃的垂珠,玲瓏腦中一道精光——這盞燈,與那夜所見白衫男子手中所持之燈幾乎一模一樣。心中疑惑,莫非那夜的白衣人也與白龍館有關?還有那個女孩,玲瓏眼前又浮現那張與自己一般無二的面容,她又是什麼人呢?
行至書畫苑,玲瓏現在已能確定那夜所見並非夢境。她記得那閃光的屏風,還有屏上消逝的圖畫。詭異,沒錯。但哪有當下詭異呢?她又看了眼白兔,它將短靴脫在廊下,正有些吃力地邁上書房台階,錦襖後襟下露出一團絨絨的兔尾。玲瓏跟在二人身後,瞧見這景象,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又趕快繃住了。
將提燈放在門邊,三人先後進了書房。玲瓏低頭立在一旁,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四處瞧,她發現之前地上那灘紅色顏料已被清理掉了。屏風靜靜立在牆邊,屏上的素色雲紋在燈火照耀下流光溢彩,美麗極了。
「嘖嘖嘖,織雲屏。」白兔看見屏風時贊道,接著轉頭去看主家,右邊眉毛一挑,嘆氣說,「哎呀,這可不好辦呢。」
主家有些窘迫地擠出一絲乾笑。
兔子把兩顆大牙嘬得嘖嘖響,「你倒說說看,是什麼危急?」
「咳,兔兄先坐。」主家將白兔引至坐席,雙雙入座。「玲瓏,還不快去取些湯飲夜宵。」主家轉頭吩咐。
「是。」她知道,主家此時將她支開,必是有機密要說。
玲瓏出了書房,提上燈,正要往灶房去,沒走幾步,只聽屋內傳來那隻兔子尖細破音的說話聲:「你當年貧病,館主許你富甲天下。我且問你,織雲屏可還好用?」
「承蒙館主恩惠,織雲屏在我手六年有餘,每以身血飼之,屏上所示未來天時雨雪、錢貨時價,從未有錯。按著織雲屏所示未來信息做買賣,佔盡先機,竟使我一介寒士,置下萬金之產,當然好用。」
玲瓏心中大驚,這屏風能展示未來?
白兔又問:「將這織雲屏交付你手時,館主可說過,萬不可問自己未來的運勢興衰,否則必有劫難?」
主家的聲音慌亂起來:「在下一時糊塗,還請兔兄幫忙化解!」
「嘖,榮華富貴還不夠,還想窺探天命么?」兔子嘆道,「你快說來,究竟看到了什麼?」
主家正要細說,突然警醒地高呼一聲:「玲瓏?」
玲瓏嚇得定住,大氣也不敢出。主家見無人回應,以為她已走遠,這才安了心,壓低聲音跟白兔說話。
玲瓏驚出一頭細汗,不敢再偷聽,趕快走開了。
孫廚娘早已備好吃食,但玲瓏看著托盤上的胡餅和兩碗羊羹,有些躊躇。正要走出灶房,眼角不經意間瞟到角落裡的竹筐,是今日才進的菜蔬。她心中一亮,調轉腳步,將托盤擱在灶台上,躍到筐邊動手翻起來。果然找到她心中所想之物,拎出來在盆里稍加沖洗,拿布抹乾了揣進懷中,這才回身端起食盤,心滿意足地出了門。
提著燈,兩手還要端托盤,玲瓏儘力走得穩些,以免肉湯灑出來。行至窗下,隱隱聽見主家說的話:「可我回來再試,屏上顯示的竟還是牌位,寫著我名字的牌位!」聲音里滿是惶恐。
玲瓏故意加重了腳步,屋裡立刻靜下來。
進了屋,玲瓏把羊肉羹和餅端到桌案上,主家招呼白兔用餐。它傾身 向前,抽著鼻子聞了兩下,有些嫌棄地撇開頭去,對桌上的食物碰也沒碰。主家有些尷尬:「兔兄,莫非東西不對胃口?」
兔子哼了一聲,嘬著大牙,半晌沒搭理他。
玲瓏有些猶豫,但還是把懷裡的東西掏了出來,是只拳頭大小的蘿蔔,紅艷水靈。兔子雙眉一抬,歡喜地接過來,一口下去,汁水四濺,把它的小爪子也沾濕了。看到白兔抱著蘿蔔,啃得顧不上說話,主家有些讚許地對玲瓏笑了。
主家見兔子吃得開心,試探著問道,「兔兄,你看,我這事可有破解之法?」
兔子抬起頭來,一嘴的汁水,歡快地搖頭:「沒救了,沒救了。」
主家正坐,表情緊張,懇求道:「兔兄既是白龍館中人,必有神通,求兔兄救命啊!」
「嘖嘖,我說過了,我就只是只兔子而已,真沒什麼神通。」它啃完最後一口蘿蔔,站起來,「不過,就算是館主來了,也救不了你。」
白兔走到屏風前,踮腳去摸屏上光華四溢的雲紋,嘖嘖讚歎,「館主的手藝真是沒話說。」
「館主來了也救不了我?」主家慌了。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向織雲屏問自己的未來?」白兔沒等主家答話,接著說道,「因為太危險。每個人的未來本都是瞬息萬變的,一陣風、一聲響動、一句話、一個動作的不同,都有可能徹底改變未來的樣子。不過,一旦你在織雲屏上觀察到自己的某一種未來,它就確定下來,不可能改變了。你若看到自己將大富大貴、長命百歲,那很幸運;但你若看到自己大禍臨頭、死於非命,也無法改變,只能乖乖等它發生。」
「為什麼不可能改變……」主家猶疑地問。
兔子轉過身說:「當你看見自己的某種未來後,即便用盡方法試圖改變它,也只可能有一個結果。那就是,你為改變未來所做的一切,都將導致這種未來一絲不變地發生。」
玲瓏聽得目瞪口呆。
主家頹喪地塌坐下去,「你的意思是,我就要死了,對吧。我就要死了……」
白兔有些可憐地看著他,嘬著大牙說:「嘖,看開點,人皆有一死嘛。」它指了指玲瓏,對主家說,「你會死,這個孩子也會死,你有生以來認識的所有人都會死。你瞧,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人出生時,未來的一切都不確定,但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那就是死亡。你覺得自己即將死去很不幸么?可你已年近半百,有妻有子,生於盛世,得享富貴。相比那些生於戰亂,年紀輕輕就在街頭凍餓而死的人,你已經很幸運了;還有那些還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他們連『生』的機會都沒得到過就死去了,與他們相比,你所活過的每一天、說的每一句話、吃的每一口食物、甚至你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幸運的吧。」
