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泰來夫人的情人

勞倫斯在四個方面做得極好:寫非人類的自然,寫陌生之地和首次相遇的人,寫書評,寫男人之間或男女之間非理性的對抗

奧登《勞倫斯筆記》

馬克思提到,男女之間的關係就是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勞倫斯《查泰來夫人的情人》可謂是這個觀點的背書。書中我們沿著森林中的小屋,彷彿回到了古老年代,那時人們崇尚直覺、激情以及英雄氣概。與刻板機械的現代人相比,梅勒斯身上好像還有那麼一點令人感動的騎士風采。於是我們想到了中國的武俠精神,想到了托爾斯泰《兩個驃騎兵》,逝去的黃金時代如此令人懷念,即使它蠻橫舊派,毫無道理。勞倫斯發現了人們原始而隱蔽的情感,他真把性當做飽含折磨的柔情來描述,人類交媾,不止關係生殖器,還在心窩裡、肚腸里,奪眶而出的淚水裡。在這塊虛無的大地上,性使人飽受感動,滿含淚水。

為了彰顯這種原始主義,小說中充滿二元對立。傳統的小森林與現代化的拉格比,精神獨裁與下體陽痿,機械社會與大自然,道德與內心,還有截然相反的兩個男人,一一形成映射。事實上不會有這樣湊巧的情況,但可以理解勞倫斯的文以載道,甚至奧登也說,我們現在很少在藝術上學習勞倫斯,不過要一直記住他傳達的東西。

女主康妮生活在對立之中,開篇之前,她忍下了自己整個青春,二十六歲的時候則很聰明地在二者間架起了偷情的橋。偷情之前通常有很長時間的忍耐,像潮濕的煤炭,沒能燃起火焰就已經化作灰燼,艾瑪包法利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愛上羅多夫。而偷情作為一種有效的反叛方式,使人們在手段上得以出離生活,而並沒有彰顯真正的目的地,很多人的癥結也在此,誤把緩解當做痊癒。格非寫寡婦偷情,如果要通知情人今日赴約,則在外院晾衣繩上掛一個花籃。該段像極了梅勒斯與康妮,如方便相見掛綠毛巾,否則掛紅毛巾。瑣碎庸俗的生活下,偷情好似是唯一的冒險與出路,正如茨威格慣用的小說模式,某個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往往是某一夜突然做出來的。

有人用自殘的方式感受生命,有人則是通過性愛,康妮看到院子里的小雞,體悟到人生真諦,即不知羞恥的去愛,蜷縮懈怠地躺下。她的性愛觀念,從開始聽從男人高談闊論時的鄙夷恐懼,到米凱利斯時的慾望宣洩,到梅勒斯初期的空虛(那時候她像冷靜的第三者,看著梅勒斯在自己身上蠕動,然後她哭了起來,絕望的說我無法愛上你),到最後的因性找到愛,是一步步遞進。

然而我們對勞倫斯的不滿也停留在最終的和諧收場上,康妮放棄身份,得償所願,性愛解決了一切。然而經驗告訴我們,性只是麻醉劑,當它的藥效揮散時,空虛會輕車熟路找回來,康妮要陷入無休止的膩煩里。誰不想情有獨鍾,然而人們好像喪失了使愛持久下去的能力,失去愛情後,身份的失落很容易從提供勇氣的代價變為附贈的打擊接踵而至,我們想像那時候的康妮風華已逝,至少應該嘆一聲「何以至此呀」,同作為被上帝拋棄的兒女。

一開始人們認為阻擋出行的只是雨,只有雨停下後才能看到後面作為真正阻礙的山,勞倫斯無疑是停在了雨中。有人則認為,性作為一種迷惑,混淆了愛的面目。《牽小狗的女人》偷情到最後說他愛上了,《霍亂時期的愛情》里經過無數妓女的性,終於找到理直氣壯的愛,有「侯生垂老,始逢無忌」的滄桑感。當然還有另一種方式,即避開交媾,描寫同性之間不帶肉慾的陪伴,《威尼斯之死》將這種伴隨引向了傾慕和美,勞倫斯的《狐》《普魯士軍官》則引向了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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