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日語:結緣漢字的技術分析
我是從回答「漢字~表音文」的話題進入知乎的,1年半來,嘗試從多個角度去打開這個話題,也寫下了多篇答案和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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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霄:漢字是否終會消亡?
漢語和日語為什麼還在用漢字
韓語、越南語沒建立訓讀體系的根本原因
今天這篇,我打算做一個總結,來闡述為什麼漢語和日語已經把漢字刻入靈魂。
A、邂逅與結合
1、現代漢語普通話有4個聲調,這4個聲調來自中古漢語的8個聲調。而中古的8個聲調,又來自上古漢語的8種輔音組合:平聲—無(塞音及擦音)韻尾;上聲—韻尾?;去聲—韻尾s;入聲—韻尾p/t/k;==> 平上去入四聲,每種內部再分別分清、濁聲母,是為8種組合。
更進一步的,通過商代、西周形聲字的諧聲偏旁,可以得知那個時代的漢語還有許多復聲母、複韻尾。
舉上述演變是為了說明,在還沒有聲調的上古漢語時代,語音是相當複雜的,單音節數量極為龐大。漢語是在這個狀態下,遇到了漢字。
這個狀態遇到漢字,是最好的狀態。單音節的數量越龐大,用來生成漢字的字根數量,也就越龐大。漢語在沒有聲調、語音複雜的時代遇到漢字,為後人最大限度的留下了海量的字根,留下了上古漢語的所有信息。即便後來隨著語言的演變、音節的合併、辭彙逐漸的雙音節化,到了中古、近古,許多字根在口語里已經不再常用,但他們在文字里得到了永存。
戰國時代,華夏社會有一個人群,叫做 Geep,這個人群行走江湖,懲奸除惡。雖然到了宋代,由於語音和辭彙的演變,在中原口語里已經被「好漢」所代替,但「俠」這個漢字以及所有他背後的文學,將這個文化概念從上古時代開始,生生不息的傳至今天。
2、公元713年,日本頒布了《好字二字令》,對全國的各級地名全面展開漢字訓讀。經由這個過程,漢字與本土地名徹底結合,日語正式與漢字相遇。
現代日語普通話有3個聲調(高低調,以雙音節名詞為基礎),這3個聲調來自中古日語的5個聲調。中古日語之前,當然還有更複雜的原始形態,但日語遇到漢字的時候,已經是5個聲調的時代了。
日語遇到漢字的時代,從語音的階段來說,略晚了一些。相比於輔音更加複雜的時代,中古日語的語音簡化、辭彙複合化已經進行到了一定的程度。這使得日語出現了用一個漢字訓讀4~5音節複合詞的情況,比如:「湖」みずうみ(水海)。也就是日語遇到漢字的時代,語言已經有點開始繁瑣化了,如果再早個幾百年開始訓讀,複合詞還沒那麼多,日語能夠在與漢字的結合上做得更好。
B、心理的依戀
1、漢語自從三國時代開始,進入了言文脫節的時代。陳壽雖然是個訓練有素的文學家,但是他的《三國志》里,「吾」「我」的用法終究是沒能模仿到位。好在這個時代沒有持續太久,到了唐代,雖然傳奇文學仍然是以文言為主,但另一個體裁—變文,由於其面向大眾的性質,重新跟白話口語接上了線,例如「了」的用法開始大規模出現:
「軍官食了,便即渡江」「子胥祭了,發聲大哭,感得日月無光,江河混沸」「王陵謂灌嬰曰:大難過了,更有小難,如何過得?」
到了北宋(11世紀),諸宮調文學出現,白話文學可以認為全面誕生了,例如:
劉知遠諸宮調:「其人綽起絲鞭,高呼:『經略好在!』」「打扮身分別樣,生得斂道鄒搜。」「樂極悲來也凋厥,這好事果然磨滅。」
西廂記諸宮調:「奈何使刀的人困馬乏,欲待掙揣些英雄不如赸撒。」「東傾西側的做些腌軀老,聞生沒死的的陪笑。」「僧行,有誰隨俺?但請無慮,不管有分毫失賺。」
