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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游牧式評論計劃vol.2丨感覺的邏輯

這是一個未完成,並且在不斷流動的project。

鑒於文學在被文本以信息化的形態打散,並不斷被擴張邊界的趨勢,與越發高聳的專業化學科壁壘相激烈衝突的現實。

評論被多元化,成為一種標準缺失的創作。

成為一種遊戲式的異類批評。

這些分散的碎片式文本,是這種思考的不定期產物。

隨時歡迎提供文本,豐富並持續強化的間性生成。

愛倫·坡是永恆的謎團,永恆的開創者、先鋒派,也是永恆的批評原本。生在美國文學的草創時期,他是以一個獨立的、專業作家的身份進入文壇的,而他的生平和經歷,也時刻與他的作品所得到的聲榮相聯繫。愛倫·坡是一個專業作家;同時他也毫無疑問是一位商業作家,甚至說,這二者是相結合的:愛倫·坡實際上是第一位單純依靠稿酬生活的專業作家,當他的《金甲蟲》、《瓶中的信》受到如暢銷書般的歡迎時,他日進斗金,被推為偵探小說、科幻小說、恐怖小說的鼻祖;而自始至終,他都沒能完成自己的理想:創辦一家自己的,能夠反映他自我品位的雜誌。接著酗酒、低產量、讀者對他自己鍾愛的題材的漠視,最終毀掉了他。

因此,當我們驚嘆於愛倫·坡開創了如此之多的題材和小說體裁,幾乎一己之力塑造了現代美國文學的基本面貌時,我們其實忽視了此時讀者和創作者是時刻同步的。愛倫·坡之所以寫作了大量的偵探故事、冒險故事、恐怖故事這些似乎並不登大雅之堂的體裁,愛倫·坡本人對新奇題材的鐘愛是一方面,同時當時的美國讀者的閱讀興趣同樣重要。愛倫·坡以現在的眼光看來,只是一位活躍在流行雜誌里的短篇故事專欄作者,一位純粹的內容生產者:這本身,就是對於所謂「嚴肅文學」的最大反擊:任何題材的文本都必然具有相應的受眾,也不存在所謂流行會變成經典之說,真正得以留存的,只有精彩的,值得解讀的文本。

愛倫·坡並沒有迎合讀者;他更多的是在帶領讀者走向他希望的方向。流行雜誌的短篇故事寫作需要的,並非完善的道德含義,也絕非纏綿悱惻的動人情節,而是奪人眼球,話題效應和驚人的刺激。19世紀的美國,承載這種需要的是流行文學雜誌;一如現代社會承載這些的是流行音樂、電視劇與電影。無論介質如何,商業社會的本質並未改變,現代性對文本的影響依然如故:時代和社會呼喚一種全新的文本,這種文本被傳統的手工業式的文學認為是淺薄的、浮誇的、沒有道德含義,也沒有存在價值的。然而這毫無疑問是一種文本,並且徹底改變了文學的整體面貌;曾幾何時,掌握文字的貴族和僧侶們曾經認為除了神的教誨,一切文本都是不足以被重視的;而現在,那些堅持「純粹文學」創作者與批評者,以一種鄙視的、居高臨下的態度審視面前的所謂「流行文本」,實際上,是一種無力掌控的,被放逐的心態,損害了他們本該敏銳的判斷力。

然而資本和金錢只知道內容生產者需要給受眾提供刺激,但卻並沒有、也沒有能力知曉這一種刺激應該如何產生。這一切終究來到了愛倫·坡們的手中,某種意義上正是內容生產者們自己建立了這樣的商業形式文本,他們憑藉的是敏感和直覺:與其說「他們知道讀者想要讀什麼」,還不如說「他們創造了讀者想要閱讀的東西」。不僅是運營雜誌的商業機構對於他們要出版的文本會以什麼樣的形態出現一無所知,實際上讀者也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愛倫·坡最令人難以企及的,就是他自己在文學已經不是一門手工業的現代社會,使自己成為了一尊可以創造世界的神靈:一個非造物主,一個旁觀者,一個感覺世界的神靈。

《厄謝府的崩塌》是一篇登載在流行雜誌上的短篇故事。稱它為「故事」真的是勉為其難,這篇小說的情節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主人公前來拜訪友人,友人住在一座凶宅之中,最終凶宅轟然倒塌。普通的作者原意分析到此就應該截然而止的,因為分析者只得承認:急需稿費的愛倫·坡寫作了一篇恐怖故事,在文本中極盡渲染恐怖氣氛之能事,具備一定畫面感和想像力的讀者,很有可能被驚嚇到,受到恐怖的刺激,然後僅此而已。是的,本身也就僅此而已:因為當初第一個閱讀小說的、並且同意發表、寄出給愛倫·坡稿費支票的編輯,也是這麼想的。還有一種批評方式,是分析愛倫·坡筆下的恐怖是多麼的繪聲繪色,尤其當厄謝朗誦詩歌的同時,城堡之外轟然的雷聲、房間內的凄然慘叫、重擊的鐘聲,伴隨著文本的渲染,打通了讀者的各種感官,最終製造了令人印象深刻、多維度多層次的恐怖體驗……但這一切都無法解釋,為什麼《厄榭府的崩塌》不是一部淺薄的、只是製造刺激的、只能體現當時的流行趣味的,只能體現瞬間的情感衝擊的恐怖小說而已?但其實,無論是講述故事、還是製造刺激與恐怖,這個文本實際上就是從閱讀的體驗中升華的,就是從解讀和批評中重生的:因為這個文本提供了太廣闊的、太值得遨遊的世界,並最終將描寫的觸手伸展到了感覺的領域:文本在這裡根本不滿足於敘述,它想做的,還有更多:《厄榭府的崩塌》真正值得反覆體味的,並非情節、並非恐怖的刺激,而是一種心理和蔓延開來的感覺。