它吊著尖細的破嗓,繼續說著:「人本就該時刻做好死去的準備。人類的生命短暫又脆弱,世界變化無常,每個人都時刻面對死亡的威脅。誰要是以為自己一定能活到多少歲,或是以為自己一定能活著看到明天,那就只能說他是個蠢貨。可這世上的蠢貨特別多,他們從沒想過自己真正想要什麼,隨波逐流,活在世人的眼光里,重複著每一日的生活,渾渾噩噩直到死去。」
兔子打了個嗝,可能是由於剛才蘿蔔吃得太快了,它順了順氣,慢悠悠地說道:「要我說,你這輩子活得不賴。你想要財富,就來白龍館求館主給你能帶來財富的物件,得到織雲屏這六年多來,你利用它給你的先機做買賣,未曾一日歇息過,而現在,你已經過上了理想中的富足生活。雖然我不能理解你對錢財的這種執著,但至少你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麼,並為之努力過,最後也得到了。這樣活過以後,面對死亡還有什麼可悲傷的。」
「我現在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主家神情木訥,不知是在問白兔,還是在問自己。
看著主家失魂落魄的樣子,白兔疑惑道:「嘖嘖,我剛才說了這麼多話來安慰你,你還在傷感什麼?嗨,館主還總說我悲觀消沉,看來是因為沒見過你現在的樣子。」
「我回去了。你就吃點好的,喝點好的吧,日子可能不多了哦。」兔子說著就拉開門往外走,「別想太多了,嘖嘖,想什麼也沒用,反正都是要死的。」
聽了兔子的那些話,玲瓏有些發懵。見它出門,她迷迷糊糊地跟了出去。
玲瓏追到廊下,見白兔穿了靴子,提著燈正要走。她輕咬下唇,有些猶豫地問:「你是妖怪嗎?」
兔子轉身,問道:「你怕我把你吃掉么?」
「不怕。」玲瓏搖頭說,「你喜歡吃蘿蔔。」
白兔展眉,嘿嘿笑了。
玲瓏問:「主家會死嗎?」
兔子嘬著牙不說話。
她又問:「我也會死嗎?」
「嘖嘖,人皆有一死嘛。」兔子說完,略有深意地微笑著。
玲瓏看白兔提著紫色光焰的小燈,往小院外去了,背影一蹦一跳。還在那發愣,聽見主家喚她:「玲瓏。」她慌忙回身進了屋。
主家神情黯淡地歪坐在桌案旁,對玲瓏揮了揮手:「你把這些收了。收完就回去歇著吧,這裡不用伺候了。」
收了碗碟,端著托盤出了書房。玲瓏還是沒太明白剛才主家和白兔說的話,她回頭,看到主家的坐影,有些落寞的樣子。
這幾天遇見的怪事太多了,半夜在後院碰見的男子、與玲瓏長得一樣的女孩、會變化畫面的屏風,還有今晚那隻白龍館來的,能說人話的兔子。明天見了啞姐兒一定要跟她說說,玲瓏邊走邊想,反正她也不會告訴別人。
玲瓏把東西端回灶房,跟一旁還在忙著準備明日朝食的孫廚娘打了個招呼,轉身要走。孫廚娘喊住玲瓏,笑了笑,把那幾個胡餅拿油紙裹了,塞到她手裡。
把胡餅揣在懷裡往寢室走,餅已經不怎麼熱了,但還是能聞到麥粉和了酥油、沾上芝麻烤出來的那種焦香。玲瓏很少能吃到白面,更別說酥油胡餅了,那餅香隨著每步的動作從小襖衣襟里溜出來,讓她一路上都口水直流,真想拿一個出來嘗嘗。可她想著要感謝同屋的三位姐姐這幾日的照顧,還是該拿回去與她們分享,才忍住了。
剛到寢室門外,就聽見榴紅的說話聲:「我估摸著,玲瓏是不是撞邪了,要不怎麼沒來由地就燒了三天?」
一個柔柔的嗓音傳來:「哎呀,快別說了,怪嚇人的。」是一向有些膽小的秋煙姐姐。
玲瓏見她們在討論自己,覺得此時貿然進屋會很尷尬,只好有些躊躇地站在門口。
「我吃飯時聽邵元說,他頭天晚上起夜,遠遠見到過一個鬼影。」榴紅說。
「要說撞邪,日子也對的上。你們想,玲瓏是那天早上病倒的,下午就發現啞姐兒了。」萍兒姐姐也在。萍兒以前在舉人家做過侍女,會識文斷字,所以講起話來條條是道,可這回玲瓏怎麼聽不明白她的話呢。只聽她又說:「也許啞姐兒頭一天夜裡就意外墜井,溺水身亡了。夕食過後不就沒人見過她了么?邵元說的鬼影會不會就是她?」
榴紅說道:「你怎麼知道是意外?說不定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好好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你們還有心思亂猜!」秋煙有些生氣地說,「我要睡了,看玲瓏回來你倆怎麼跟她說。」
門被拉開了。
一陣涼風湧進屋子,榻上的三人都向門口看過來。玲瓏抓著門框,似乎要把指甲嵌進木頭裡去。她臉色蒼白,表情木然地站在那裡,彷彿一座石像。她咬著下唇,過了好一會兒,才用有些顫抖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出來:「你們說什麼?誰墜井了?」
萍兒避開玲瓏詢問的眼神,望向一邊,默不作聲;平日里話最多的榴紅也沒說話,抱緊雙臂,看向地上。
屋子裡的沉寂重得能將人碾碎,秋煙受不了這樣的氣氛,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玲瓏,和她眼神相交那一刻又迅速躲閃開去。她站起來,沉默地走到玲瓏身邊,手扶上她肩,把她拉進屋子,關了門。
「玲瓏,」秋煙蹙著眉低頭看她,「你病倒的第一天下午,在後院老井裡發現了人。撈起來才知道是啞姐兒,已經斷氣了。」她小心翼翼地柔聲說著,一邊掉下了眼淚,「這孩子也實在是命苦,生來就是個啞巴,好在出落的伶俐可人,讓主家和夫人都喜歡。眼看再有一兩年,收到主家房裡,若生個兒子,也算熬出頭了。平日姐妹們看她得寵,多少有些妒忌,但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心裡到底還是憐愛多一些。唉,好好的人,怎麼就落了井呢?」
一時間幾人都有些唏噓。
只有玲瓏,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要把嘴唇咬出血來。榴紅去拉玲瓏坐下,摸到她的手,冰涼僵硬。
「不是她,」玲瓏勉強地笑出來,「啞姐兒沒死,她不可能死了。」
萍兒也湊過來試圖安慰她,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撫著她的後背。
「你那天病得厲害,我們幾個做完活兒就回來看你,所以都不知道這回事。」榴紅抹了淚珠,跟玲瓏說,「第二天啞姐兒她爹來鬧了,我才聽人說的……」
