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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來的愛情

我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撞見他。

我拿起包裝好的麵包轉身朝外,迎頭就看到他立在我準備推門而出的店門口。

他也許在櫥窗外踟躕了好一會,終於要走進來確認一下是不是我,很有可能我走出店那一晃而過的照面,會讓他錯失了辨認的勇氣。

我極不情願見他的心思表露在齜牙咧嘴的表情上,口裡卻說:「嗨,威廉!」

他回復了我一模一樣的問候。之後便是長時間的死寂,空氣里有一股可疑的尷尬。就像幾 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兩個人就這樣尷尬地互望著。

深圳的梅雨季節,牆壁上滲出一片慘淡的水珠,我盯著門口每一個進出的人,不管是誰走進來,一眼就能看到穿著一身藍色牛仔裝的女子。

這也是我們事先約好的,我說我會穿一身藍色的衣服,我喜歡的顏色。

男人推開玻璃門,卻 立在門口沒有馬上進來,他臉上露出和我一樣尋望的神色,我們在人群里是盲目而顯然的。

他馬上把目光鎖定了我,眼神是探究和審量的。這個女子,二十七歲,或 許更年輕一些?那身藍色的牛仔裝跟她的神色一樣,帶著灰舊的黯淡。

他拉開我面前的椅子坐下來,說:「嗨,我是威廉。」我們握了一下指尖,然後點了飲料,在等待的時間裡,大家一時陷入無聲的尷尬里。空氣中潮濕的水分和壓抑迫著我,好似爬過一隻濕濡肥大的蝸牛。

我說我是十三,這個名字太像專門為一些不大光彩的勾當而假意捏造的,正如他這個沒名沒姓的威廉,我說完之後又失了語。

他面目很清淡,連眉毛的顏色也是淡漠 的,抿著稜角分明的水色唇,似乎在忍受著身邊一切,一切都是令他不愉快的。

他的修養令他在這種克制的冷靜中,省掉了所有多餘的暖場。

第二次見面時,我便拎著行李箱,裝著我屈指可數的家當過來。下了車,他朝我走過來,很自然地要幫我提箱子,我自然不敢消受這份殷勤。

我屈下身子,要拿回去我的行李箱,那是我早幾年前買的,一團黑色,沒有任何線索顯示它的品牌。

他叫了一聲:十三?我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這個名字此時是屬於我的,那麼,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是由一個叫十三的女子來承受,這樣的想法令我好受起來。他說:「從現在起,你就要開始習慣我的這些舉動。」

我回「現在沒有外人,我不必要表演。再說了,我需要習慣你嗎?」

他斜著眼睛看了我一會,露出一個對聰明女人認可的笑。那張漾開的笑顏帶著幾分艷麗。他說「你倒不像一般的女子,連羞恥也懶得裝了。」我對他的諷刺無動於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皮肉和內心都開始變得一樣粗糙起來。我終於發現,那些對言語和情感持有的敏銳的感知力,實在可說是一項致命的弱點。我把自己變成一個深不見底的洞,什麼東西投進來,都發不出一聲回應。大概是,從我前任不要我之後。

你看,中國人喜歡用拋棄,始亂終棄,遺棄,丟棄這類的詞,來形容一個男人對女人的處理方式。這讓被處理的一方,在使用這些詞語的時候,自作多情地端著一份凄美的神情,十足蠢像。我的前任不要我了,不要就是不要了,就像丟棄垃圾一樣,沒有半點拖泥帶水。所有疑惑他從前是如何狠愛自己,追求自己的心思都是多餘的,是枉然的。然而他畢竟和我曾經很相愛過,我應該給他取個名字,而不是一次次以前任相稱,那麼我就叫他w吧,又省事,又不必提醒我那些仍然還在的傷痛。

我的一切頹敗和窘迫,在威廉面前是一覽無餘的:失戀,失業,沒錢,甚至連臨時住所都快交不起房租了。總之,我是沒有選擇權的。現在給我的任何一根救命稻草,我都會不顧一切地拽住它。那天晚上,我在五塊錢一個小時的網吧里玩了一宿的遊戲,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玩到最後我忽然覺出一點哲理來,這個哲理挽救了一無所有的我:「這個世界就像遊戲一樣,只要摸清楚了它的規則,遵循它的規則,你總是能想辦法活下來。」

