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懂傳奇:慾海情空,人天交戰!仙魔合體的大咖神作:《塵世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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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我在寫格列柯時,就猜到「最時髦古人」的說法要遭到另外一批死忠粉的攻擊。果然,後台有位讀者怒了,「明明博斯才是最時髦的古人!」 嘿嘿嘿嘿,我就在等你這句話,早就想八卦這個蛇精病了。

我之所以認為格列柯更時髦,是因為在精神相對正常的情況下,格列柯的審美趣味、表現手法能夠遠遠超越時代,這個太難得了,確實非常時髦。而博斯呢,他在技法上其實並沒有脫離時代本身,他的出色源於他神秘莫測的又純又賤,那個不叫時髦,那個叫精分。這一點跟現在大波文藝青年跪舔的草間彌生有些相似。拿掉那些瘋了的波點,草婆婆畫的東西很出格很前衛嗎?摸著良心問問自己,顯然並不是啊。人家在精神病院已經住了30年,因為太有錢白天才可以經常跑出來。

雖然大家都不正常,但博斯比草婆婆那是要牛太多太多的。草婆婆要傳達的中心思想主要是:大點點、小點點、彩色點點汗黑點,而博斯表達的顯然要複雜得多得多。大量的神秘象徵密布在博斯的畫里。經過時間大洪水的沖刷,500多年後的我們,基本上已經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了,大波研究其實都在瞎掰。我也沒把握能把這位神秘的文藝復興畫壇大咖講得多深,因為除了那些詭異莫測的畫之外,根本沒多少關於博斯的文獻線索,這絕對是一次八卦極限運動,只能試著自殺式聊聊……老規矩,主要作品,結合人間八卦,想到哪侃到哪。這次,我選了博斯最燒腦也是最漂亮的作品,《塵世樂園》。

博斯《塵世樂園》三聯畫,年代難斷,可能創作於1480-1505年區間。現藏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

開講《塵世樂園》,我是相當緊張的,先聊點大背景緩解一下,在大家和我都比較放鬆的狀態下緩緩切入~~~

跟格列柯一樣,博斯(Hieronymus Bosch)也不是畫家的真名。他的原名叫JeroenAnthoniszoon van Aken,因為他一輩子都沒有離開自己的故鄉——荷蘭的斯海爾托亨博斯鎮,所以人們就叫他博斯(以前的人真是好草率啊,人家明明叫Jeroen Anthoniszoon vanAken)…… 在研究過程中,我發現博斯跟格列柯有一個很神秘的聯繫,雖然同是外鄉人,但西班牙跟他們都非常有緣——西班牙成就了格列柯的繪畫能量大井噴,也最大限度在宗教改革波瀾壯闊的年代保全了博斯最好的作品。西班牙人是這麼稱呼二位大神的,EI Greco(希臘佬),EIBosco(博斯人)……過眼很認真,但相當不走心。

沒人知道博斯是什麼時候出生的,他的葬禮有文獻記錄是在1516年的8月9日,根據他的遺像推斷,他可能在1450年左右出生。博斯是尼德蘭(尼德蘭是「低地」的意思,是今天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和法國東北部地勢比較低的地方,沿海的部分非常適合大船進出)人,他的家鄉斯海爾托亨博斯鎮,位於荷蘭南部,博斯在這裡度過了一生。

法國阿拉斯市立圖書館收藏的Jacques Le Boucq繪《博斯遺像》。

今天我們對博斯出身的推斷完全是靠想像,比如他兄弟也是畫家,就推測他出生於一個繪畫世家。但通過結婚記錄和婚後的交稅記錄、商品交易記錄,我們可以知道博斯娶了一個富N代,女方家相當有錢,基本上結婚以後博斯就進入當地上流社會了,可能因為女方家的背景和財力(博斯在婚前的財務資料幾乎查不到什麼,這並不能判斷博斯出身不好,但至少不如女方家有錢),博斯加入了一個神秘的只有當地名流才能加入的組織,叫聖母瑪利亞兄弟會(The Brotherhood of Our Lady)。這個神秘組織當時在歐洲只有7000人左右,是個權貴富人的俱樂部,我目前查到的資料對這個組織的描述都語焉不詳,只說是非常保守的極端宗教組織。BBC的紀錄片在談到這個話題時,諱莫如深地放了個金字塔里鑲嵌眼睛的標誌,然而這個聖母瑪利亞兄弟會的標誌明明是天鵝,金字塔里的眼睛是最神秘組織共濟會的標誌!美國作家丹布朗在他的小說《達芬奇密碼》和《天使與惡魔》中都提到過共濟會,傳說這是目前世界上最龐大的秘密組織,信奉一神論,宣揚博愛與慈善,積極追尋人類存在的意義。傳說這個組織的人都特別牛逼,所以他們的標誌能出現在美元上。

