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編劇曹金玲:影視圈手藝人也要面對劇本革新和觀眾迭代

坐在對面的曹金玲,說話溫柔,不急不緩,很難想到她曾做了十一年的警察。在戒毒所工作六年,讓她有了傾訴的慾望;為了專業寫作,她去讀了戲文博士;遇到《七十七天》,她毅然辭去公職。成為一名職業編劇的路上,曹金玲走了十年。

《七十七天》帶給她的勇氣

在電影《七十七天》的編劇名單中,只有一位女性編劇,就是曹金玲。

當導演趙漢唐找到她的時候,她內心是拒絕的。曹金玲平時很宅,不愛運動,和《七十七天》講的故事一點兒也不沾邊兒。她開玩笑說:「我以前能躺著就不坐著,能坐著就不站著,兩百米開外必須開車。」

巧的是,曹金玲的先生是個戶外達人,參加過多次馬拉松和鐵人三項,兩人出遊一向都是「團隊+自由行」——先到一個地方安頓下來,然後各自散開,一個去找咖啡館看看書寫寫劇本,一個要不就登山,要不就漂流去了,晚上再匯合一起吃個飯。

得知曹金玲要接《七十七天》,她先生很懷疑:「你能寫這個?你動都不動你能寫這個?」

曹金玲還是接了。她說,《七十七天》的故事創意來源於楊柳松獨自橫穿羌塘的經歷,吸引她的還是楊出發的動機。

「這其實並不單單是所謂戶外人群才獨有的探險精神,而是都市生存的每一個人都可能生有的一種出離心。大多數人都在為生存快速運轉,當滿足一定條件後,在痛苦和睏乏中剛剛得到喘息,空虛無聊立即乘虛而入,繼而新的欲求再去激發新一輪的庸碌,周而復始,幾次周轉後,人們難免會有出離心,但鮮有人擁有出離的勇氣。」曹金玲希望能在這個劇本中,通過楊七十七天的行走,通過人在極致情境中的生存本身,來考量生命意志內在的、本質的力量,來釋放幽閉在意識里的那個真正的自己。

其實那時,曹金玲自己也處於一種糾結之中。「那時,我很想全身心寫作,可又捨不得穩定的工作。導演給我看前導片,看到一個人把自己放逐到無人的荒野,看到由心底迸發而出的自由和廣闊,心好像一下子被打開了。」

「導演和《七十七天》的主人公一樣,是敢於出走,且敢於回歸的人。當時,《七十七天》已經完成無人區的拍攝,因缺乏資金而暫停,他自己的住房也已經抵押了出去。然而在交談中並未感到他為此而焦慮,談起曾經走過的雪山、荒野,談到他電影里的表達和展現,他眼睛裡是閃著光的。這光亮讓我真切感受到了一個人將電影和個人生命相融的那種虔誠信念。那一刻我心裡暗暗下了決心。」一個月後,曹金玲就辦好了辭職手續,飛去拉薩跟組拍攝。

談到和趙漢唐的合作,曹金玲說也很戲劇。見第一面的時候,趙漢唐覺得她溫柔知性,她也覺得導演很好說話,但後來發現都是「假象」,爭執的時候蠻多。「我們兩個看起來是分歧,但越是分歧對劇本的探討就越深入。」曹金玲很榮幸參與這部影片,也很感動導演對編劇工作的尊重。直到拍攝完成,在剪輯、配樂等後制階段,導演都叫她一起商量、探討。曹金玲坦誠這是一次非常難得的實踐機會。

最後《七十七天》完成了,曹金玲回憶起內部放映的時候先生第一次看:「他看我的目光中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而《七十七天》本身對曹金玲的改變也很大,她開始喜歡運動、喜歡行走,喜歡在不知名的地方遇到各種有趣的人,這已成為她寫字之外最熱衷的事兒了。

從愛好到專業的漫長旅程

坐在對面的曹金玲,說話溫柔,不急不緩,怎麼也聯想不到她以前是警察。大學期間,曹金玲學的是經濟學,畢業之後到北京考公務員,進了公安局工作。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強制戒毒所,這對一個剛畢業的女孩來說,不容易,忽然進入了一個那樣的情境、接觸那樣的人,對曹金玲觸動很大。

「當時我會和戒毒人員聊,當了解了他們的故事,他們被毒品控制、家徒四壁、妻離子散的悲慘遭遇,就特別想寫下來,讓看到的人都能警醒,都能遠離毒品。」這份特殊的工作,讓曹金玲有了寫作的念頭,她開始記錄身邊的人和事。

後來調到公安局政治部宣傳處工作,曹金玲更多的接觸到了行業內的文藝創作,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她發覺自己的能力所限、差距所在。曹金玲決定去考中戲。「當時的困難非常大,因為我本科學經濟、碩士學管理,戲劇專業可以說是零基礎,考博其實意味著先自學完這個專業的本碩課程。」