租來的愛情-2

在我最窘迫的當口,我看到了那條啟示,鬼使神差地私信過去,不多會,有電話過來,是一個清冽的男聲,他說「我是威廉。」

「明天下午3點,我們去南山區森林公園的微漾咖啡屋見,具體的情況,我們可以見面談,我會背一個銀白色的包,你呢?」我想了一下,說藍色牛仔衣。

「你記一下我電話。」不容辯駁的,我抄下號碼,那邊便掛斷了。有一恍惚,我覺得自己荒唐無比,我看看站在身旁的威廉,也不知道誰比誰更可笑。我們直接去機場,他一路走一路跟我介紹,接下來將會面對的事情。

「我有個女兒」他偏著頭看了我一眼,又將視線投進機艙外那一片白茫茫中「她膽子很小,不會說話,但是她很聰明。」我點點頭,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將要完成什麼樣的使命,那五萬塊錢的酬勞已經長進了我的口袋裡,我必須拿到它,不管後面這個男人讓我做什麼,我都無可反悔。

我真慶幸,我們的座位是並排的,不至於像咖啡屋裡面對面的情侶卡座。我們不必看著對方,去商量具體的數目,定金,付費方式這類尷尬的事情。他提出的條件,我幾乎是一一應承,這場商量是沒有意義的,從我拎上行李箱來到機場這一刻起,我就將所有的權益交給了眼前這個男人。威廉說,你這個人讓人很舒適。我把頭仰起 來,讓那股酸熱順著眼鼻喉流入胸腔。我的乖順是因為我太需要這筆錢了。

這些具體的交易都是在天上完成的,一片白茫茫的鳴聲里,我混沌地點頭應承一切。很久之後回想起這個片段,我總是哄自己,那些誰都不曾記得,誰也不曾聽到。

下了飛機,他一隻手拉著行李箱,另一隻手便伸過來撈起我的手。我轉頭看他,他側過臉朝我笑了一下,我觸到了非常陌生的皮膚質感:溫暖滑膩。他說:「我們得為後面的親密做一下鋪墊。」我點頭。他把手改成搭在我腰上,我怕疼似的躲了一下,又忍了下來。我們其實在互相忍受。

等到了家,我們幾乎真的已經培養出一點親密的默契來。一個老了之後的威廉拉著一個小女孩,站在家門口等我們。威廉為我做了介紹,他朝我笑,臉上淡漠的線條柔 和了很多。我情緒受了影響,也笑吟吟地叫了一聲「叔叔。」老威廉點點頭,瞭然地微笑。一切的核心,都是那個抿著嘴默不作聲的小女孩,威廉的女兒,安琪。

她約莫四五歲的樣子。擰著下巴,瞪圓了眼睛望著我,我蹲下來,讓眼睛齊了她的眼睛,眾生平等地望著她笑。她的鞋帶鬆鬆地搭在鞋面上。我告訴自己,威廉正在看著你,他是你的僱主。我是要扮演一個賢淑溫良的角色,我一邊系好鞋帶,一邊默默地想,不期待這個看似無心實則心機深重的小舉措,能贏得孩子的親近,至少能 獲得僱主的好感吧!

「你真好看。」我實心實意地誇讚小女孩那雙眼睛,孩子的長相真是神奇,明明在威廉臉上冷冽的眸子,安在了她小臉上,就有了幾分空靈婉轉。

「她聽不到的。」威廉拍怕我的肩膀,說「我們先進去吧。」

老威廉帶著我進了卧室,放下行李,便招呼一個中年女人進來給我收拾房間。我難為情地拒絕,忙說自己來自己來。威廉將外套往洗衣籃里一丟,說「阿圓是管家,有什麼事你讓她來就好。」我訕訕地縮回手。