傳說中美元上的共濟會標誌。

BBC做紀錄片一向以嚴謹著稱,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暗示呢?難道聖母瑪利亞兄弟會這類組織是共濟會的前身嗎?我還沒能從歷史中找到答案,我只能從博斯的畫上來判斷。博斯的畫確實與傳統教會的表現形式差了十萬八千里,但他的代表作在他在世和離世之後都受到了皇室級別的人的保護,不由讓人會想像這背後到底有什麼隱匿的力量在支持他。剛才提到聖母瑪利亞兄弟會非常保守,而有限的資料也顯示博斯是個非常虔誠的基督教徒。我堅定地相信,博斯能存在在世間,是因為傳達了很多這個控制著上層建築的神秘組織的想法。

斯海爾托亨博斯聖約翰教堂的聖母像。博斯服務聖母瑪利亞兄弟會超過30年,斯海爾托亨博斯最大的教堂聖約翰教堂就是這一組織的主場,至今人們還在膜拜博斯膜拜過的那尊聖母像。博斯接過聖約翰教堂大量的訂單,光這些訂單就夠他衣食無憂。然而在他去世後的宗教改革運動中,聖約翰教堂里博斯創作的壁畫祭壇畫等基本都被銷毀了。

在博斯所處的年代裡,尼德蘭的經濟是非常繁榮的,博斯身處上流社會終生錦衣玉食,同時又是特別虔誠的教徒,感覺像當地的模範市民似的。然而你看他的畫,就是N幅大寫的「自相矛盾」,一丁點文明市民的樣子也沒有,充滿了人類最原始的慾望與罪惡,而這些羞恥與醜陋的東西,又被他用一種超然的甚至非常純潔的狀態表現了出來。深受博斯影響、比他小三百來歲的西班牙畫家戈雅這麼評價博斯:「平靜的生活往往讓理性沉睡,從而容易造就怪獸。」這句話用白話文翻譯一下就是:「真是史無前例的精分啊!」

《塵世樂園》局部,天堂里,上帝剛剛創造出夏娃,畫風唯美聖潔(然而夏娃旁邊那隻背對畫面蹲著的小黑兔是什麼鬼?)。

《塵世樂園》局部,畫面切換到人間,這通亂……

隨便截兩張,就知道博斯此人不是什麼善類了。博斯(Bosch)有「森林」的意思,這位上流社會的成功人士,估計也默認了大家稱呼他為博斯,說不定就把這名字當藝名了,因為他曾以樹自喻,畫過一張極其隱晦的自畫像,我們來感受一下。

《樹木有耳,土地有眼》,現藏柏林國立博物館。由於博斯人生軌跡成謎,作品幾乎都未標年代,因此本文所列所有博斯作品都將不標年代,反正標了也是瞎猜。特此聲明。

這幅自畫像很多學者在各自的理解上進行了分析,因為實在太隱晦,其實大家真的都是在胡說,我也就隨便瞎說一下我的觀點。聖經上有句話叫:「上帝或聽或看得到你內心所想所有秘密」。所以樹林里長了一雙耳朵,地上長了七隻眼(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為什麼是七隻眼呢?一隻眼睛看一宗罪,加起來就是七宗罪(但丁《神曲》里「七宗罪」的排列順序是:色慾、貪食、貪婪、懶惰、憤怒、嫉妒、傲慢)。當然,這是我胡說的,別當真。我真正感興趣的,是畫面的核心,躲藏在樹榦中的貓頭鷹。貓頭鷹在西方宗教體系里是比較邪惡的東西,而博斯把這個動物放在這幅畫的中心,博斯的意思又恰好與樹有關,莫名躲在樹榦裡面而不是枝條上的貓頭鷹,代表的難道不就是博斯的內心嗎?這顆深藏著種種慾望與罪惡的心,躲藏在光鮮正派的皮囊內,默默看著世界和自己。

