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愛」那件事，不是什麼戰爭，也沒有什麼勝利

本文原載於作者「對長」的個人公眾號：對對對你們都是業內，游研社獲授權轉載。

熱血評論看多了，這裡有個不一樣的視角。

黑鏡第四季第三集《天使方舟》，講了一這樣的故事。

單親母親瑪麗在女兒薩拉3歲時走失之後，選擇給她植入「天使方舟」晶元。通過「天使方舟」，瑪麗可以隨時看到薩拉身處於何處，以及她看到了什麼。

瑪麗希望薩拉能夠健康的成長，她開啟了「天使方舟」的保護模式。任何會讓瑪麗的皮質醇分泌量上升，感受到負面情緒的東西，都會被屏蔽，只能看到一團馬賽克。

她看不到狂叫的狗

連祖父發病倒在地上，也變成了一團馬賽克

她生活在被母親過濾的世界裡，9歲的時候，薩拉開始自殘，因為她希望看到血是什麼樣子，但是她看不到，她只能看到馬賽克。

在諮詢過心理醫生後，瑪麗得知「天使方舟」由於違背倫理並且會給小孩子帶來認知障礙，已經被全面禁止，醫生告訴她晶元無法取出，但是她可以選擇丟掉監視器。

於是瑪麗取消了方舟的保護模式，並且不再使用。

直到許多年後的一個夜晚，15歲的薩拉徹夜不歸，瑪麗到處找不到人，心急如焚，猶豫再三，她再次拿出多年沒有使用的監視器，發現女兒在很遠的地方。

監視器里，薩拉正在和一個男人做愛。

她知道薩拉已經到了青春期，並且試圖說服自己接受薩拉已經有男友這件事。結果沒過多久，瑪麗又發現薩拉的男友在女兒的強烈要求下，帶她嘗試了毒品。

這當然觸碰到了瑪麗的底線。

她去薩拉男友打工的商店威脅他離開自己的女兒，否則就報警，同時偷偷地在薩拉的早餐里加入避孕藥。

那之後，薩拉的男友就和她分手了，不解釋分手的理由，現實里也避而不見。

在一片困惑中，薩拉感覺身體不適，校醫告訴她這是避孕藥的反應，她跑回家中翻箱倒櫃，在垃圾桶里找到了避孕藥的盒子，瞬間明白了發生了什麼——她的母親依然在監視她。

在巨大的憤怒中，薩拉在母親的枕下找到了那台本應被收起來的監視器，將它砸爛，甚至在衝突中打暈了瑪麗，奪路而逃。當瑪麗醒過來，她發現監視器已經徹底壞掉，無論如何都無法再次開機。

她不知道薩拉去了哪裡，她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從某種程度上，黑鏡這一集講的故事，和這兩天鬧得紛紛揚揚的，NGA魔獸玩家單親母親和15歲B站UP主的事情有某種共通之處。雖然在電視劇里，出於戲劇性的原因，母親和女兒的矛盾被凸顯出來並放大。而在現實這一頭，人們的目光被「文愛」這個新奇詞兒和新老網民的衝突所吸引，家庭問題似乎沒那麼嚴重。

《天使方舟》這個故事，乍一看，是在說黑科技對傳統倫理道德的挑戰，符合《黑鏡》系列一直以來的中心主旨。但這個故事，帶給了我一種所有其他《黑鏡》系列故事都沒有過的同理心體驗，《天使方舟》其實也是一個關於代際、關於教育困境的故事。

而這樣的故事，在中國我們見過太多了。

你可以試著把自己放到故事裡母親的角色中，你可以試想——當你遇到這樣的情況，一個危險的男人和你未成年的女兒發生性關係，甚至帶著她吸毒，你會怎麼做？儘管發現這一切的途徑不那麼光彩，但是現在一個巨大的麻煩擺在眼前，你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兒，必須解決它對不對？

某個角度來說，新聞里這個NGA的玩家母親的處境和瑪麗是相似的，同樣是父親角色缺位的單親家庭，同樣關於性，同樣在對孩子的教育方面存在一定的缺失，最終種種因素日積月累變成了一個大麻煩。

在一些後續的發展中，關於小女孩更多的信息被透露出來，比如她是《傳說之下》和《心跳文學部》（一款致郁系的視覺小說遊戲，這不是適合10歲兒童接觸的遊戲）的粉絲。她還在學校遇到了同學和老師的排擠等等，包括曾經被診斷出有精神疾病。

和瑪麗一樣，這位母親通過查看女兒的個人聊天記錄，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問題。她必須解決這個問題，而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自然就是找到那個15歲的男孩，與他直接交涉。

事情從這一步滑向了災難，15歲的B站UP主不僅不認錯，而且咄咄逼人，扣上「侵犯隱私」的帽子，反而把這個媽媽掛到了自己的B站地盤上，並且得到了一眾二次元小朋友的支持。