那日清晨,天還未亮,榴紅就被一陣嘈雜聲吵醒了。她們的寢室在東苑南邊,剛好背靠前院,吵鬧聲就是從那邊傳來的。萍兒和秋煙都蒙著頭繼續睡,榴紅好奇,伸手抓了衣衫穿上,只拿水抹了把臉便跑去瞧熱鬧。剛從前院邊廊的暗門探出頭,就瞅見院子里站著幾個僕役和家丁,圍廊里也躲著交頭接耳的嬤嬤和侍女。定睛看去,庭中最顯眼那一個正是府上的跛腿門房,人稱劉老二的。他滿臉通紅,腮邊又是老淚又是塵土,花白鬍須都黏成一縷一縷,邊哭著嚎著邊踉踉蹌蹌地往堂屋前走,站也站不大穩,酩酊大醉的樣子,旁邊家丁一副想去阻攔,卻又不好上前的神情。眼前這個人,正是啞姐兒的爹。榴紅忙問旁邊一位嬤嬤這是怎麼了,才知道啞姐兒出事了。
「主家那天得知啞姐兒落井沒了的事,因避諱這種橫死的,當晚就差人置了棺木,將她好生葬了,又送了些錢給啞姐兒爹,算是撫恤。啞姐兒她爹沒見著女兒最後一面,許是心裡不爽,又喝了些酒,第二天一早就鬧到府里來了。眾人看他年老體弱,又失了獨女,只由著他在院子里撒酒瘋。就聽他在那『我閨女呦!我閨女呦』地嚎著,末了說了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怎麼還沒好好報答我就走了!』原本大家都怪可憐他的,唉,誰知竟說出那樣的話來,真叫人生氣!」
「後來主家聽了響動,到前院安撫他,誰想他見了主家竟罵起來,說他閨女死了沒人給他送終,要主家償命,還想動手,還好被一眾家丁給攔住了。虧得主家寬仁,體恤他喪女之情,才沒報官,只叫人把他架出去罷了。」
榴紅嘴皮子利落,幾句話就把前前後後的事都給說清楚了,可玲瓏一點也沒聽進去,只覺得滿腦子嗡嗡作響。
萍兒忿忿地說:「哼,啞姐兒長到這麼大,他辛苦過什麼?啞姐兒的吃穿用度哪一樣不是主家負擔的?平日里也沒見那門房心疼過閨女,儘是拿了啞姐兒的例錢去買酒。他喝多了就罵,什麼難聽話都有,罵得不盡興還對她拳腳相加。閨女沒了,倒有臉來鬧。要我說,那老東西必是看主家待人寬厚,想多訛些錢吧。」
榴紅也不平道:「就是,這當爹的哪有個爹的樣子?說不定啞姐兒就是被他打罵得一時想不開,自己跳了井呢!」她還要繼續說,秋煙給她使了個眼色,她看看玲瓏的神情,就沒再出聲了,只是捏著她的手嘆氣。
秋煙坐到玲瓏跟前:「我們都知道,你和啞姐兒平素是最要好的,可是你也別太傷心。」她的聲音像絹絲般柔軟,「看,你這病才剛好,別再傷了身子。」
榴紅與萍兒也都跟著勸慰。
玲瓏被一種巨大的悲傷籠罩著,幾欲痛哭失聲,可還是用盡全力忍住了。看著三位姐姐安慰她的面容,玲瓏努力拉扯出一個笑容:「我沒事的,姐姐們不要擔心了。」玲瓏想起那幾張胡餅,緩慢地將手伸入懷中,慢得彷彿每動一下都痛徹身心。她把餅掏出來遞到秋煙手裡,「多謝姐姐們這幾日的照顧,辛苦了。我今天得了幾張酥油胡餅,拿來給你們嘗嘗。」
秋煙接過去,看著玲瓏慘淡的笑臉,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萍兒嘆口氣,說「你這孩子,生病的時候也好、難過的時候也好,都是這樣。一心只怕麻煩了別人,只會勉強自己,嘴上總說著『我沒事』,『我沒事』,旁人看來,也不知你是真沒事假沒事。唉,你今日要真是放開大哭大鬧一場,我們倒放心了。」
玲瓏聽了,臉上還在維持淡淡的笑意,只是低下了視線,嘴裡仍說:「我沒事,真的。」
玲瓏睡去的時候,整個人是木的。沒辦法反應,沒辦法思考,沒辦法悲傷,只能被黑暗裹挾著往前走。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從夢魘深處傳來一個細碎的聲音,漸漸清晰,玲瓏聽見了,是白兔在說:「人皆有一死嘛……」
玲瓏一個激靈,睜開了雙眼。
井。
在黑暗裡,玲瓏默默站在原地,與身前的井對峙著,那口吞噬了啞姐兒的老井。
天高處有風,吹散了遮蔽彎月的重雲,一縷清輝灑在井上。這絲月光似乎也打在玲瓏心裡,她感到那壓住心跳的沉重哀慟開始奔流激蕩,徹底擊碎了最後一處堤壩,她再也撐不住自己的身體,瞬間傾塌下來。
「是你嗎?是你帶我來這裡的嗎?」玲瓏口中喃喃,她伸出雙手扒在井台,將身體靠上去。一顆飽滿的眼淚打在井台上,發出「噗嗒」的沉悶聲響。
玲瓏十三歲了,從有記憶開始,自己被從一個「家」賣到另一個「家」,從不知親情為何物。直到來到這裡,直到遇見啞姐兒。三年來,她和啞姐兒一起吃飯、玩耍,跟她學做活計,跟她學寫字,幾乎一日未曾離她左右。啞姐兒就是她的姐姐。
她側著頭枕在井上,右耳貼著井台,彷彿要聽聽井下的訴說。
玲瓏想起從前聽人伴著箜篌唱過的歌謠,雖不明其意,但那悲傷的調子卻始終盤繞在記憶一角,未曾遺忘。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當奈公何!
玲瓏輕輕地吟唱,願這歌謠撫慰啞姐兒的靈魂,願她能原諒自己,在最需救助的時候,沒能趕到她身邊。
人皆有一死,她現在懂了。白兔說過,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可為什麼還是止不住悲傷?左眼中的淚不停聚集,又匆忙滑落,越過鼻樑橫流下來,匯入右眼,又帶著雙倍的水分,從眼角奔出,浸潤了壓在耳鬢的髮絲。
淚眼朦朧中,玲瓏看見對面不遠處的書畫苑裡有光飄過。她一驚,坐直了身子,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淚水,再去看那邊,一眼就認出了那朵淡紫色的幽光。莫非,那隻會說話的兔子還沒走?這樣想著,便起身往書畫苑裡追去。
她跑進院中,只見那人已進了書房,他穿了一身黑,正背對著她,紫色燈光將幽暗的書房映得詭異,也勾勒出那人高挑的背影。玲瓏知道,那絕對不是只兔子。
那人轉身,玲瓏看見了他的側臉。是他!是那天夜裡見過的白衣男子。
玲瓏想起了榴紅的話,三天前邵元也見過此人,還把他當成了鬼影。而啞姐兒可能就是那晚落井身亡的,那麼,此事會不會也和他有關?還有,他提的琉璃燈,和那兔子用的一樣,難道他也是白龍館的人?