我數了一下,《塵世樂園》里一共有四隻貓頭鷹,一隻在天堂,三隻在人間(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問我要高清圖自己數一數,我眼神很不行,尤其信息量這麼大的畫,更加不好數,可能此處會出錯)。貓頭鷹在《塵世樂園》里用一種上帝般的視角觀察著人類,我把它解讀為人類內心對自己所有行為的審視,人類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在墮落和飛升中拉扯著自己。無論行為多麼放蕩不羈,人類始終有著一顆如貓頭鷹般能冷眼旁觀一切的心。這顆心是如此的邪惡,但同時卻也是神性的所依。

《塵世樂園》里我找到的四隻貓頭鷹,第一隻在天堂,其他三隻在人間。

博斯很詭異地在《塵世樂園》的地獄裡,也畫了一幅自畫像。看看這個樹人,跟博斯遺像的臉是不是長一樣?而且就像那個貓頭鷹自畫像一樣,身體依然處理成了「博斯」所暗含的意思,樹。樹人空洞的身軀,居然是一個旅店,放縱的旅客們正在其中飲酒作樂。

《塵世樂園》中,地獄裡的樹人臉與博斯的遺像臉對比。

樹人旅店裡,人們在貪慾里虛耗著歲月。

樹人默默觀察著墮落的人類,表情既悲憫又漠然。

是不是細思恐極?!考慮到本公號的讀者主要是藝術愛好者,我決定跳回頭先講美學和藝術史的部分,對這些知識點感興趣的同學,看完可以先撤,對宗教和人性的探討有興趣的,可以繼續留堂。

博斯的《塵世樂園》,儘管有大量不可描述的內容,但從構圖、色彩和極其精微的細節表現來看,都是非常精美漂亮的,呈現著一種有點脫胎於中世紀的詭譎、然而浸潤著文藝復興的創新力量的美。這是一種靈氣四溢的美——整個畫面是缺乏焦點的,又處處可以成為焦點,這跟中國畫的散點透視很像,畫面要呈現的內容隨著觀眾視覺焦點的轉換而閃閃爍爍,有一種妙不可言的音樂般的韻律感;畫面的色彩漂亮極了,這麼大的信息量,所有色彩的表達井然有序、鮮活靈動;細節的描繪極其精彩、一絲不苟,顯然是受到了尼德蘭繪畫的重要影響(後面會解釋)。

《塵世樂園》天堂部分。

《塵世樂園》人間部分。

《塵世樂園》地獄部分。

博斯這種超炫的構圖風格和鮮明的色彩呈現,主要來自歐洲中世紀手抄本和尼德蘭細密畫的影響。其實歐洲中世紀手抄本採用的也正是細密畫的形式,這種畫最早來自3000多年前的埃及,2000來年前在波斯人手裡玩得特別好,之後深深影響到了歐洲,廣泛出現在很多高端的中世紀手抄本上。這種繪畫的特點就是精描細畫,特別精緻,顏色如同五彩寶石般絢麗。中世紀手抄本的繪畫風格又深深影響了尼德蘭繪畫,使得尼德蘭出現了自己的細密畫體系,這些都在博斯的《塵世樂園》里有所反映。

我搜到的部分歐洲中世紀手抄本圖案。

尼德蘭細密畫代表,林堡兄弟《祈禱文插圖》(共十幅)。

這裡再插播一下尼德蘭畫派對博斯的影響。剛才講到了尼德蘭有細密畫傳統,這種細密反映到繪畫體系里就是細節特別講究。博斯出生前,尼德蘭畫壇大牛凡·艾克兄弟已經名震江湖,其中弟弟揚·凡·埃克和其代表作《阿爾諾芬尼夫婦像》更是廣為人知,幾乎就是尼德蘭畫派的代言。大家一定都忘不了裡面一個小鏡子,這個就是最典型的尼德蘭繪畫之細節糾結。

揚·凡·埃克《阿爾諾芬尼夫婦像》(1434年),現藏英國國家美術館。

著名的照出了室內全景包括畫家在內的鏡子。

我一直認為凡·艾克兄弟對博斯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兩兄弟合體發功的《根特祭壇畫》應該給了博斯很多靈感和啟發(這幅畫日後有機會要單開一篇詳細八)。比如,排山倒海般的信息量,主要敘事畫面的散點透視,對於慾望的直接描繪,細微到極致的細節表現。

