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入世,瘋以為相——《南海十三郎》觀後(痴篇)
中國造字奇妙,象形表意,皆有所指。
痴瘋二字,同是說病。痴者,病在知;瘋則是病於風。病於知,病在內,是自我認識的問題;病於風,是病在外,是環境影響的結果。所謂環境,其實就是命運。
中醫有所謂風邪外客的說法,意思是受到了外在的影響。傳統生疏,現代人可能不好理解,中醫說致病之因,無非是內生七情,外感六淫。病,要麼是自我的喜、怒、哀、樂、愛、惡、欲七情過度,要麼是環境的風、寒、暑、濕、燥、火六氣異常。
自我所及,是痴處;命運所至,讓人瘋。
看《南海十三郎》,會看見這兩個字,且整個劇情也在這兩個字中。大抵上半部分的情節,圍繞的是一個「痴」字,至於下半部分的故事,點透的是一個「瘋」。這是說故事,但從人物而言,正是有了痴心,才會出現瘋病。
是痴,必顯露瘋相,此時的瘋不是癲狂,而是超出常人。所謂病於知,不是認知出了問題,而是因為深入,所以異於常人;又因為認定,所以顯得執著不放。在現實生活之中,如果出現這樣的一個人,人們的態度或者大度一笑,這是個較真的人;或者就是背後譏諷,這是個傻子了。
十三郎自幼天分極高,劇中處處顯露他的聰明不同,超出眾兄弟姐妹,所以深得江太史寵愛。比如下棋,小小年紀就讓老爹望塵莫及。但機靈之子,必不安分。天資聰穎的人,看待事物的眼光以及對認知的執著,都遠遠高於常人。幾見有小孩會去把校長的蚊帳給燒了呢?這不是頑劣,更是膽大包天了。
但在十三郎,這不是膽量問題,而是是非對錯。因為他所想的不是後果,而是覺得此人不公,所以需要教訓。至於對方的身份,乃至於燒蚊帳是否會引發大火,不在他考量之內,這不是有些瘋狂嗎?
人想多了,就會顧全大局,就不會魯莽而為。天才要和人爭一時的對錯,但世人要的是一個好的結果。
天才和痴,幾乎就是老子的那句名言,兩者同出而異名。一個人如果是在某個領域之中的天才,必然是個痴人;而人要想在某個領域做出超出常人的成績,也必先得痴入進去。老行當里流行的那句話「不瘋魔,不成活」,說的其實是痴心。
有痴,所以固執,堅持自我,不與世諧,十三郎的一生都是如此。明明是西洋舞會,他卻一身長衫,手執紙扇。在他這不是刻意標新立異,而是認知認同的自然。成為一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人,意味著要面對世人的目光。大部分人畏葸退縮,但十三郎卻養成了傲慢和狂。他的一生,都有這一層底色,因為早早的擁有了自我。
談痴心,自然處處皆是,但現代的人最容易理解的仍是男女之情。唯有天生痴人,才有痴情人。十三郎痴情是自然,因為他本是個痴人,對生活的一切都是入痴的,不獨感情。他一眼看見自己傾心的女子,只是因為對方讚歎了他的眼鏡,他就戴了一輩子。
痴人就是這樣,他不需要賭咒發誓,只要是出口之言,必出於心。這和普通人不同,普通人儘管當時情真意切,乃至激動得戮心指天,到時候該反悔還是會反悔,該忘記還是會忘記。不是當時不真,而是不曾痴,尚未有心。外在環境變化了,心也就變化了。
儒家講何為庶人?庶人者,無心之人。但士人不同,士人有志,就是有恆心。哪怕環境改變了,我還是我,這才是士人。不忘平生之言,是心之大真大痴。
看上了一個女子,只是一場跳舞,便跟著去了上海,漂泊了整整兩年,不是正常人的做法。這個人,既不瞻前,也不顧後,憑藉的就是一點痴心而動,著實瘋狂。痴心之人不是聖賢,聖賢講究的是在痴心之上,還要兼顧條理。比如孔子講父母在不遠遊,一句話就堵死了循規蹈矩之人。真要奉行,什麼都要兼顧父母,那就一輩子就幾乎不用出門了。但後面還有一句,遊必有方,才見具足權變。哦,明白了,孔子前面的是原則,後面還有辦法。原則的意義是讓人明白,不遠遊的是不讓父母擔心,倘若出門目的明確、安排到位,父母不會不安心,那儘管去就可以啊。聖賢更為高明,當然也離常人更遠。