若是平時,在深夜的後院遇見一個渾身是迷的陌生人,玲瓏必會害怕地找個地方躲起來。可今晚不一樣,玲瓏的心臟快要被突如其來的悲痛、幾日來積累的疑問撐炸了,她莫名地惱火起來,將那一點點的恐懼拋到了九霄雲外。
「喂!」玲瓏叫住他,「你究竟是什麼人?」
男子轉過來,身上的皮毛罩衣將他襯得異常魁梧,他目光熠熠地看著她,有些戲謔地回問:「你又是什麼人?」
玲瓏被他這麼一問,頓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硬著頭皮,逞強地向前走去,雙手在身側緊緊地攥著拳。上了台階,一步,又一步,站在書房的入口處,面對著那人。她像在給自己鼓氣一般,大聲地對男子說:「我可不害怕你。」
那人好似被她逗樂了,右邊眉梢輕輕上揚,說道:「很好。我也覺得我長得並不可怕。」
「你是白龍館的人么?」玲瓏放鬆了一些,看著他手上的燈問道,「今晚早些時候,有個……嗯……白龍館來的傢伙,也拿著那樣的燈籠。」
「沒錯。兔子跟我說了這裡的情況,我就來這兒收回白龍館的東西。」
「什麼情況?」
他笑笑沒回答。
「難道你是……」玲瓏心裡有個猜測。
「我叫姬弘。」男子耐心地回答,「你可以叫我子夏。」
果然,玲瓏猜中了。傳說中的白龍館,傳說中的館主。她有些不可思議地抬頭,看著這位傳說中的傳說。
姬弘見她愣在那裡,輕咳了一聲,伸手將琉璃燈遞到玲瓏面前,說:「幫我拿一下?」
玲瓏想著,好像沒有一定要拒絕的理由,便默默地接了過來。琉璃燈明明握在手裡,卻一點重量都沒有,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如果不是那紫色的光焰時刻提醒著玲瓏,她肯定不會相信自己手裡正提著一盞燈。
就在玲瓏著迷地研究手中的琉璃小燈時,姬弘從胸前掏出一件東西,轉身往屋子裡走。他在書房正中的位置停下來,轉身面對那座巨大的織雲屏,招手示意玲瓏也進來。她有些遲疑,但還是跟了進去。走到姬弘身邊,玲瓏下意識偷眼去看屏風,屏面仍是那副精美的雲紋織錦,沒什麼異常,只是在紫色的光下越發美麗,讓她開始懷疑那夜所見的屏風異象只是自己的幻覺。
玲瓏現在看清了,姬弘右手拿著的,是一把小巧的素麵團扇。他將團扇舉到胸前,還未動作,卻先伸了左臂,將玲瓏向身後攔了攔,轉頭對玲瓏說:「如果害怕的話,就閉上眼睛。」
還沒等玲瓏反駁那句話,姬弘就轉回頭去,右手握著扇柄平伸出去,輕輕向內提起扇了扇,然後立起扇面,正對屏風。玲瓏以為自己又出現了幻覺,小團扇好似在對面掀起了一陣狂風,將那座織雲屏拔離了地面。屏風掙扎著向姬弘和玲瓏的方向飛來,室內的光線也似乎開始顫抖扭曲。眼看屏風就要重重砸到他們二人身上,玲瓏忍不住快叫出聲了,卻見屏風在空中翻騰著變小,眨眼間被那扇面吸了進去。姬弘「呼」的一聲,收了團扇,轉身看見玲瓏受驚的表情,嘲笑道:「我都說了,你可以閉上眼睛。」
玲瓏根本顧不上和他鬥嘴,心裡除了驚奇還是驚奇,眼睛瞪著姬弘手裡的團扇,原本素凈的扇面上出現了一座精巧的屏風,好像畫上去了一樣。她暗暗讚歎,白龍館果然名不虛傳,這扇子可真是神通非凡。
姬弘將扇子收進懷中,出了屋子,玲瓏連忙也出了書房,跟在姬弘身後問:「你要把屏風帶走?主家知道嗎?」
只聽他輕微地嗤笑了一聲:「織雲屏對你的主家來說已經沒有用了。白龍館的物件不可流落人間,我此行就是來將它拿回館中收存。」說著轉了身,上下仔細打量玲瓏,皺了皺眉,「你這樣子,不覺得冷么?」
玲瓏臉上還有剛剛沒擦掉的淚痕,一頭長髮散亂披著,身上穿的是入睡時的寢衣,手腳都凍紅了。夜裡的確很冷,但夢遊出來那麼久,之前卻一點都沒感覺到。她想著自己這狼狽的樣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頭,咬著下唇,半晌才說:「沒事的,我不冷……」
話還沒說完,姬弘一陣動作,玲瓏只覺渾身覆上了一層厚實的暖意,慌忙抬眼,那件長長的墨色大衣已披在她肩上。姬弘身上只剩一件月白色的罩紗錦袍,顯得身形頎長,清雅非凡。他朝玲瓏伸出右手:「不準備還給我嗎?」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玲瓏才記起手裡的燈,她連忙遞過去。撫著大衣前襟的皮毛,玲瓏驚嘆它的柔軟和溫暖,意識到它有多貴重,她慌忙地要將它脫下奉還。
姬弘左手搭上玲瓏肩頭,動作柔和,沉默卻不容置疑地阻止她脫下的動作。他大喇喇地拍了拍玲瓏的腦袋,轉身要走,臉上還帶著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
「姬館主……」玲瓏快步跑到姬弘面前攔住去路,她雙手拽著大衣前襟,但它對玲瓏來說還是太長了,下襟在她身後悉悉索索地拖著。她怕姬弘就這麼走掉,心裡最大的疑問將無從解答,趕忙對他說,「我見過你。三天前的夜裡,就在這後院西側的長廊那兒。」
「哦,是嗎?三天前?」他一邊說,一邊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在今夜之前,他閉門不出已近半月。他張口緩緩地吐出兩個字:「子夏。」
「什麼?」
他說:「叫我子夏,或者姬弘。」
玲瓏哪敢對他直呼大名,只得說:「好吧,子夏。」見姬弘微笑,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我的好朋友,啞姐兒,兩天前從書畫苑外那口井裡被人撈了出來。她死了。」玲瓏眨著眼努力不落下淚水,「有人說她是自己跳的,可我不信。但要說是意外,也不大可能,啞姐兒一向穩重,做事又細心的。」
「與我同屋的姐姐說,她也許前一夜就墜井身亡了。」她有些猶豫地問,「那天夜裡你從書畫苑的方向過來,有沒有看到什麼?」
「哼」他從鼻子出聲,佯裝惱怒的樣子,挑著右邊眉梢說,「你想問,她的死是不是跟我有關,對吧?」
「沒有沒有!」玲瓏使勁兒搖頭,心裡還是瑟縮了一下。
姬弘看她驚慌的表情,就沒再嚇唬她。剛想說話,忽然從幾近凝滯的寒冷空氣中辨識出了一絲特別的氣味,他雙眼微微眯起,用力嗅聞著什麼。
「煙氣。」姬弘蹙眉道,「著火了。」他大步流星地出了書畫苑,玲瓏也奔了出來。
玲瓏看了看不遠處黑黢黢的院落,又去看姬弘嚴肅的面孔,有些不解:「哪裡著火了?」
姬弘眯起眼看玲瓏,像在思索什麼,他張口要說話,又有些猶豫。他再次抬頭看了看對面的院落,終於,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他對玲瓏說:「我知道你朋友的事。的確不是什麼意外。」
聽了這話,玲瓏立刻轉移了注意,看著姬弘等他往下說。
姬弘鄭重地問:「你確定你想知道真相么?」玲瓏心裡有些期待,又有點害怕自己會聽到些什麼,但還是點了點頭。姬弘嘆了口氣:「那好。」
他抬了抬手裡的琉璃燈,說:「你看這盞燈,它並不是一般的宮燈。它叫作歧路燈,手持這盞燈的人能夠穿越任何屏障,到達他心裡所想的目的地。」
「真的么?」玲瓏看著燈驚嘆道。
姬弘笑笑,點了點頭。「它能帶人穿過任何屏障,宮牆、山巒、河流……」他頓了頓,接著說,「甚至時間。」
玲瓏不可置信地抬眼去看姬弘,想看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可他沒有。
「所以,如果你願意,可以同我去三天前的夜裡,親眼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們不能改變過去,只能任由那些事順其自然地發生。」
玲瓏立刻說:「好。」
姬弘看進她的眼睛,捉著她的胳膊,一字一句認真地強調:「我是說,我們雖然能夠回到事情發生前,也不能做任何事去改變它。你的朋友還是會死去。即便如此,你也願意去么?」