凡·艾克兄弟《根特祭壇畫》(1415-1432年),現藏比利時根特市聖巴夫教堂。

《根特祭壇畫》令人驚嘆的細節處理。

《根特祭壇畫》里的亞當和夏娃,裸體的描繪充滿了情慾色彩,非常大膽。

《根特祭壇畫》中的青春不老泉,細微飛濺的水花是不容錯過的精彩細節。

《塵世樂園》中的青春不老泉,同樣如切割鑽石般精心處理著每個細節。

除了中世紀繪本和細密畫對尼德蘭這些畫家的影響,尼德蘭本土的傳統信仰也深深影響了尼德蘭的繪畫,這在博斯畫中也有充分的體現。我一直沒查到尼德蘭本土這種信仰叫什麼名字,只知道這是一種特別神神叨叨的信仰,相信萬物自有靈性,鍊金術等各種方術橫行,女巫女預言家特別搶手。總之充滿了神秘主義與通靈能量。結果教廷就雷霆震怒了,開始清剿異教徒,1484年教皇英諾森八世下令在全歐洲範圍內開始捕殺女巫。所以儘管博斯是虔誠的教徒,但我們確實仍能從《塵世樂園》里,看到很多本地文化賦予畫作的神秘主義的東西,比如天堂里那個像鍊金術士用的蒸餾器一樣的噴泉,比如人體的異變。這些都是尼德蘭本土信仰對博斯的影響。

天堂里的「蒸餾器」。

「漿果人」。

雖然博斯的畫非常神秘,充滿了大量無法解讀的象徵符號,但是有些內涵,我們還是一眼就能解讀的,比如,性。

各種不可描述……

縱觀《塵世樂園》正中部分關於人間的描繪,我們會發現,其實各種艱澀古怪的符號根本不是障礙。當我們不是孤立看一兩個詭異例子,而是統攝全局的話,我們會發現,畫面中的人類整個都沉淪在慾望的汪洋之中。其中不少畫面令今天的我們都看得面紅耳赤,原來我們是醬紫的?!千百年來從未改變。

好色。最原始最隱秘、也是最暗流洶湧最無法遏制的慾望。

貪吃。食色,性也。

貪得無厭。「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懶惰。各種癱……

易怒。曉之沒理,動之以武。

善妒。「我們先前比你闊多啦,你算是什麼東西!」

傲慢。看不見自己是個篩,卻能一眼洞穿對方的針眼。

博斯的終極精分就表現在,他一方面不遺餘力地細緻描繪各種羞恥變態的人和事,一方面又居然能站在上帝的視角俯瞰一切,將這些骯髒與醜惡裝進一個華美的皮囊,莫名其妙具有了強大的說教意義。而且這種說教確實不像明清情色小說結尾那麼生硬可疑,那種小說往往是嗨夠了收尾來這麼一段——「瞧瞧!好色的最後都死很慘!」 明顯是因為怕刪帖,不真誠。而博斯很真誠,他用一種唯美又怪誕的方式告訴我們,人類真的是糟透了!

所以,救贖才有存在的必要性

分析到這裡,我不由去查了下給這幅畫下訂單的人,發現這個人是拿騷王朝的亨利三世,他與西班牙的英俊王菲利普關係不錯。而這幅畫流出舊拿騷宮後,到西班牙輾轉了幾十年,就被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收去了,所以這幅畫今天才會在馬德里。繼續深入調查,我發現亨利三世和英俊王菲利普都是前面講到的神秘組織聖母瑪利亞兄弟會的人!雖然目前我手頭沒有證據顯示菲利普二世是這個組織的人,但我認為可能性非常大。

博斯的《塵世樂園》有趣的地方就在於,隨便取一個點來看,都像異端邪說,但全部拼湊在一起時,竟然奇異地沒有違反《聖經》的教義。可能這就是為什麼兄弟會的國王級成員這麼看重他的原因。亨利三世是宗教改革的積極推動者,以他為代表的兄弟會主力雖然虔誠與保守,但是絕頂聰明,他們懂得虛偽的說教不能真正馴服人心。人要追求光明之道,必須首先直面無盡的黑暗。飛向天空的解決方案,恰恰埋藏在深淵裡。

博斯描繪的天堂里,聖潔美麗的動物與醜陋邪惡的動物並存。

天堂造物的「原初湯」(孕育萬物之水)中,不僅造美,也造丑。

天堂也並非全然聖潔,上帝正在創造美,而醜惡也正從他腳下的水池中爬出來。

地獄裡,象徵撒旦的鳥形怪,正在吞噬罪人們。它的皇座是一個座便器,罪人們正從它體內被排泄出來。但是他們會被排泄到哪裡去呢?究竟是更深的地獄深處,還是上帝腳下那個古怪的水池?!(我覺得這兩處描繪有非常神秘的呼應關係)