電影《超脫》中,男主人公反覆吟誦著《厄榭府的崩塌》的開頭,吟誦著小說中的「我」孤身騎馬在荒野中賓士,我們幾乎是一瞬間,就被愛倫·破的用詞拉入了一片陰鬱之中:「陰沉、昏暗、岑寂的日子,烏雲低垂,厚重地籠罩著大地」,並非畫面,而是極為直接的文本,符號式的直接塑造的並非一個直觀的世界,而是一個情緒的世界,一個感覺的場域:這種對於陰鬱場景的文本,直接穿越了讀者的思維,侵入讀者的感受和心靈之中,從而產生一種孤獨的、情感意義上的冷漠和獨善其身。愛倫·坡的主人公問,他所看到的這一切的景色,如果增添一分,或者漸弱一分,會不會對他的情緒有所改變?為什麼這些衰敗、枯萎、陰沉的自然風景,能夠引發如此的憂鬱情緒?我們可以問,這種情緒真的是來自於風景嗎?同時我們也可以問,在閱讀這個文本時我們內心裡升騰起的低落感受,也是來自於「陰沉、昏暗、岑寂的日子,烏雲低垂,厚重地籠罩著大地」這幾個簡單的辭彙嗎?實際上我們並沒有實質上的憂愁,也絕非發自內心的憂鬱,但是文本給我們帶來的,如同一種瀰漫的空氣,一管灑落四周的香水,製造了一個充滿著「憂愁以太」的空間。以太是看不見的、摸不著的,同時也是以一種邏輯的身份,在思維角度而存在的——因為這篇文本,我們正在討論的這個文本,它本身是在描繪感受、傳達情緒,它的主題就是這一種憂愁的感覺,至於為何而憂愁、憂愁將如何排解,都並不重要。

厄謝府,可以是我們內心中最恐懼的事物,也可以是我們最珍愛的;唯一共同的,是這樣東西即將破碎。走進城堡看望友人的主人公,他心裡早就有著城堡崩塌的預感,而此時潛意識裡的直覺,在文本的世界裡與真實發生的事情巧妙的融為一體,我們「心想事成」,一切恐懼的事情都如約發生,所有預感到的憂鬱都準時到來,我們明明知道毀滅就在眼前,所有的徵兆都體現著我們心裡最深層次的自我認知:實際上就是我們自己創造了這場恐怖和毀滅:我們的感覺,思維、感知,一切看似虛妄的幻想,都能夠在心靈層面成為一種真正切切,能夠影響我們的真實:厄謝府就像我們的理性和我們脆弱的心靈,必然走向的,是如同墨菲定律一般的自然崩潰。電影《超脫》里,洞察一切、卻無力改變,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災難緩慢發生的代課教師,眼神空洞的漫步在一片混亂的教室里,反覆吟誦《厄榭府的崩塌》的語句,然後他心目里的教育事業,隨著他的希望本身,一切都如同厄謝府般轟然崩塌,而他本人,也如同小說的主人公般,早早地策馬離開,遠遠地、超脫的、冷漠的凝視著崩潰的必然發生。

《厄榭府的崩塌》是屬於感覺的文本,是聽覺、視覺、嗅覺這些具體感覺的融合體,它代表著一種情緒同樣也是一類信息,也同樣能夠被文本所傳達,也同樣能夠被文本所無限生髮——愛倫·坡在將這篇「恐怖小說」遞交給編輯的時候,他的心裡並不一定存在這蔓延開來,無法排解的憂鬱;但他一定意識到了,這種憂鬱所帶給觀眾的刺激和長久的發酵,則是完全屬於文本本身的——一種用符號系統製造的,以抽象的概念所編織的,真正造成具象感受的文本活動。這種文本活動,比任何的比喻、描寫、敘述、批評、議論、抒情都更加直入人心:現代性為何能夠迅速的攫住我們每一個人的靈魂與思維,正是因為感覺永遠是最直接,也是最長遠而蔓延的:現代性的文學,作為一種機械化生產的,大規模工業體系下商業社會的流行文本,最終對於受眾的影響,必定最為直接、也最為深刻:訴諸於感覺。是的,這種感覺是剎那的,似乎是虛浮的,似乎不能長久的,可誰又能否認,這不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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