眼淚不可抑制地從玲瓏眼中滾落,但她咬著下唇,仍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姬弘站起來,向玲瓏伸出手,她顧不上擦去淚水,伸手拉住他。他們面對著書畫苑的月門,姬弘低頭叮囑玲瓏:「沒到前千萬不要鬆手。」他又轉頭對玲瓏說:「有我在,沒事的。」一張冷麵下,卻有什麼東西,讓人莫名得安心。
玲瓏手上用力捏了捏他,表示準備好了。
姬弘又轉頭看了眼東院的方向,回過頭說:「走吧。」一手提著燈,一手拉著玲瓏,邁出腳步。
玲瓏緊緊抓著他的手,也跟著向前走。可只往前邁了一步,就彷彿踏入了另一個世界。剛剛還在眼前的月門和院牆都消失了,腳下是黑暗,四周也是黑暗。她轉頭去看姬弘,可他也隱沒在濃稠的黑暗裡,只有那隻與玲瓏相握的手還能證明他並未消失;她低頭去看自己,但自己的手腳身軀也都藏在黑暗中。玲瓏的心臟瞬間被恐懼攫住了,她想叫住姬弘,卻聽不見自己喊出的聲音。她驚恐地吸氣,卻感覺只吸進了虛空,她知道自己哭出來了,但臉上卻感覺不到淚水。
這裡沒有光亮,沒有聲響,甚至也沒有空氣,唯有那朵幽微的紫色光焰還在身前浮沉,似乎成了這個世界裡唯一真實的存在。她不知道腳下虛浮的黑暗還有多遠,只能更緊地握著姬弘溫暖乾燥的手,力圖跟上他的步伐。
忽然間,玲瓏感到自己一腳踩上了什麼堅實的物體。「到了。三天前的半夜。」玲瓏聽姬弘這麼說,安心地深吸了一口氣,鬆開了他的手。
才一放鬆,她重心猛地歪斜,一聲驚叫哽在咽喉,雙手徒勞地抓了一把虛空,身子就向側面倒去。還好,姬弘動作敏捷,伸手抄住了她。玲瓏揪著他的衣襟,一邊驚魂未定地喘著氣,一邊四下打量。他們已走出剛才黑暗虛無的通道,她低頭,發覺腳下是粗糲的瓦片,原來他們正站在一處傾斜的屋頂上。身下屋宇透出燈光,照亮了四周,玲瓏認出這正是書畫苑,而他們腳下便是書房。
「我們怎麼在房頂上?」
姬弘笑笑:「用這燈引路,有時會有點偏差。」
「不過差的不會太遠,我瞧瞧。」他挽住玲瓏的手,向前走了幾步。玲瓏被姬弘拉著,如履薄冰地踩在屋瓦上,腳下的瓦片隨著二人動作發出細微的磕碰聲。快到屋檐盡頭,玲瓏已是戰戰兢兢,不敢再向前一步。姬弘將她拉近身側,俯身在她耳邊說:「有我在,沒事的。」他又狡黠地一笑,故意站直了假裝不看玲瓏,調侃道,「如果害怕,你也可以閉上眼睛。」
玲瓏瞪他一眼:「走。」
她賭氣地將雙眼睜得溜圓,可還是擔心地握緊了姬弘的手,另一隻手也攀住了他的衣袖。雖然玲瓏相信身邊這位館長的神通,但畢竟離地丈余,難免不安。
姬弘朝屋檐外邁步,玲瓏咬牙跟著他向前一跳。雙腳剛一離開屋檐,玲瓏只覺足下生風,原本虛無的空氣好似有了實體,軟軟地托舉著她,完全不是她想像中急速墜落的感覺。二人就這樣輕緩又優雅地踏著步子落到地上,姬弘轉過頭輕輕對她說:「你看,沒事的。別忘了,它能帶人穿過任何屏障,何況,屋頂與地面間本就沒什麼屏障。」他晃晃手裡的歧路燈,那紫色光芒仍舊幽微詭異,現在卻讓玲瓏覺得無比心安。
「一會兒不管看到什麼,別出聲。」姬弘扶上玲瓏肩膀,弓著身子領她向燈光處走去,一邊輕聲叮囑她。幾步外便是書房的後窗,玲瓏看他神秘的樣子,也不自覺貓起腰,放輕了腳步。行至窗下,姬弘將燈籠擱在腳邊,靠著牆壁蹲下去,玲瓏也跟著蹲在一旁。他順著窗框將蒙紙輕輕向上揭起一條縫,湊過去窺視室內景象,抬手招呼玲瓏也來看。玲瓏挪過去,腳下乾脆換成了跪姿,直起腰剛好能將眼睛湊到縫隙處。這條紙縫挨著窗腳,正在一座燈樹身後,跳躍的燈火成了絕佳的隱蔽,從室內很難發現有人在窗外,卻又給了二人絕佳的視角,整個書房都盡收眼底。
屋內有兩人,只瞧了一眼,玲瓏心跳就變得激烈,她快速地呼吸著:啞姐兒還活著!是的,是她!
玲瓏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輕咬下唇防止自己出聲,她眨了眨眼,仍舊安靜窺視著,心裡卻放鬆下來,臉上浮現一絲微笑。她想,啞姐兒怎麼會死呢,她正好好地站在那兒呢!也許她這兩天只是出府辦事去了,幾位姐姐趁機跟我開了個大玩笑吧。
似是覺察了身邊人的異常,姬弘回頭,瞥見她臉上的光彩。他想張口叮囑她什麼,卻沒出聲,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玲瓏此時哪裡能注意到其他人的動作呢,她一心都正鎖在桌案邊的啞姐兒身上。直到原本站在屋子正中的主家轉身走到啞姐兒面前,手中一抹銀光閃過,竟從懷中抽出了一把短刀。
玲瓏一時愣住,心臟驟地縮緊了。
手起。刀落。
被主家的背影擋住了視線,玲瓏看不見啞姐兒,擔心得厲害,但內心又不太相信,平日仁善的主家竟會傷害啞姐兒。她雙手扒上窗檯,幾乎要破窗而入了。就在此時,主家在桌邊坐了下去,玲瓏才看見他身旁的啞姐兒,毫髮無損,只是輕皺著眉頭,擔心地望著主家。
原來,主家用刀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啞姐兒幫他捉著袖子,血液順著傷口滴下,流入桌上的圓形墨盒裡。主家將短刀收回懷中,伸出手臂,啞姐兒拿出帕子,熟練地為主家包紮。她雙眼垂下,注視手上的活兒,模樣一如往常,沉靜而溫柔。玲瓏看見,主家手臂上還有幾道長度相似的疤痕,深深淺淺散布在傷口附近。
刀傷處理畢了,主家撿起桌上的墨盒,接過啞姐兒遞來的毛筆,起身走到織雲屏前。筆尖蘸了盒中的血,抬手在華美的雲紋織錦上寫下幾個字,鮮紅奪目。
「明。春。旱。否。」玲瓏在心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她很高興自己全都認得。
玲瓏年紀雖小,但跟著啞姐兒侍奉主家幾年,也能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今冬未雪,城中最近已起過幾場大火,所幸並未鬧出人命,但火焰所到處屋宇盡皆焚毀,不少人流離失所。若仍不下雪,春來又少雨,田裡的莊稼就遭殃了,來年收成必會大減。但若主家能抓住先機收糧屯駐,只待城中饑饉,便可高價賣出,大賺一筆。
筆尖離開屏風,織錦上的雲紋從血字處迅速散開,不一會兒,整個屏面盪出一片波瀾,那些鮮紅的字也隨之沉浮擺渡。就在沉浮中,筆畫越來越細長,幾個字像是活過來了一樣,長手長腳地飄蕩、糾纏,漸漸幻化出圖畫來——春風拂雨,新禾競生。竟是一幅春日行雨圖。
玲瓏第一次看到織雲屏的神通,心中滿是讚歎,也為接下來的好年景欣慰不已,不禁微笑著轉頭看了看姬弘。誰料姬弘面上並無喜悅,只是冷眼看著屋裡的情景,目光深沉,那神情冷漠又疏離,與剛才的他那麼不同。玲瓏暗暗吃了一驚,微笑僵在臉上,她又偷瞄了姬弘一眼,疑惑著轉回頭去,繼續觀察室內的變化。
再看時,主家已在屏上又寫了些字,直接覆蓋在那幅行雨圖上。還沒等玲瓏細細辨認,那行字的筆畫與圖畫的線條交纏相融,已不分你我。很快,織雲屏上又現出一箱箱的珠貝,玲瓏猜想,也許主家剛剛問的是何種貨物銷路好吧。接著,他又寫了三四個問題,玲瓏認不全那些字,但看織雲屏顯出的畫面,大約都是在問貨品時價、銷路好壞。不過隨著主家每次書寫,字的顏色都會變深一些,變幻出的圖畫也越來越簡單了。
主家後退一步看著屏風,半晌眯了眯眼,自言自語道:「這麼多年,都只問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真有點虧。不可問自己未來的運勢興衰嗎……哼,一座屏風罷了,試試又能如何?」
言罷,主家上前,提筆在屏上寫了一行字。
玲瓏認出了其中有「年」「月」「日」「時」,還有主家的名字「盧大成」,他寫的是自己的生辰八字。
他又寫:「明年運如何」。又是一陣波瀾,不一會兒,那些字融進了圖畫,而屏面上現出了一條長案,案上有供果與香爐,正中處竟是一座牌位,寫著主家的姓名。玲瓏想起之前為主家與白兔送宵夜時,在廊外不小心聽到主家的話,便是在說這幅圖嗎?