威廉帶我在房子附近轉了一圈。他介紹旁邊的湖裡兩隻天鵝的名字,介紹後院的花草,介紹他書房裡的收藏。他一邊走一邊展示他的擁有,然而不及我細看,又匆匆為我介紹下一件物品。我不知道這棟房子有多大,裡面盛著多少珍貴的收藏。我們不過是要找一些話說而已。這些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它們精良又珍稀,但都不屬於我。

晚餐的布置倒真有點家的意思了,諾大的房間里有了一絲人氣。老威廉笑著招手,「隨意隨意,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年輕女孩都注重保養,就給你們準備了一些味道清淡的菜。」

安琪坐在兒童椅上,將勺子敲得乒乓響,她自己是聽不到的。老威廉將她的手拍一拍,她安靜了一小會,又使勁敲起來,沒有聲音的世界是寂寞的,她的動作茫然又固執。威廉說:「你習慣了就好。」

我回他:「那個椅子太高,也許她並不喜歡,覺著不踏實。讓她跟我們一起坐吧。」老威廉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說「難怪威廉選了你,你對孩子心理挺了解。」

我裝作害羞地低下頭,掃了威廉一眼,他無動於衷。老威廉繼續問「聽說你是做教育工作的?」

「啊,我不是。」

「嗯,她是的。」

我跟威廉的話幾乎同時響起,他頓了一下,解釋說:「她以前是做教育工作的,現在不是。」老威廉點點頭,嘴裡又在組織下一個問題,我趕忙將安琪從兒童椅上解放下來,讓她挨著我坐,也好解放窘迫中的我。

安琪興奮地伸手抓住其中一個菜碟,往自己這邊拖。威廉中途攔截了她。她又向湯勺進攻,威廉又輕輕捉住了她的手,做得自然又熟悉,我看到他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寧靜,既不是父親對女兒的寵溺,也不是監護人照顧她不順時的憤怒,他幾乎是不帶情緒的。自然,威廉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安琪好的,正因為這樣,我覺出一絲不 正常。

等孩子睡下,我敲了威廉的門。他看到我遮到鎖骨的睡衣,無聲的笑了一下,他的眼睛在說,你完全不必要這樣防備我。他的身體在說,我對你毫無興趣。

我臉上一定露出了惱怒的神色。我實在需要了解,這場契約裡面,我尚不知情的信息。他坦言找這樣一個角色很難,幾乎快要放棄。在見我之前,他已經pass掉了十多個不合適的女人。他告訴我說,如果我依舊不對,他會放棄這個計劃。

這個女人應該是二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心智成熟,理性平和,富有耐心。最重要的一點是,走投無路,毫無選擇。我的年紀長相,教育程度,工作經歷都是挑不出太多問題的,然而促使他最終確定的,正是我的孤注一擲。

「安琪是個被判了死刑的人,她將一點點喪失對身體的主權。」威廉抬起臉來看我,神色凄然。我想到那個精緻的女孩,一切完美的五官即將形同虛設。他繼續說:「我想你陪她走過完全被黑暗吞噬的這段時間。你扮演的是一個母親的角色。」

「那她的生母呢?」

我把問話謀殺在胸腔里,轉身走出去,瞟到他桌上放了一張合影,似兩個快活的男孩。

租來的愛情-3

安琪看起來跟所有被驕縱壞了的小女孩一樣。我試過做了早餐端給她,安琪坐在餐桌旁,兩隻吊起來的小腿不停地交替晃來晃去。我又忍不住跟她說話「我做的三文治很好吃哦!」

她像一隻鳥一樣張大嘴朝我手上湊過去,大大地咬了一口,我欣喜地笑出來。但是一眨眼,安琪就將嚼了幾口的三文治吐出來,混著吐液和我落空的討好,示威一樣灘在桌面上。

威廉聳聳肩,好像在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我能有反悔的餘地嗎?這份工作看起來並不是這樣容易。安琪的房間里裝滿了芭比娃娃,全是剝光了衣服屍橫遍野的模樣。威廉將他的疼愛體現在購買禮物的慷慨上,卻從不准許安琪將娃娃帶出屋。「不可以讓我看到這些玩具。」他說「那些逼真的女體令我不適。」我將這話理解得非常淺,大概是安琪剝光芭比娃娃的衣服這個習慣不太好?