薩拉通過避孕藥發現了母親對她的監視，而現實中年僅10歲的女兒，則是從自己「B站偶像」的帖子里知道的。在無力解決問題且被倒打一耙的媽媽在NGA發帖求助後，事件進一步發酵成了一場戰爭——

一邊是掌握互聯網話語權的8090後WOWer，一邊，則是新生代的00後、05後二次元。在這場戰爭里，大家完全把自己代入到了所謂新生代的對立面，變成了一場代際之爭。

說是戰爭，實際上就是碾壓，發動過「聖戰」的老一輩玩家群體對網路輿論戰輕車熟路，輕易扭轉局面。15歲UP主被人肉個底朝天，B站賬號被封，舉報N連送上，有人還聯繫到了當地教育局和他的學校。

WOWer大獲全勝。不少人從中獲得了宛如「帝吧出征」一般熱血的成就感，在各類評論里，你能感受到濃烈的陣營歸屬感，許多人說，「敢動我們WOWer的後裔？」

是啊，WOWer贏了。

但這有什麼用呢？

一個10歲的小女孩，一個與性有關的極度私密的事件，以這種方式成為了一個全網狂歡的公共事件。且要注意的是，和以往的兒童猥褻事件不同，在這個事件里，小女孩是主動的一方，她本身就是被WOWer們打倒批臭的年輕幼稚的二次元一員。打倒一個15歲UP主，這個問題算是被解決了嗎？

事後媽媽發帖，說孩子在十幾個魔獸團友的循循善誘下道歉了，並且敞開了心扉。看上去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然而真的如此嗎？工會幾十個大哥哥每天輪流視頻聊天，這個陣仗下，我很難確認這個「對不起」有多大的真實性。我甚至非常擔心，這樣的經歷會給她會給她心理異變埋下種子，也許找專業的兒童心理醫生溝通疏導是更好的選擇。

當然，我並非是在苛責這位媽媽，自始至終，她的態度都足夠誠懇，她實際上也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事情被捅大，某種意義上來說也並非她的主觀意願，但這對於一個10歲的小女孩而言，絕對是一種不應承受的重擔。

《天使方舟》的故事裡，瑪麗一樣沒有更好的選擇。

瑪麗的選擇沒有錯，她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兒，一切都是為了薩拉，她真心實意地愛自己的女兒。瑪麗也許還有其他更好、更委婉、更隱秘的方式，但是面對一個迫在眉睫的威脅，她實際上是沒有選擇的。

但是這個選擇的結果我們看到了，並沒有完全向著好的方向進行。

是薩拉太任性，無法理解母親的苦衷嗎？你當然可以這麼說，但這一切也正是瑪麗自己造成的，童年時期的過度保護，讓薩拉對一切看起來離經叛道、危險和刺激的事物充滿好奇和了解的慾望，曾經有多麼壓抑，這種慾望的釋放就會有多強烈。而童年被母親監視、被其他孩子排擠的陰影，也從來沒有消失，這種不信任被深深地藏在薩拉的心裡，遇到出口，這些能量就像核彈一樣引爆了。

不是所有問題都有解決的方法。尤其是父母和子女之間，很多時候，當一個問題被真正意識到的時候，它就已經是無解的，因為背後的根源可能是長度數年甚至十數年的積累，可能問題就在於父母本身。

在這一刻，發現問題的這一刻，瑪麗發現薩拉吸毒、NGA母親發現15歲B站UP主和自己女兒文愛的這一刻，完美的解決方式是沒有的。雖然看似在外部輿論的壓力下，問題得到了解決，但這並不是真正的解決。有的只是暫時的妥協與掩蓋，將一切深埋心底，讓時間去消解，就像捂住火山的噴發口。當積累的能量超過承受的上線，就會炸光一切——就像瑪麗和薩拉一樣。

值得慶幸的是，與瑪麗和薩拉不同，這次事件的主角還只是一個10歲的小女孩，還沒有到形成堅固自我的青春叛逆期，因此還有迴轉的餘地，她的母親也還有機會和時間。火山還沒有到噴發的時刻。

但這件事情的影響無疑會很深刻。我的一個朋友說，他中學時藏著的小黃文被自己的父親發現，那之後好幾年，他都不願意與父親交流。每個人的童年記憶里，多少都會有那麼一些事件、或者瞬間，一輩子都不會遺忘。

與瑪麗的處境相同的是，此刻這位媽媽的面前，同樣不存在一個完美解，這是一個關於代際、關於教育無法調和的矛盾。我們也無從了解，已經發生的一切，到底會在未來把局面推向一個更糟的境地，還是以此為契機，一點一點真正地得到改善與挽回。

這不是一場什麼戰爭，也沒有什麼勝利。這就是新的時代里，一個普通家庭的普通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