那會一邊上班一邊複習,曹金玲回憶起來,那段時間過得格外艱辛。「要保證足夠學習時間,還要上班,幾乎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即使這樣,第一年曹金玲也沒考上,複習了一年,終於如願考入戲劇理論家譚霈生導師名下。

曹金玲與導師譚霈生先生(左一)和丁濤先生(右一)

在中戲學習的三年里,曹金玲投入所有的精力,也收穫了豐碩的專業知識。「那幾年,譚先生和丁濤先生帶著我讀了很多經典,如黑格爾《美學》、康德《判斷力批判》、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等等,還有譚先生《論戲劇性》、《戲劇本體論綱》,教會我關於戲劇創作最重要的一句話『意義內在於情感,情感內在於形式。』對人的情感生命有了敏感的、充分的體驗和把握,接下來要找到最為妥帖的表達形式,也就是找到可以顯現心靈旨趣和真正意蘊的那種情境。情感、情境可以說是任何經典影視作品都具備的內在質素。我的寫作還差很遠,這是我不斷探求、努力的方向。」

中戲畢業後,曹金玲又連續兩年參加了美國南加州大學電影藝術學院的編劇課程和導演課程,參加「救貓咪」等劇作工作坊,幾年來收穫頗豐。在這些創作理論和方法的指導下,曹金玲先後完成了《我的早更女友》、《在世界中心呼喚愛》、《七十七天》、《莫爾道嘎》等電影劇本的創作。

美國南加州大學電影藝術學院院長Elizabeth M. Daley

當然,曹金玲並未忘記寫作的最初動力。這幾年,她寫了兩部電視劇,都和戒毒相關。一部是《拯救——戒毒所日記》,一部是去年拍攝完成的《生死戒毒》。戒毒所工作了六年,給了她太多生動鮮活的例子。她說,「這個題材還會一直做下去,希望所有人都能深刻認識到毒品的危害,繼而遠離,這是一個使命。」

永不放棄的原創

《七十七天》在低排片的狀況下票房突破8000萬,但在票房綁架創作的當下,類似作品仍然不是市場和資本的主流選擇。作為內容創作源頭的編劇,在資本瘋狂追逐IP的形勢下,生存空間也越來越嚴峻。

曹金玲談到自己入行的時候,用了一個詞——錯愕。「我在一開始寫劇本的時候就有資方拿來一堆劇,說你幫我把它扒下來,當時博士剛畢業,比較傻,真沒明白,問什麼叫『扒』,因為不敢相信他們會公然叫我『抄』。這當然要拒絕。也許這種選擇可能會讓你的生存面變小,但只要堅持,我相信這種力量會把跟你相同旨趣的人吸引到身邊來。」

「遇到過非常過分的行業怪象,但不能被動,不能說如果這樣我就不做了,或者是說行業都這樣,我也這麼干。這個行業也有人非常尊重編劇,非常尊重原創。」在曹金玲看來,作為編劇,沒有那麼強的力量去改變整個行業,至少可以改變周邊的小環境,如果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他特彆強勢讓做你認為跟專業不符的事情,就是要拒絕,沒商量。

這些錯愕的經歷,讓曹金玲看到了這個行業面臨的很多問題。她一再強調,原創不夠,對原創的重視不夠。

「我們處於這樣的時代,有太多值得寫的東西,為什麼不關注當下,反而去抄襲,去做IP改編。」曹金玲說,「大批量追IP的時候,把原創的空間擠得越來越小,這幾年原創編劇非常艱難,真正的好作品都沒法做出來,這是很破壞編劇生態的。」

「我的導師譚霈生先生對我們講,要對當下的時代進行關照、反思,要以溫厚、包容的態度和人文精神真誠的關注普通個體在社會歷史政治變遷中的命運,關注他的追求與掙扎,關注他的喜怒哀樂,用悲天憫人的情懷來表達出你最真實的情感。這段話可以說是我堅持原創的主要動力。」

無論是改編還是原創,曹金玲都在反覆提及一個詞,情感。

「寫你生活中、生命中最感動的事情,最觸動你的事情,不要人云亦云,作為編劇的前提是要觀察,你觀察到了感受到了,再用寫作技巧把它表現出來,讓觀眾感受到,這是一個傳統的也是正確的創作路徑。」

作品的高度取決於創作者情感體驗的深度。曹金玲深以為然。

「我感覺在創作中,主要缺的不是技巧、形式,而是對人的內在情感生命體驗的深度、廣度。大家經常談要深入生活,我想重點可能不在生活,而在於各種生活狀態中的人。就像畢希納說得那樣,『每個人都是一個深淵,當人們往下看的時候,會覺得頭暈目眩』。我們要在作品中,永遠的去嘗試,去接近,從個體的獨特命運去探問生活的本質、生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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