安琪坐在地毯上,兩腿間是一片東倒西歪的玩偶,她揪住她們的頭髮,將娃娃往地上砸,或者卸下來她們的胳膊腿。安琪的世界太安靜,想折騰出一些響動。

我蹲下去,握住她的手。安琪抬起眼睛,皺著鼻子瞅我,她對突然出現在生活中的這個女人並沒有多大好奇。也許威廉曾經也帶過其他女人回來。

小時候,媽媽教過我用手絹卷出一隻胖乎乎的老鼠模樣,我將它在安琪面前重現了。她睜大眼睛看著那隻「老鼠」,伸出手摸了一下就縮回去了,我笑著朝她點頭,她將老鼠拿到了手上。

她也將我的善意和努力,拿過去了。

下午的時候,我已經跟安琪有了無形的默契。我們發明了一種新的遊戲,在手上塗滿顏料,蓋到白紙上。連成一片五顏六色的手印。所有的孩子都熱衷於創造和破壞,安琪最後連腳印也一起踩上去了。老威廉走過來幾次,也許想說什麼,他眼睛看著安琪黑髒的手、她興奮的小臉,最後還是沒說話。

威廉回來,我們將畫展示給他看,他摸摸安琪的頭,轉頭對我說:「這個太髒了,安琪抵抗力很弱。」

我臉色黯淡下去,回他:「我買的是可食用的顏料,不會有事。」威廉抬起眉毛,問「你還給她買禮物了?」我把購物小票拿給他,指著商品名告訴他,顏料並不差。

「OK,這些開支我會額外給你加錢的。」威廉向我保證。

我臉色羞惱「我不是這個意思。」

周末的時候,威廉提議帶我們去海邊玩。安琪一頭扎進沙灘上,將自己滾成一個小泥人。我們用小鏟子,將威廉一點點埋起來,最後只露了一個臉在外面。安琪笑得很大聲,那是失聰的人才會發出的響亮的、毫無意識的笑聲。我問威廉,睡在沙子裡面是什麼感覺?他閉上眼睛,嘴角噙著一絲笑,良久後才說「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在一點點消失。」

我看過去他的側顏,稜角分明,甚至稱得上是俊美。如果不去說破,外人眼裡,我們何曾不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呢?這個幸福看起來真實可信,沒有合約,沒有交易,也沒有即將死去的小孩。

從我拎上行李箱跟他走的那一天起,我便已經從過去的我里脫身而出,就像蛇丟棄自己的舊皮囊一樣,跟過去徹底劃清了關係。人們也許偶爾還會說起我,那個被臨陣毀約逃婚的女人,使得他們的生活看起來不是那麼糟糕。我的不幸安慰了大家的生活,也換得了這樣廉價的同情。

他們說,林莉躲起來了。她受了這樣慘重的傷害,哪裡有勇氣若無其事的生活?十多年的感情,被一份青春就輕易擊敗了,多可悲。女人們想到自己都會有一天芳華逝去,便心有戚戚。我的不幸,也是她們的危險。

威廉將我們裝到車上,玩累了一天的安琪躺在我腿上呼呼入睡。我閉上眼睛想,這樣的消失也許並不是那麼糟糕?忽然間我似乎有了一個家,一個完美的丈夫,一個天使似的孩子,還有一所豪華的大房子。威廉轉回頭看了后座的我們。我的身體觸到了他的目光,印入他眼帘的是這樣一副畫面:甜美可愛的女兒和溫柔的女子相擁入睡,踏實寧靜。

我不願將這份和諧破壞掉,繼續閉眼假寐。威廉將一張毛毯蓋到我們身上。那一瞬,我心裡忽然跳出一個念頭:或許我能獲得他的真情?或許這一切能弄假成真?