痴人的固執,不在其他,恰在他們只抓住了心頭一念。所得所失,盡乎在此。
痴人分不清一時和一世的區別,他們把一時當做一世;經歷一世,渾如一時。所以說一句話,就一輩子都會這樣做,十三郎就一輩子帶著那副眼鏡,後來再遇女子,對方已經不認識他了。他還兀自喃喃,「不應該啊,她就算不認得我,也該認得這副眼鏡,她讚美過這副眼鏡。」也許,這不過是對方當時的一句客套罷了。
所以這場追求註定了失敗,因為從後面女子選擇所嫁的對象就知道,她考慮長遠,不是把一時過成一世的人。她或許欣賞十三郎的帶給她的每一時,但她謀求的是一世。
所失在此,是痴人不遇痴人;但所得也在此,是痴人遇痴人,也就是十三郎遇見了薛覺先。薛覺先初見十三郎,就說這個年輕人瘋瘋癲癲的。而在邀請十三郎加入覺先聲劇團的時候,兩人有一剖心之言,薛覺先說,「你記住,我唱的都是大仁大義之戲!」十三郎說,「我作的都有有情有義之詞。」
在此之前,十三郎說了一句,士為知己者死。這是古人的用語,本非尋常,今天的日常之中是難以聽見的。
也正是因薛覺先的邀請,才有了南海十三郎這個藝名。為什麼一個不正經的小子,轉而就可以成為一個大劇團的編劇?是因為才華。但偏偏十三郎不是刻意學習,去做編劇的,這是他和唐滌生的不同。在十三郎而言,做了編劇不過是日常聽戲之後的一個延伸,成了他命運的一次轉折。他從未有為這個身份準備過什麼,但仔細一看,卻似乎早已什麼都準備好了。因為他聽戲的時候,也是痴迷的。
是用心所專,自然無事不辦。不是因為他是太史府的十三公子,而在他是個痴人,由痴而成的才能。
痴人不會因為他人而改變自我,但不會拒絕他人的稱讚和共鳴。會與眾不同,不會刻意矯情的避開眾人,這才是痴人。而當自己所投入的事情,受到更多的人的認可,內心必然歡喜之際但此時的自我也會愈發的濃烈,在自得之處顯露無盡的鋒芒,在所能影響的領域之中帶來風暴。
此時內在的痴盡成相態顯露,隨所經歷,循外發見,在十三郎便成了狂,是痴狂。又因痴露瘋意,所以又可說有些瘋狂。但縱然狷狂如他,心裡仍然有一個江字,是江家。不是不通人情,而是自有一套,此為真性情,不是打斷人天。看他管教自己的侄女,不是溫良勸導,而是直接去了夜總會。不由失笑,的確是長輩,卻不是長者,有著血脈認同,但行為是戲劇化的,充滿趣味,跌破世俗。
什麼又是二十七流貨色?因為對面坐了三個九流。在十三郎而言是最簡單和自然不過的事情,做事要用腦而已,但是在九流看來,這不過是瘋語。
當別人說自己是天才的時候,痴人會說,哪裡有什麼天才,我只是真心喜歡、儘力去做而已。但對一般人而言,這一真一盡,便是天地懸隔,永不能至。
為何不能容忍不如己者?因為看見了弱者不是天生之弱,而是自我放棄。痴人用自己來衡量他人,丈量世界。痴人有著自己的是非,絕對唯心唯我,此所謂不與世俗同流,不是如天之大,不能涵容眾生。在痴人那裡,沒有所謂的和光同塵,也沒有所謂有若無、實若虛,痴及絕處,只是一念耿在心頭而已。
痴人註定是寂寞的,因為他們無法理解眾生,需要被眾生理解。按一般的說法,這就是天才式的孤獨。只是眾生的仰慕和讚歎,沒有辦法讓他們得到真正的慰藉和釋懷。就好像人在陌生國度,哪怕周圍人再細心照顧,始終無法語言溝通,一番客氣,不得心意。庸俗的陪伴,非但不能開解,只是讓人倍感孤獨。古人說,這是情氣不通,所以孤悶。古人如何自解?神交更古之人,自抒其情,留待後人知我。
此念不能休,如何降伏?唯有知己。
十三郎之遇唐滌生,便是解開。痴人自我,所以自是,因為自是,便擁自大。但痴人的自大不是俗人的夜郎自大,面對美質,更有一番胸懷去欣賞,去寄託,去讚美和肯定。所謂知己,不是從彼此證明了自身的正確,而是證明了自身所奉持之道的存在。正是吾道不孤的感慨,心通意會,宛如天地重開!