博斯畫中體現出的聖潔與罪惡的古怪和諧,其實有一層很深的含義,也許這也就是他背後的力量要傳達的聲音。這層含義就是,我們需要破除關於「二元對立」的成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不是非好即壞的,黑和白、好和壞並不是對立的,其實只是存在的不同狀態。一個看起來很乾凈的人,也許TA內心也有很多骯髒的東西;而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可能正孕育著光明。人,也許本來就是神魔一體的東西,我們無法抵抗各種慾望的誘惑,千生萬世苦苦沉淪在慾海之中,但也許正因為這種沒有窮盡的快感與罪惡感,才激發出了人類對救贖的渴望,對神性的嚮往和追尋。

地獄中的大火。這場火源自博斯少年時的記憶,當時家鄉的一場大火燒毀了數千建築,造成20000多人喪生。但頑強的當地人仍然在焦土之上重建了一個富裕的城鎮。死亡和新生也不是對立的,只是不同狀態。

我這麼說絕對不是表達人應該更多滿足慾望才能抵達神性,那完全是縱慾的借口。我的觀點是,要放下世俗的二元對立,放下廉價的洗腦般被灌輸的雞湯觀,勇敢正視自己所不敢正視的東西,那隻躲藏在心靈深處的邪惡的貓頭鷹,只有看到它,才能驅趕它。

可能也因為怕這個畫被嚴重曲解,這幅畫完成後並沒有被放到教堂,而是放在亨利三世的宮殿里。關於這幅畫最早的記載來自一位叫安東尼奧··得·貝亞蒂的紅衣主教,他是阿拉貢(1035~1837年存在的一個君主國,1837年併入西班牙)大主教路易斯的秘書。貝亞蒂1517年-1518年間在德國、尼德蘭、法國和義大利北部旅行,這次旅行被他寫成了《旅行筆記》一書。在書中,貝亞蒂提到,1517年7月30日,他在亨利三世的宮殿里看到了一些畫在木板上的「很怪異的圖像」,裡面描述人們從貝殼中爬出、黑皮膚和白皮膚的男人女人全裸著。

人們從貝殼中爬出。

黑皮膚和白皮膚的男人女人全裸著。

面對這樣一幅令人驚駭的畫作,貝亞蒂只是寥寥記錄了幾筆。但我們從中可以知道,這幅畫被亨利三世用來款待高級僧侶級別的虔誠教徒,而不是試圖對更廣泛的人類說教。畢竟,能讀懂博斯的,能從中獲得連扇幾百記耳光般痛悟的,只能是極少數。這幅三聯畫平時是以關閉的姿態出現的,宛如關上了一扇窗,它關上的時候是這樣的。

《塵世樂園》合上的狀態。畫面是與內里迥異的灰白色調,世界正在孕育之中,陸地從水中升起,植物開始生長起來。這是《聖經》中描述的上帝創造世界的第三天,畫面左上角的上帝,正在靜靜看著自己創造的這一切。這樣冷峻簡練的畫面與打開後聲色犬馬的人間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亨利三世的擔憂是有道理的。五百多年後,今天的人類,慾望的火焰越燃越烈,我們看著這幅畫,普遍是一種新鮮獵奇的心態,它就像一幅優美的古董滑稽畫,人們只在乎看到了什麼,根本不在乎博斯在傳達什麼。

「那堆燕子是什麼鬼?造型倒是蠻好看。」

「各種怪力亂神……」

「妖怪都很萌,地獄看起來似乎也沒有那麼可怕嘛……」

地獄當然可怕,而比地獄更可怕的,是我們的內心。終究是我們的心,決定了我們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這其實無關宗教,這是永恆的人天之戰

所以,在我看來,博斯對人性的理解和描繪,超越了他的宗教立場本身,他絮絮叨叨的說教,其實是具有一定普世意義的。遺憾的是,也許道理大家都懂,但真在眼前了,這樣的作品終究太容易讓人沉迷,就如同慾望本身。

愛與欲,兩者的邊界究竟在哪裡?