當晚,他給我轉了合約裡面的第二筆錢「安琪現在已經接受你了,工作進展得很順利!」他微笑著表揚我。

租來的愛情4

我的「工作」遇到了極大的阻礙。一開始,我們以為,讓安琪接受我是最難的事,不曾想問題並不出在這裡。

我跟威廉的意見越來越不同。安琪的身體脆弱得就跟蛋殼一樣,這幾年他嚴格控制孩子的飲食作息,監督她吃各種大大小小的藥丸,定期去醫院檢查。安琪幾乎沒有跟同齡人玩過。他說「她們會把細菌帶給安琪。」

我為安琪的交友權利奮力抗爭「孩子選擇什麼樣的生活方式,不能全由你說了算,她首先是個人!」

安琪坐在地上砸娃娃,她聽不到我們這場為她而起的爭執。威廉將新買的玩具放到她面前,輕聲道「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安琪感染了誰負責?」

我推開腳邊的娃娃,搖頭嘆氣「即使買一卡車的娃娃,也填不滿安琪寂寞的童年,你忍心嗎?」

「你不是我,你哪裡懂得我的感情」威廉仰頭看著天花板,他眼裡似乎有淚光在閃爍。

「你知道這種過一天少一天,每天說告別的日子有多煎熬嗎?安琪的時間在一點點流逝,我不能冒任何風險,使這一天因為我的不小心而提前到來。」

那麼把可數的時間變得更加煎熬,只為了延長一點她這樣無趣的生命,也是值得的嗎?我心裡默默地回他,可我知道自己並無立場說這樣的話。

每天照例的洗澡消毒擦拭,安琪會劇烈的反抗,她一直尖叫著哭喊,直到我們停下來。那些藥丸子排隊一樣擺在餐桌上,被盯住一顆不漏地咽進安琪肚子里。威廉拍拍她地臉,「啊」地張開嘴示意,安琪便跟著張大嘴露出粉色地牙床,威廉滿意的親了她的額頭。

午餐那頓的葯,我跟安琪將它一起埋到花園裡了。

每晚我跟孩子已經睡了,他才悄悄地回來,腳步聲在門外徘徊,偶爾他推門進來,坐在床頭默默注視我們。我們外出散步,去超市採購,安琪走在中間,通過她兩隻小手,將我們聯繫起來,就像一對真正的夫妻一樣。他買給安琪牛奶的時候,會記得我喜歡喝的酸奶品牌。

但是我明白,他對我的關懷,全來自孩子對我日益加 深的依賴。我妄想這份幻覺可以久一點。我站在花灑底下,一遍一遍地沖洗自己。我看到那份遭人拋棄自憐自艾的情緒已經漸漸褪去,鏡子裡面的女人,依舊有青春的風采的。威廉可曾注意到這份風采?我手撫上自己的乳房。不曾想浴室門忽然被推開,威廉立在門口。我驚叫一聲蹲下去,急問:「你不是說今天出差么?」

威廉眼睛毫不迴避的看著我,嘴角有一絲諧謔的笑「那你又來我的卧室幹嘛?」我想解釋安琪今天睡在他房間了,床上酣睡的孩子就是緣由。但是他這份輕視惹惱了我。

我索性鬆了手,坦蕩這份赤裸,站起來走近他,伸手拽住他的襯衣領,我要將那份幻覺放手一搏:「那你又盯著我看幹嘛?」

威廉撥開我的手,似乎帶著極大的隱忍,他的力並不重,可我讀到了他對我碰觸自己身體的嫌惡,我失去了所有的勇氣。

安琪在睡夢裡囈語,似乎醒轉過來,威廉走過去抱住她,孩子摟住我的脖子親了一口,又親了威廉一口,她含著睡意沖我們笑,又躺下去。像個真正的天使一樣。

如果說,最初是抱著交易的心態來完成這項工作,那現在我 已經不知不覺投入了感情進去。該死的! 我對安琪、對威廉,有了一種難以言述的情愫。我以為此生的感情都已經耗盡,卻不曾想再一次這樣陷入被動中。人的自愈能力和忘卻疼痛的功能實在太強大。