「啪。」墨盒從主家手中滑落,裡面的血液傾灑在地。
看到屏風上的畫面,啞姐兒也是一副驚疑的神情。
「不可能。」主家扯出個勉強的怪笑,「我不相信。」
他連連搖頭,激烈地否認眼前的一切:「這怎麼可能!我不相信!」
「主家真會死嗎?」玲瓏心中也在犯嘀咕,沒注意啞姐兒默默走到了主家身後,正彎腰去撿他腳下的墨盒。而此時主家突然猛地後退,重重撞在剛彎下腰的啞姐兒身上,只見她整個人向斜後方翻倒,腦袋磕在身後桌案的拐角上,一下子昏了過去!
「呵!」玲瓏被驚得發出了一聲微弱的驚叫,姬弘趕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將她順勢摟進懷中。而主家轉身看到摔倒的啞姐兒,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震住了,沒注意到窗外的聲響。
主家緊張地走到啞姐兒身邊蹲下,用左手試探啞姐兒的呼吸,確認她還活著,只是額角多了一個大包。他面色稍緩,跌坐一旁,手裡還緊緊攥著筆。玲瓏見了,緊繃的神經也放鬆了一些,示意姬弘放開她。姬弘鬆開捂著她嘴的手,卻並未放下,而是安撫地搭上她肩膀。
玲瓏睜大雙眼盯著室內,只見主家獃獃地坐著,看看啞姐兒,又抬頭看看屏風上的圖畫,神情恍惚。
「我雖富裕,但多行善舉,怎會如此短命?」他語氣有些悲嘆,但更多是不解。主家搖搖晃晃起身,走到屏風前,瞪著圖中寫著自己名字的牌位,提筆狠狠寫上:「我!何!時!死!」
圖案翻滾變幻,猩紅的血字最後化作濃重的雲霧,凝在屏面上。
主家看著,眉頭擰緊了,臉上滿是費解。他眼神狂亂,對著織雲屏低吼道:「這是什麼意思!我會什麼時候死!」但屏風巋然不動,只是靜默地立在他面前。主家低頭,閉目深深吸氣,試圖平復自己的怒火。他額頭抵在屏面上,忽然咯咯笑起來,笑聲不大,卻讓玲瓏脊背發冷。「對了,這問題我已經問過了。哈哈哈,明年運如何。明年運如何……」他抬頭看屏風,「你已經給我看過了,不是么?我活不過明年,活不過明年了……」臉上笑意一絲絲退去,眼神絕望。
他再一次提筆,右手微微顫抖。口中小聲念著:「我不信,為什麼……我為什麼會死……」一邊緩緩寫下三個字:「何」、「以」、「乎」。
筆尖幹了,最後一筆毛糙糙的。
看見屏上的畫面,主家驚詫地退後一步,挑起了雙眉。圖畫很簡單,紅色的線條粗粗描繪出一張臉,玲瓏一眼認出了畫中啞姐兒的微笑,她那晚在書房見到的就是這幅畫。
主家轉身看倒在地上的啞姐兒,又看看屏風,眉頭緊鎖,面色陰晴不定。他慢慢走到啞姐兒身前坐下來,扶起她的頭,讓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主家輕輕拂開她額角的碎發,眼光慈愛,神情卻又似隱藏著巨大的痛苦。玲瓏聽見他柔聲對躺在臂彎中的啞姐兒說著:「織雲屏會不會搞錯了,它說是你殺了我,這下我該怎麼辦呢?」
「啞姐兒啊,府里的小丫鬟不止你一個,可我最疼你,你可知為什麼?」他搖搖頭,苦笑著,「你肯定不相信,也就六七年前,我比你們還窮。我沒手藝又沒力氣,那時我去富家招工,工頭都看不上我。那一年大旱,收成不好,秋天城裡鬧饑荒,唉,我小女兒燕燕,真是歹命,竟病餓而死。你剛入府的時候,跟我死去的燕燕一般大,我見了你,就跟見了我女兒一樣。你命也不好,有個那樣的爹,把你們一家都賣給我做家奴,後來你娘也病死了,我看著你,心疼啊……」
「這些年我一直把你帶在身邊,拿你當女兒養,你也當我是爹一樣地敬愛。屏風說我會因你而死,我不信,你怎麼會害我?」他握緊拳頭,「可你知道么,這張織雲屏是拿我的女兒換來的!」
「當年冬天,眼看我夫人和大兒也要餓死,我發了瘋地去找傳說的白龍館,竟真被我尋著了。館主見了我,問我所求何事,我說我要錢,我要許多許多的錢,我要我的夫人和兒子今後有享用不盡的財富,我要他們再也不用餓肚子,買東西時再也不用討價還價,再也不用算計著過窮日子!館主說好,他給我打造了這座能窺視未來的屏風,告訴我如何用它在買賣里佔盡先機。」
「他向我要報酬,可我身無長物,那位姬館主說,他不要錢財,只要一樣我最心愛的東西。」過往的傷痛仍然鋒利如刀,每一幕都還能在心上割出血來,主家說到這,年近半百的他終於抑制不住,淚水奔流而出。
「他要我的女兒。他要燕燕的屍骨!」
聽到這裡,玲瓏不禁悚然。
此刻,姬弘沉靜的呼吸聲就在玲瓏耳畔,他就是主家口中的人,那個向主家討要他女兒屍骨的姬館主。玲瓏僵住了,不敢轉頭看他一眼,連大氣也不敢出。他竟是這麼可怕的人么?