16世紀中期,西班牙的阿爾瓦公爵征服了尼德蘭,《塵世樂園》被運到西班牙,公爵的私生子收藏了它。1591年,這位私生子去世後,當時的國王菲利普二世收藏了此畫,並將其掛在集合了教堂、修道院、宮殿等龐大建築群的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中,而且就放在自己的寢宮內。19世紀末,西班牙馬德里的普拉多美術館,開始在西班牙各地的修道院徵收重要的美術作品,這幅神作從此就進入了這個世界一流的美術館。

下面插八一下達利。達利號稱自己是新時代的博斯,但又急著跟博斯撇清關係,意思是自己沒受博斯什麼影響,這點我特別看不上。就不能像人家畢加索崇拜格列柯一樣,坦坦蕩蕩一些嗎?受沒受博斯影響,達利心裡沒數,觀眾還能沒數嗎?他們畫過同一主題的《聖安東尼的誘惑》,簡單來講,就是一位聖者經受住了慾望肆虐的強考驗,最終超凡入聖的故事。打個不恰當的類比,有點像《楞嚴經》上阿難的故事,阿難最終也是通過信仰的力量戰勝了慾望,抵禦住了摩登伽女的誘惑。

博斯《聖安東尼的誘惑》,現藏里斯本安提瓜國家美術館。畫面展現了聖安東尼被各種妖魔鬼怪團團圍住的場景,這些妖魔鬼怪正是人類慾望的各種外現,而我們習慣把它們稱之為「魔鬼」。

達利《聖安東尼的誘惑》(1946年),現藏布魯塞爾皇家美術館。達利這幅畫很夢幻很弗洛伊德,達利那個時代有弗洛伊德,有半仙榮格,畫出這樣的東西其實不算特別「未來主義」的。而博斯站在450多年前剛剛掀起的文藝復興第一浪上,中世紀的反作用力還特彆強勁,孰高孰低一目了然。我這麼說達利粉可能要叫,但僅從驚人的想像力這一關上來講,達利明顯不如博斯。

下面順手安利幾幅博斯名作,感謝一路留堂到最後的同學們,今天真的八得吃力,但願沒有成為八卦史上的滑鐵盧(手動比心,你我盡在不言中)。

《七宗罪》,現藏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前文已經多次講到了這個基督教的概念,佛教概括起來更簡單,三個字,貪嗔痴。這是一個桌面畫,畫在一張小桌子上,具象化了七宗罪到底是些什麼。這張桌子以前也屬於菲利普二世。菲利普二世把這個桌子放在自己的卧床附近,「吾日三省己身」。

《乾草車》,現藏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這幅畫創作靈感來自尼德蘭諺語:「世界本是一個乾草垛,人人在上為所欲為。」 這幅畫我個人很喜歡,濃縮了世間百態,當然,主要是醜態。這畫說教能力一流,但卻不惹人煩,因為它在表現中心思想的時候,確實真誠不虛偽,甚至可以說是赤膊相見,雖然很羞羞,但是很誠實。你看,草垛上有個聖潔的修女正在祈禱,可是彈琴的男人,腿卻擱在她身上……左邊天使,右邊魔鬼,貓頭鷹靜靜站在高處俯視著芸芸眾生。而更高處的上帝,攤開雙手一臉無奈,「這堆人類太難搞了,又純潔又邪惡,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度你們嘛?!」

《愚人船》,現藏巴黎盧浮宮。這幅畫的創作靈感來自於當時尼德蘭流行的愚人船文學,諷刺的是一群傻子妄想坐船去愚人的天堂。很多人都說博斯是在諷刺教會,包括《塵世樂園》里也有大量諷刺教會的橋段。但我不這樣看這個問題,我不覺得船上坐了教士就是諷刺教會了,船上明明坐了很多其他的人,《塵世樂園》里教會人員的比例也在極少數。我認為博斯諷刺的一直是全人類,只是順帶把教會的某些傻逼也一併諷刺了而已。這船早已深陷泥淖無法動彈,可是這群人還是該享樂享樂該作惡作惡,宛如生死與他們毫無關係。「活著,像永遠都不會死去。」這樣的蠢人,今時今日,還見得少嗎?

下面順手再貼一個16世紀博斯的死忠粉勃魯蓋爾,只放兩幅,不多展開了,只是看看真愛粉到底能愛到哪個層面。

《謝肉祭和四旬齋的鬥爭》(1559年),現藏維也納美術史博物館。

《通天塔》(1563年),現藏維也納美術史博物館。

好了,下課!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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