這才是我真正的麻煩,對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和一個拒人千里的男人動情。死亡是一點點拿走安琪的,先是聽力,而後是視力,味覺。我看到安琪徒然地掙扎在越來越失衡地世界裡,她只有發出尖利的哭叫聲,表達自己的不安和苦痛。那天下午,安琪突然跌倒在客廳里,桌角都已經包成橢圓,她跌在厚厚的地毯上,面孔朝下,失去了聲響。

我奔過去抱住她,身上的力氣隨著她這一跌似乎也消散盡了,我聽到有一個失控女聲在尖銳的喊「威廉!」

這是我第一次獨自一個人送孩子去醫院,威廉接到電話後囑咐我聯繫了主治醫生,便馬不停蹄的往醫院趕。

安琪深陷一堆器械中,不省人事。主治醫生說,安琪必須要住院了。我問「住院能好?」醫生搖搖頭,我心裡便明了,不過是盡量延長她痛苦的時間罷了。

我發現了又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孩子的病歷上顯示,跟威廉並沒有血緣關係。那麼安琪的病,與威廉並沒有任何關係?

威廉大步走過來,眼睛望過來焦灼地詢問我,我搖搖頭,安琪還在重症監護室躺著。我想問安琪的身世,我想從他那獲得安慰,我想知道一個不同的結果,但是一開口,卻成了這樣「你到底隱瞞了我多少事情?」

「你並不需要知道這樣多。」你跟我只是一項交易。

「安琪其實是有希望的,如果你找來她的生身父母!」你不是深愛著孩子嗎?

威廉身上長久的溫和撕破了,他像一隻遭遇敵人的貓,拱起脊背豎著毛髮,隨時準備撲上與我撕殺。我明白過來,我們之間實質的關係,只是一場交易,一場交易呵!這期間的溫情不過是一場偽像,裝得太像,入戲太深,就做了逾越本分的事。

「我想提早結束我們之間的合約。」威廉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錢我會照付給你,後面的事都與你無關了。」

我同意了。我已經獲得了自己想要的,我理當走開,一切的感情都是麻煩的,理性告訴我就該這樣。我仍是那一隻行李箱,帶著這筆渡我熬過艱難時間的錢,走得乾乾淨淨。有一天晚上,我夢到了安琪,我們在沙灘上玩沙,她流著汗水的金色的額頭,有一股太陽般的氣息。

一天深夜,一個陌生的電話過來,我接通了並無聲音。問了幾次依舊沉默後我後忽然明白過來是誰,長嘆一聲問「怎麼樣了,還好?」

「不太好,安琪醒過來幾次,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我嗓子有些哽咽,「跟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你現在才告訴我!

我去到醫院,看到被機器綁架的安琪。那一刻我跟威廉又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聯繫:我們坐在icu門外的走廊上,神色凄然,我們心裡挂念著同樣一個人,有一份共同的悲哀。

「莉莉,是你?」一個男人挽著孕婦朝我們走過來。是w帶著大肚子新人過來醫院體檢。我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個人,忽然發現,我夢裡回憶中,如何都看不清、想不起他的面目來。原來是他太長久地長進了我的生命中,我對他太熟悉了,熟到如同自己。一個人哪裡記得住自己的樣貌神色呢? 對自己根本無需記住。

他充滿理解的同情望著我,好似我們昨晚剛剛分別。一旁的孕婦將並不大的肚子挺得高高的,她樂意在手下敗將面前展示自己的慷慨「林姐身體不舒服呢?」

我點頭又搖頭,他們看到了威廉,看到icu裡面拽緊我們心神的小女孩。W自覺地將我看成了一個可憐的,二婚的後母。「你離開我過得竟然這樣慘呢。」他面上的表情這樣說。 我回憶起與他相識的那一年,十五歲。

那天下著大雨,我左右等不來父母送傘,雨又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坐在教室角落好一會,等人都走光了,才朝我走過去,問「林莉,我有傘,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呢?」

我羞澀的少女心和自尊,讓拒絕的話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不用,我爸爸剛電話說了過來接我。」

話已至此,他也沒有理由繼續陪我下去,便猶猶豫豫地走了。天色漸黑,我仍舊沒有等來接我的人。我挽起褲腳,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滂沱大雨里,眼淚雨水模糊成一團。

「你看你,沒有我竟然這樣慘呢!」大雨裡面,那個面目清秀地少年舉著傘罩在我頭頂上,得意地大笑。那以後,我不曾再拒絕過他。

此刻他依舊這樣望著我,庇護的胳膊卻給了身旁的女子。我想起我們一同搬進十平米出租房的時候,一面牆上貼了片海,他說以後買一個真的面朝大海的房子。現在公司步上正軌,大概真的買得起海景房了罷?