證明自身,是狹隘;證道無窮,才是大樂。孟子說,得天下之英才而教之,是為大樂。不是滿足於自己開發了一個人才,而是看見了有人能比自己更好的去實現那條道路。看見那個人可以走得比自己還要遠,所以欣喜。
不明白這一點,是無法理解十三郎的胸襟的,也無法理解他為什麼不收唐滌生為弟子,而以兄弟相稱,所謂君子之交,就憑這一杯茶。也無法理解十三郎為什麼要趕走唐滌生,因為他所思所想,不是為了自己有一個好弟子,而就是為了成就唐滌生,知道他在這條道路上,可以走的比自己更遠。
可以說,與唐滌生相處的時光,可以是十三郎痴絕人生之中一段最好的時光,彼時君子相洽,最能知心,切磋所得,抑揚唱和。一位志得意滿的痴人正引領一位正在成長的痴人切磋琢磨,抵掌而談,所有的志氣懷抱和痴心寄託就這樣在言傳身教之中浸潤傳遞。
學我者生,像我者死。我不是要你走我的路,而是你要走你自己的路。這才正是為師之道,啟其弟子之教。
十三郎和唐滌生互動一段情節,清機徐引,暗通款曲,著實饒有趣味。初見面時對這個顯露鋒芒的年輕人的不滿,借詞自表「踏上青雲路,仍未卸征袍,百戰榮歸堪驕傲」,對唐滌生指斥則說,「笑征夫,何驕傲」「人地有意讓功,你卻揚威耀武」,笑話唐滌生不過是自己給了他一個機會,卻反而班門弄斧。
但唐滌生沒有接不上,也在做好了自己的本分之上,展露了自己才華,終於引起了十三郎的重視。十三郎雖然表面上不屑,「愛見玉郎又怕舉步,我心焦躁」;其實心裡卻是歡喜,「暗中欣慰,羞煞奴奴」 。但是兩人之間到底會如何,他是否接受自己的賞識,他卻沒有把握,所以在這裡他賣了個破綻,就是那句「俏步啊到筵前」之後,突然卡住了。
可以理解為十三郎一時文思阻斷,不知如何繼續,但不如理解為十三郎故意留下這個空白,讓唐滌生來接下去。戲詞中是女子到了筵前,接下去該如何做的意思,也等於是十三郎留下這個空白問唐滌生該如何做。
唐滌生回的一句也很妙,「露濕雙玉鳧」。露水,在古代文學的意象之中,比喻就是男女相合;玉鳧成雙,也是表達偶合。這不是今天的同性戀愛的意思,古代常表達君子之間的契合。
對唱至此,心意盡表。對於十三郎而言,還欠缺一段考驗。因為但凡兩人之間的默契,極有可能來自一方的逢迎。順逆之間,才見性情,十三郎才會設置了一個羞辱考驗。人生氣了,就是表露了底線,性情就彰顯無遺了。
兩人之間有一段對話,表明了兩人同具的痴絕,關於做一個名編劇的價值,想要證明文章有價。唐滌生說,「我要證明,文章有價!再過三五十年,沒人會記得那些股票、黃金,股票、世界大事都只是過眼雲煙,但一個好的劇本,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賞,就算我死了我的名我的戲 沒人會忘記,這就叫文章有價!」
人說出了這種話,再沒有比痴這個字更好的形容了。為人自我的極致,就是如此肯定自我。十三郎如是,唐滌生也如是。仰賴自我而活得人,一切都是那麼明朗。面對自己,他們永遠是明白的,是清醒的,也知道如何作為。假如一切只是如此,就會停留在最好的時光里,在自我的道路上奮進不休,日子光明燦爛,也許十三郎會是下一個太史公,瀟洒自如。
但人世間還有另一種東西,是人做到了自我,完全把控了自我,仍然掌握不住的。這種東西帶來無窮的變化,甚至可能讓崇高墜落,讓歡喜轉為憂愁,讓無奈深入絕望,讓絕望更為凄涼。這種東西毫無自身的目的,顯得荒誕;毫無自身的意志,並無規律。它不辨善惡而帶來炎涼,不耐安分而肆意妄為,足以撼動人生,改變一切,稱之為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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