主家雙手抱緊啞姐兒,就好似抱著自己的女兒一樣:「是我親手把燕燕的屍首扒出來,裹在麻袋裡,抱著送到了白龍館,你可知那是什麼感覺?可我是為了活下去,我還要活得好,不論付出任何代價。我可憐的女兒,她投錯了胎,遇上我這樣無能又自私的爹,她活著時沒享過一天福,死了也不能入土為安!」他回頭看看織雲屏上的圖畫,再去看啞姐兒,面無表情,「這屏風從沒出過錯。我也不願相信你會害死我,啞姐兒,我不願信。可這是用我女兒換來的織雲屏,我能不信它么?」
話音未落,主家懷中的啞姐兒動了動,睜開了眼。也許是暈眩仍未過去,她迷濛地眨了眨眼,不知所以地看著主家。
主家見她醒來,愣了一下,接著說:「織雲屏說我會因你而死,我不得不信。」他的臉色驟然變得陰狠,「可你要是不在了,我還能被你害死嗎?」說著,他收緊手臂勒住啞姐兒的頭,另一隻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咽喉。
看到這突然的一幕,玲瓏幾乎要尖叫出聲,卻被姬弘捂住了嘴,只發出嗚嗚的悲鳴。姬弘另一隻手摟住了她的身體,不顧她的反抗,將她牢牢固定在胸前。
玲瓏眼睜睜地看著正發生的一切,卻只能無聲地落淚。
啞姐兒激烈掙扎著,蹬倒了牆邊的矮櫃,書簡落了一地。主家翻身而上,將她小小的身體壓制住,死死扣緊扼著她喉嚨的雙手。啞姐兒眼中滿溢著不解和無助,她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眼前只有平日慈愛的主家,他面目猙獰,正將生命一點一點擠出她的軀殼。主家口裡喃喃念著:「你死了,我就不會死,我不會死……」
沒一會兒,書房裡就平靜了下來,啞姐兒不再掙扎,但仍大睜著雙眼,只是那眼中不再有生機。
看見啞姐兒直挺挺地不動了,主家放開手。他探了探啞姐兒的鼻息,確定她沒了氣兒,才鬆開對她的壓制,愣愣地坐到一邊。
姬弘放開了玲瓏,她怔怔盯著不再動彈的啞姐兒,淚水不自主地墜落,渾身顫抖,一個勁兒地吸氣,彷彿也要窒息了。
主家低頭看自己的雙手,好像不大相信這雙手剛剛掐死了人。他目光獃滯地望著啞姐兒的臉,突然小聲地抽泣起來:「我只是為了活下去,我是不得已的……」他哆哆嗦嗦地伸手闔上啞姐兒的眼睛,又抱起了她,神情狂亂地流著淚,「燕燕,我是不得已的……我苦命的孩子,我的燕燕……」
姬弘在玲瓏耳邊說:「走吧。」他拎起腳邊的燈,想帶玲瓏離開。可玲瓏沒反應,只是哭。姬弘低聲道:「你知道的,他會把她的身體投進井裡。別看了。」他把她拉起來,玲瓏木木的,全隨姬弘擺布。
姬弘一心要把玲瓏趕快從這裡帶走,他看看通向月門的曲折長廊,又看了眼手中的歧路燈,捉住玲瓏的手,帶她朝身後的院牆走去。到了牆邊,腳步沒停,拉緊玲瓏徑直向前,在歧路燈的光芒里,那院牆好似曼舞輕紗,自動退開好讓他們通過。但這一切玲瓏都沒看見,只是機械地被姬弘拉著走,一步,又一步。
出了書畫苑,被廊外的風一吹,玲瓏清醒了一些,才察覺他們已不在書房窗下。看到玲瓏傷痛的目光,姬弘有些慌了:「你別哭啊。」
「盧大成跟兔子說的是,他看了屏風上的畫,一時衝動將那女孩兒打罵了一通,她跑出去,可能不小心墜了井,或是一時想不開自己跳下去的。唉,人類的話真是信不得。」他眨眨眼,試圖安慰她,「其實,人都是要死的,所以別傷心了,好么?」
玲瓏漸漸止了淚水,淚痕在臉上風乾,有些痒痒的。
他嘆口氣,「我不該帶你來這兒,我忘了,人類對死亡的反應總是這麼大……」
玲瓏抬起頭,認真地說:「不,子夏。你讓我見到了啞姐兒最後一面,也叫我知道了她死去的真相,謝謝你。」她微微蹙眉,努力忍著淚水,臉上卻扯出一個慘淡的笑容,說著:「謝謝你。我不難過了。我知道,人皆有一死,啞姐兒會死,有一天我也會死。我沒事的,你不用擔心,真的。」
姬弘見她欲笑還顰的樣子,摸摸她的頭:「好吧。」他站起身,看看廊外的天色,問道:「你之前說,你三天前見過我,就是現在嗎?」
玲瓏有些不確定:「應該是吧。那時我見你打著燈從遠處走來,有些害怕,就躲到了走廊外的樹叢里,就在前面。」
她指著西邊的長廊,又看了看姬弘,恍然大悟:「那天,你穿的就是這件白色單衣,還有個和我長得一樣的女孩跟在你身後。我那天看見的,就是現在的我倆嗎?」
姬弘聽了,輕聲哼道:「你這個人類,倒是不笨。我們快走吧。」
他說完就轉身往前走,玲瓏趕快追上他,緊緊跟在姬弘身後。周遭的黑暗遇見歧路燈的光芒,都像有生命似的自動退開去,玲瓏抬頭看姬弘提著燈的身影,走得無比安心。
「咔。」樹枝折斷的聲音在靜夜裡清晰無比,玲瓏循聲望去,就在廊外的灌木里,藏著另一個自己。這三日來的一切對於那個她來說,都還未發生,她還沒失去最親近的朋友,玲瓏真想時間停止在這一刻,讓那個戰戰兢兢躲在樹後的自己免於經歷以後的事。
她叫住姬弘,在他耳邊說:「就在那邊,我就躲在那片樹叢後面。」接著用眼神指出了自己當時藏匿的地點。
她以為姬弘會做些什麼,可他只往哪個方向瞥了一眼。
「不早了,」他回頭說,「快走吧。」然後就向前走去,玲瓏有些不解,但也只得跟上去。
玲瓏一路安靜地走,腦袋裡卻充滿疑問,直到二人到了走廊盡頭,她才出聲詢問:「子夏,你為什麼……」
姬弘停下腳步,沒等她說完便搶過話頭:「你是不是想問,剛才你明明把自己三天前的藏身處告訴了我,我卻沒跟那時的你說話,也沒告訴她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她點頭。
「你忘了么,我們不能改變自己的過去。對於現在的你來說,三天前你只是躲在樹叢里看見了我,並沒有跟我說話,所以今天你剛見到我時,才會告訴我你見過我,卻不知道我三天前為什麼在後院。這些對我們來說,都是已經發生的事,所以一點都不能改變。」
「哦。」雖然仍有些迷糊,她還是點了點頭,「那麼,現在你能不能帶我回三天以後?我已經出來很久了,如果天亮前沒回寢室,姐姐們會擔心的。」
聽了這話,姬弘臉色卻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目光深沉地看著她,似乎要告訴她什麼,最後卻只說:「好。我們走吧。」他伸手拉住玲瓏,面朝著宅院外牆的方向,正要走,玲瓏有些疑惑地問:「咱們這樣走,到那邊會不會出了府,走到街道上啊?」
姬弘沒有回答,只說:「記住,不可以放手。」便帶她向前走去。
有了上次的經驗,玲瓏陷入黑暗後沒再驚慌失措,也許是心中少了些恐懼,她覺得回程比來時短了許多。沒走多久,玲瓏一腳踏上實地,眼前也看到了光。和玲瓏猜測的一樣,他們的確已出了宅院,站在了街道上。還沒來得及表示疑惑,玲瓏發現,他們身處的街道竟亮如白晝,一陣喧囂傳來,是有人在奔走呼喊。一回頭,玲瓏驚恐地看見,身後不遠處的宅院竟已陷入一片火海。
玲瓏又震驚又害怕,她知道,今年冬天遲遲沒下雪,天乾物燥,一旦起火,便難以控制。之前城中幾次失火都在白天,所幸無人傷亡,但現在正是半夜,起火時府里眾人必定還在沉睡,又怎麼逃得出來呢!玲瓏焦急地望著大火,她能感到火焰掀起的逼人熱浪撲在臉上,空氣里瀰漫著木頭化為焦炭的嗆人煙氣。想起身邊的姬弘,玲瓏立刻轉身拉住他的衣袖,急切地祈求:「子夏,你是白龍館的館主,你有那麼多神奇的東西,你一定有辦法滅火救人吧?」
