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場電影

作為一個電影愛好者，人生中有3次看電影的經歷讓我最為難忘。

大約13、14歲的時候，和幾個好朋友一起去看《西部世界》。

對的，就是後來被翻拍成大熱美劇的那部原版電影。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見過80年代的廠礦電影院，灰暗的屏幕、簡陋的木製板凳，和現在大商場的影城顯然無法相提並論。但是，可以想像，在那個年代，一部呈現模擬機器人殺遊客的主題電影對於一群少年來說是多麼的具有誘惑力。

對於那個年代的我來說，那部電影遠比現在的電視劇好看，簡單粗暴沒有哲思。但不幸的是，不知道是因為太投入太緊張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在電影已經快到高潮部分的時候，我開始肚子痛，痛到必須要去上廁所。我很不甘心，因為刺激的劇情已經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很想知道結局到底是什麼。但是，肚子裡面翻江倒海的作惡讓我最後不得不快跑去了廁所，邊跑還邊盯著屏幕。

是的，我就這麼錯過了一場完美的電影體驗。

但是，這也成為了我最喜歡去回憶的一部電影，我似乎能記得電影中的所有場景和細節，更為奇怪的是，我似乎並沒有錯過最後的高潮部分，我能記得起結尾高潮部分的每個片段，主角和機器人的每個動作。對的，那天的場景令我印象深刻到我感覺我什麼也沒有錯過。那一天，4個小夥伴的電影之旅非常完美。幾乎成為了我少年時代最完美的一天。

18歲的時候，我讀大學一年級。春節放假的時候，我和幾個同城的大學同學一起在大街上閑逛。我們來到了一個號稱是電影院的錄像放映廳門口，其中一人提議，要不我們去看電影吧。90年代初南方城市的冬天還有種濃濃的煤煙味，街頭上喧囂的忙著購置年貨的行人穿梭來往，正午的冬日陽光溫暖到讓人誤以為春天馬上就快要來到。

我們就這樣一頭鑽進了一個隔著厚重布簾的破爛木門，就著掀開布簾的那一秒，我快速掃視了整個放映間，很小，很破，我找到了最角落的空位置，是一張破爛的沙發椅。所謂的電影其實是輪播的，所以當我進去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放映的是什麼電影什麼名字什麼內容。

我就這樣蜷縮在角落的沙發裡面，看著一部關於森林關於馬匹關於河流關於雨季關於生存的電影，因為錯過了之前的故事內容，我不得不拚命的揣測和還原故事的每一個可能的情節，慢慢的，我沉浸進去了。不知道因為電影內容的原因還是因為確實是放映廳的角落太過於潮濕陰冷。我一直處在一種蜷縮在寒冷的雨季森林中的感覺。

此刻，我早已經忘記了這部電影講什麼內容，但是那種感覺，就是突然一下子被丟到了濕漉漉的陰冷森林的感覺，記憶猶新。

24歲那年，我已經開始工作，有同事邀請我去洗浴中心洗澡和按摩。對於才踏入社會的年輕人來說，去那樣的社會場所似乎是檢驗你的一種大門，驗證你成熟不成熟，見過沒有見過社會見過世面的大門。現在想起來這樣的思想自然非常的幼稚，但是當年，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我懷著一點點緊張和好奇的心理去了所謂的洗浴中心洗了澡並找人按摩了一通，最後和同事並排躺在了洗浴大廳的休息床上。大廳里有一個巨大的投影屏幕正在放映電影，浴客們不斷地進來躺下或者起身離去。已經臨近午夜，除了高度的不適和緊張感外，這樣的社會活動並沒有我預期的舒服和精彩。我很想結賬走掉回家睡覺，但是同事非常享受這樣的一種洗浴體驗，力勸我就在這裡看電影休息，天亮再走。我很無奈，但也不想掃了他的興緻。

所以，就在這樣一種在我看來略顯怪異的環境和情緒中，我認真地開始看起電影來。

依然是中途開始的一場電影體驗，我依然腦補了錯過的一段故事情節。電影講訴了一個美國毒梟的故事，約翰尼.德普和佩內洛普·克魯茲分別飾演男女主角。

電影非常之精彩，片尾曲及其好聽，所以，在天亮離開洗浴中心的回家途中，我不斷地回憶著這部片子的每個細節，哼著才剛剛聽到的電影旋律。回家後，我查找到了這部電影的名字：Blow 。