諸宮調文學誕生後,「的」「俺」等字約定俗成,漢字與漢語口語完成了全面結合。
2、平安時代的日本,受唐傳奇影響,誕生了物語文學。與唐傳奇不同,物語文學從一開始,就是白話口語。但早期的物語由於多是宮中女官寫來自娛,未進入社會流通,所以並非大眾文學。9~11世紀的男作家,仍多用「變體漢文」(日式漢語文言)寫作,如《將門記》《陸奧話記》。
到了12世紀《今昔物語集》,「和漢混淆文」登場,這是一種用漢字對日語白話進行訓讀的文體。也是現代日語白話文體的直接始祖。13世紀,正式進入「和漢混淆文」的時代,《平家物語》《方丈記》等優秀作品的誕生,讓漢字與日語口語完成了全面結合。
漢字與白話口語一旦完成全面結合,這個社會其實已經對漢字產生了心理依賴。19世紀末,由於歐美工業社會的強大壓力,中國、日本進入了雞飛狗跳的時代,精英紛紛牽連到漢字本身。但是對於兩門已經與漢字深度結合的語文而言,想要去除漢字是很難入手的。
最終,兩個政府都決定從簡化做起。日本1923年公布了《常用漢字表》,有154個簡化字;中國到1935年公布了《第一批簡體字表》,324個簡化字。
但是很快,日本的地緣戰略陷入瘋狂,大舉侵略中國,這兩個表也就廢了。日本侵略中國的結果,是讓美國、蘇聯來收拾東亞的殘局,對漢字造成了進一步打擊:斯大林、蘇聯專家作為強大的外力,中國政府全面把拼音化提上日程;麥克阿瑟、美國專家作為強大的外力,日本政府全面把拼音化提上日程。
處在蘇聯和美國全面指導下、砸爛舊時代的新中國與新日本,為了最終的拼音化,都馬不停蹄地簡化(日本更多的是合併,比如 智慧=>知惠);都全面推行了一簡字;都在60年代末激進的極左風潮中冒出了二簡字;都在國力的快速增長中,重新找回了對漢字的信心。
從結果論來說,一簡字是「俗字官方化」的一種歪打正著。由於漢字「疊床架屋、越晚越繁」的特性,許多晚起的口語字往往十分難寫。白話俗文學誕生後,「俗字」風潮就愈演愈烈,這是漢字的自我糾正。現在回頭看,簡化字在這方面我認為有很強的合理性。
但是合理歸合理,這是一種歪打正著,官方並不是從這個角度在簡化,不論中國日本,當時的目標確實是拼音化無疑。這反映的,是國力落後帶來的迷茫與自我否定。漢字在中日能走到今天而韓越沒有,是因為中日跟口語結合了而韓越沒有,這是心理上的依戀,最終所發揮的作用。
C、生理的鐫刻
時間的車輪來到21世紀,我們面對的,是這樣兩門已經被漢字刻入骨血的語文:
現代漢語按99.5%字頻計算,有3147個常用字,但這些字只有1288個單音節。這意味著,如果拼音化,漢語將失去59.1%的語言機能。
現代日語有2136個常用漢字,但這些字,音讀和訓讀加起來,前2個音節只有937種搭配。這意味著,如果拼音化,日語將失去56.1%的語言機能。
作為對比,沒有A也沒有B的韓文,去掉漢字本也沒什麼奇怪。但自從去掉了漢字、改用拼音,韓文仍然出現了無法逾越的障礙,出現了必然的降級:由於韓文現在「男」「南」都分不清楚,分別得用「??」(男子)、「??」(南側)這樣的雙音節拼音,才能分得清楚。所以就出現了有點失控的新辭彙:「???????」(南魚座),「??????」(男閨蜜)。這樣下去,韓文逐漸降級成一種「掙扎在生存線上的語文」,「詩和遠方」是沒有辦法指望了。
語言、歷史演變到今天,可以說漢語、日語未來的道路,就是伴隨漢字,直到永遠。
附:中國、日本傳統色彩列表
中國傳統色彩:
日本傳統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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