姬弘低頭看她,淡淡地說:「我有辦法。」
玲瓏期待地看著他,整個臉都被希望點亮了。
可他看了看奔走救火的人群,說:「但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玲瓏又氣又急,快要哭出來,「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在府里,榴紅姐,秋煙和萍兒姐,還有主家、夫人,還有好多好多人,他們就要被燒死了!求你救救他們!」
玲瓏突然記起,姬弘從一開始就知道宅子著火了,對,那時他說過,有煙氣。「你早知道,宅子剛起火你就知道了,對不對?那時你說要帶我去三天前,其實不是為了讓我看到啞姐兒死去的真相,你只是要帶我離開這起火的宅子,是不是?」不需要姬弘回答,她全明白了,「可是,你一早知道著火了,為什麼不叫人救火,為什麼單單帶我離開?」
姬弘只是看著她,他的眼中映著火光,玲瓏看不懂,那麼冷酷,可泛著慈悲:「我能救你,可我救不了所有人。」
「人皆有一死,是嗎?」玲瓏冷笑。
「這把扇子,」姬弘從懷中掏出小團扇,一側扇面上還印著小小的織雲屏,他說,「能將任何東西,任何人,保存在收入扇面那一刻的狀態下。如果把這座宅院收進團扇,火勢就會停在此刻,你的朋友們,還有你的主家、夫人,他們可能都不會死。只要被收存在扇面上,一切都能靜止不變,可一旦把扇中保存之物放出來,該發生的還是會繼續發生。」
他把團扇遞到玲瓏手裡說:「這扇子還有一面是空的。如果你願意,可以將這座宅院收存在扇面上,十年,百年,千年,宅院里的人都不會死,他們會作為一副靜止的圖畫,永遠停滯在這一刻。」
玲瓏看著手裡的團扇,緊咬著嘴唇,眼淚一顆一顆砸下來。她峨眉緊鎖,抬頭對上姬弘的雙眼,現在她好像能看懂他的眼神了。玲瓏將扇子塞回姬弘手中,說:「我明白了。那樣地被收存著,並不是生命。」
「可啞姐兒已沒了,我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掉!」她快速地將肩上的大衣脫下,塞到姬弘手中,轉身向著大火處跑去,姬弘猝不及防,伸手攔她卻抓了個空。他朝她呼喊:「玲瓏,別過去!」
姬弘披上大衣,衝進火場去追玲瓏,火焰撲過來,遇到大衣上的黑色皮毛,竟奇蹟般地縮了回去。可玲瓏小小的身影混入了喧雜的救火人群,轉眼就找不到了。
玲瓏一路躥進前院,發現火正是從東院燒起的,此時整座宅子都已被火焰吞噬。她徑直向東院跑去,卻發現大門被人用雜物堵死了,根本進不去。好在還有偏門,但火勢太猛,幫忙撲火的人攔住她說:「這小門進得去出不來,大人都不敢過去了,你這小孩兒快出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可她趁人一個不注意,仍是溜了進去。
才進院子,火光中只見一醉漢,一瘸一拐在院子晃蕩,口裡還有一句沒一句地嚎著:「就是老子放的火!盧大成!你以為給幾個臭錢就能打發老子嗎,老子燒的就是你!」他好似發了瘋,一陣狂笑,「哈哈哈哈哈!你害得沒人給老子送終,老子就要你們全家給我陪葬!燒啊!燒啊!」
玲瓏沒理會那瘋子,只一心要往偏苑的寢室跑。
「救命!」火勢兇猛處傳來一陣微弱的呼喊。
玲瓏循聲望去,見邵元倒在廊前,一隻腿被燒斷倒落的廊柱壓住,無力地呼救著。她趕忙上前,邵元見到來人是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又滅掉了,他哀嘆著:「怎麼是你!你看這柱子,你可抬不動!」
玲瓏卻沒泄氣,她尋了根能拖得動的木頭,把它卡在壓住邵元的柱子和台階間,轉頭對他說:「用力往外拉你的腳!」
她用盡全力去撬動柱子,卻並無效果。邵元絕望地哭著說:「你弄不動的,你自己快跑吧,待會就逃不掉了!」
玲瓏靈機一動,爬上走廊圍欄,縱身一躍,將身體的重量砸上撬棍那頭:「拉!」
就那麼一瞬,廊柱被翹起了一點,邵元的腳拔了出來!
玲瓏重重出了一口氣,扶著他往偏門那走,邵元說,院里那個一瘸一拐的就是啞姐兒她爹,劉老二發酒瘋,拿東西堵了院門放火,將主家和夫人反鎖在屋子裡活活燒死了,還說要全府上下幾十口給他陪葬!玲瓏聽了默不作聲,心裡卻明白了。織雲屏上說主家會因啞姐兒而死,主家以為殺了啞姐兒自己能活下去,可就因為殺死了啞姐兒,啞姐兒的爹才發瘋放了這場火,燒死了他。她想起白兔當時說的那段長篇大論,一旦看見了某種未來,你為改變它而做的一切,反倒會導致這種未來發生。說到底,主家的確是因啞姐兒而死的,卻也是因自己的作為而喪了命。
出了偏門,將邵元託付給前來救火的人,玲瓏心裡記掛著幾位相熟的姐姐,擔心她們也像邵元一樣困在火場里,便又趁亂跑進了東院。姬弘尋不著玲瓏正著急,此刻遠遠看見一個眼熟的背影,似乎是她,他忙往這邊奔來。
站在寢室所在的偏苑門口,玲瓏才死了心,整個偏苑都沉在火海里,根本不可能接近。玲瓏痛苦地回望一眼,順著來路狂奔而回,她被煙氣嗆得幾近窒息,眼睛也被熏得快睜不開了,四周不斷有著火的木頭墜落傾倒,叫她膽戰心驚。跑到院牆邊,玲瓏的心一沉,剛才還能通過的小門,已被火焰完全吞沒了。
姬弘提著燈,一路穿牆踏火,衝進東院里。
火舌躍動,煙塵滾滾,幾乎擋住了眼前的一切。他高舉手中的歧路燈,幽紫的光芒穿透煙霧,讓他能看遠一些。前面不遠處,醉漢在叫囂:「燒吧!老子活了幾十年,今天有你們一家給我陪葬,值了!」姬弘嫌惡地扭開頭。
另一邊,一個小小的身影倒在廊下,姬弘衝到跟前,蹲下身子,將她翻過身來,是玲瓏。她在濃烈的煙塵里幾近窒息,已昏迷在地。他將玲瓏輕輕攬到懷中,姬弘皺著眉小聲罵了句:「傻丫頭。」
此時,近旁的走廊被大火舔舐,終於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柱子與屋檐頃刻間轟隆倒塌,竟將二人埋在了下面!
焦炭之下,有些木條還在燃燒,而一個身影從這火堆中升起,煙塵與火焰簌簌撲落。姬弘懷中抱著玲瓏自其中走出,二人毫髮無損,他肩上的大衣竟還是光澤柔亮,一塵不染。
幾步開外,傳來慘烈的嚎叫,姬弘看去,原是那醉漢,被塌落的焦木砸中了身軀,趴在廢墟之中。也許是被疼痛驚醒,那人已是醉意全無,臉上寫滿了驚恐,向不遠處的姬弘呼救。
姬弘走到他身前,眼神如冰。
「求你救救我!」那人哀哀地祈求著,伸手想去抱姬弘的腳,卻差了一寸。姬弘盯住那人臉上的絕望,唇邊露出一抹冷笑,決絕地轉身而去,任他在身後慘叫。穿過重重火焰,姬弘小心護著懷裡的女孩,出了宅院。
大火已蔓延開去,竟席捲了半條街。姬弘身側,有人還在撲火,有人抱頭逃竄,還有人哭號著。
他一刻都未停留,頭也不回,抱著玲瓏向前走。身後火光映紅了夜空,滾滾濃煙升騰而起,團作重重雲霧,遮天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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