平心而論，接下去的歲月中我看到了無數比以上三部精彩得多的電影。也慢慢理解到了一部好電影最重要的應該是什麼。但是，卻一直難以找到比看這三部電影更讓我記憶深刻的觀影體驗。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

前幾天我讀了一篇賈樟柯寫的關於電影的文章，他說：最感人的、最讓人有想像力的往往是那些語言之外的洞悉。法國電影理論家巴贊說過，好的作品總會留一個空隙，這個空隙是讓觀眾將自己的生命經驗投入到這個作品當中。

所以，我想之所以我能有最記憶深刻的觀影體驗，是因為我在這當中找到了一個空隙，在這個空隙中，我不僅僅只是投入了我曾經有過的生命體驗，也包括我幻想出來的可能會發生或者不會發生但是我希望發生的一切。我在一個最充滿熱血的年紀腦補了最吸引人的機器殺人故事。我在剛剛成年的那個正午的冬日被偶然地扔進了一個濕漉漉的雨季森林。我在渴望融入社會的那一年在一個充滿異性按摩服務的洗浴中心觀看到了一場關於毒品、性和金錢的電影故事。

這就是洞悉。

不同的年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洞悉能力。

就像我們做遊戲一樣！

對的，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我成為了一個遊戲開發者。

每次開發解謎遊戲的時候，我總是力有不逮。

因為我總是覺得很難完成遊戲中的情節和故事。在我認真畫好一張遊戲場景後，我就像卡在了某個點，不斷地循環。我不知道怎麼開始的，也不知道怎麼結束。

所以最後，我什麼也不做，就這樣放在那兒。

一張沒有意義的場景。

所以，我發現我不一定是一個好的遊戲開發者。

但是，這些沒有意義的場景最終還是屬於一張畫，我會發現，很多玩家很喜歡。

他們喜歡什麼？他們喜歡場景中的細節，希望用自己的方式把這張場景和別的場景聯繫起來。

他們在洞悉。

我覺得這樣的洞悉會讓作品變得更豐富。

最近有部動畫電影《尋夢環遊記》。口碑爆破。大家都很喜歡。

但是，我不喜歡。因為整個電影太滿了，充滿了各種的西方表達。它表達了所有它要表達的內容，溫情幽默感人肺腑。它幫觀眾想好了所有的事情。

不是說不好，只是其間我找不到空隙。

昨天，回家的途中，我看到了一顆光禿禿的枯樹，緊緊地貼著高架橋的橋墩。就是那種支在城市暗面的布滿灰塵的高架橋墩，那種沒有人會多看一眼的枯樹。

我突然覺得這個場景這顆樹很美。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感覺很美。沒有什麼深刻的意義的，沒有什麼情緒的美。

這讓我想起別人對我的繪畫作品的一些評價。絕大多數人會說：靈魂畫風。

雖然說法一致，但是這其實能分成2類人。

一類是很不喜歡我作品的人，他們的潛台詞是你這個這麼丑，不能說是用手畫的只能說是靈魂在畫。

而另一類人是極其喜歡我作品的人，他們會說這樣的作品真正表達出了自我內心的靈魂。很讓人感動也很不俗。

拳王阿里暮年的時候，記者採訪他，並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麼你會這麼強大。

他回答：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並沒有人們以為的那麼強大。是人們通過我，看到了他們自己的力量。

對的，我同意阿里的說法。所以我會對喜歡我作品的人說這麼一句話：其實不是我的作品有靈魂，而是你通過我的作品洞悉到了你自己的靈魂。

生活中有無數的空隙，關於空間、時間、美麗和污垢、快樂和痛苦。

這些空隙，就是路邊的高架橋腳一棵枯樹。它站在那兒，很孤獨，但是它會一直等待某人來洞悉它的美麗。

我覺得我的作品很有靈魂，不管你們喜歡不喜歡信與不信。我覺得我是最棒的。超越了梵高超越了馬蒂斯超越了蒙克超越了康定斯基超越了巴士奎特超越了弗里達超越了安迪沃霍超越了大衛霍克尼。

我會等某人來洞悉這一切，他不是我的朋友、妻子、親人或者什麼的，他也不會帶有鼓勵、感謝、恭維什麼的感情。

某一天，他只是偶然看到了我的作品，然後這個人會徑直走到我的面前，很清晰地告訴我說：

你就是我所看到的這個世界上最棒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