W伸手向威廉「麻煩您照顧她了,莉莉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呢!」他手上帶著婚戒,那款式是我們一起去選的。我想起來,這變故只不過是離開他兩個月,新娘的角色,就換了人。所有人都知我被拋棄了。我無處可逃,把我推向今時今日這個境地的,就是他。

「客氣,我的夫人自然是我來照顧。」威廉忽視掉他伸過來的手,一把攬住我的肩膀,攬住我搖搖欲墜的平靜。 我心生感激。

等他們走遠,威廉鬆開手,微笑說「你剛剛很鎮靜呢!」是說我沒有將眼淚落下來么?我垂頭喪氣。威廉搖搖我的手「你現在看起來很棒,甚至比第一次見你時更有魅力呢。」

這是什麼意思?他在毫不掩飾的誇讚我。許是感激我願意再次過來醫院,畢竟我們的合約早已結束。我瞪了他一眼說「別假裝好像你對我有什麼興趣一樣。」

也許一切希望跟期盼都沒了,我反倒有了一種坦然。我告訴他,我曾經有過的幻想,「當然,還得謝謝你及時提醒我,其實不過是一場交易」我在心裡說,而你利用了我的這份妄想,你當然是知道的。他大笑,說至少我們給到安琪的愛是真的。

結束合約離開他們父女倆的那段時間,我去了新的城市,租了房子,找到了一份工作,換著跟不同的男人約會,談戀愛,我做了很多事,來忘掉他們。

很快我發現,自己並不能在一份戀愛里好好的投入全部。男人也只是把我當點心。我足以讓他們動心,卻不夠到認真的地步。我發現心裡的那份妄想從來沒有消失過。

所以這次,威廉輕而易舉地說服了我。

安琪最後的時間基本都在icu,我們一起過去醫院度過探視那十五分鐘,看著護士將煲好的湯通過管子一點點注射進她的身體。有幾次,她在模糊的意識中抓住了我的手,領著我回憶我們短暫相處時的一切:金色的海灘,濕漉漉的口水,遍地的芭比娃娃,還有無聲的遊戲……

「將她轉出普通病房罷,這樣我們看到她的時間多一點。」 她的身體失去 越來越多的領地,那一點徒勞地抗爭,隨著生命的餘熱將一點點散盡,我把手放到她脖頸後,那裡還保留了一片溫柔。

我看到她猛然抽搐了一下,與死亡做最後的鬥爭,我把呼叫醫生的口式僵化在臉上,連同威廉靜止的奔跑,他的本能已經跑出去尋找醫生急救,理性卻與我僵化的口唇一起,合謀著最初的陰謀。我把手一直給到安琪,直到她拉扯的力氣一點點虛無,而我感覺身體的某個部分,確確實實跟著一起,被她帶走了。

也好,她並不孤單。

至此,我們最後一點聯繫終於消失了。

幾年後,他在麵包房撞到了我,他問「你還好嗎?」

我們帶了一束花,去安琪的墓地,這邊很安靜。威廉說「安琪總是要走的,她是那個人留給我的禮物,這份疾病也一併給到了安琪。」我想問,那個人也死於這個病嗎?我想我終於知道了無限接近的真相。

威廉抽了一隻煙,他為了安琪戒掉了抽煙,如今又為了安琪抽了煙。良久後他吐了一口氣,說:「自然,愛是留下了」。我沒問,是他還是她?然而安琪的病例上,父親卻是另一個人,那個人,才是他真正的愛人吧。

「十三,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他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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