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尚夜出尚書府

諸城丁生，野鶴公之孫也。少年名士，沉病而死，隔夜復甦，曰：「我悟道矣。」時有僧善參玄，遣人邀至，使就榻前講《楞嚴》。生每聽一節，都言非是，乃曰：「使吾病痊，證道何難。惟某生可愈吾疾，宜虔請之。」蓋邑有某生者，精岐黃而不以術行，三聘始至，疏方下藥，病癒。既歸，一女子自外入，曰：「我董尚書府中侍兒也。紫花和尚與妾有夙冤，今得追報，君又活之耶？再往，禍將及。」言已遂沒。某懼，辭丁。丁病復作，固要之，乃以實告。丁嘆曰：「孽自前生，死吾分耳。」尋卒。後尋諸人，果有紫花和尚，高僧也，青州董尚書夫人嘗供養家中；亦無有知其冤之所自結者。

——《聊齋志異·紫花和尚》

卻說紫花和尚天明起來，丫環紅玉早已準備下香湯讓大師洗漱。和尚瞧那丫環，雖喜艷若桃李，且恨冷若冰霜。進得房來，一語不發，將銅盆重重撩在盆架上，等和尚洗漱完，端起盆，出了門，惡狠狠將水潑在天井裡。迎面正走來丫環綠珠，問道：「啥事兒生這麼大氣啊？」紅玉道：「偏偏叫我伺候這個賊禿！」

綠珠道：「嘿，別人想親近大師還來不及呢，你倒是嫌他。」進了屋，給和尚施了禮，笑嘻嘻道：「太太請大師過去呢。」

和尚隨綠珠來到董夫人處，用過茶點，夫人就請大師講經。和尚就為夫人宣說《地藏經》，夫人聽了一品，雖不甚懂得，也甚為歡喜。正值紅玉來稟報家事，夫人就請大師吃茶，起身至外間聽事。這邊大師見四下無人，隨手將夫人遺留在座上的玉鐲揣在袖中。

移時，夫人派人請大師用餐，和尚推辭道：「出家人一日一食，不敢犯戒。」夫人素知大師持戒精嚴，是有道高僧，勉強不得，便讓大師回房歇息。

午後和尚又來夫人處講經，見夫人臉上有怒容，便問何故。夫人道：「可惱有個玉鐲子不見了，雖非要緊之物，只是若哪個起貪心拿了，豈不是壞了規矩。」和尚道：「夫人說的是，貪字是佛家第一戒，若不斷得貪字，永難超脫輪迴。」夫人道：「大師智慧廣大，可否宣示一下這個鐲子的去處。」和尚道：「此事甚易知，只是夫人不可對此人過於嚴苛，免得傷了慈悲。」夫人道：「這個自然，大師不必擔心，盡說不妨。」和尚道：「既然是個玉鐲，想必和一名字帶玉的下人有關。」

夫人沉吟半晌，叫進一個丫環來，附耳吩咐了幾句，丫環去了，和尚卻與夫人繼續講《地藏經》，講到第三品「無間地獄」處，卻聽外面一陣喧嘩，一個女人的聲音尖叫道：「不是我！不是我！夫人！不是我！夫人！夫人！——」周圍一片人聲道：「快走！走！走！走！」漸去漸遠。夫人只是不言語，繼續聽大師講經。和尚且把袖中的鐲子捏得更緊了。

晚間夫人令綠珠來替了紅玉在大師房中伺候。和尚見綠珠臉上似有淚痕，並不過問，只等更闌人靜，悄悄下了床，開了門，來到天井裡，四處望望，便朝後門走去。有一惡犬撲上前來正要咬，被和尚一掌斃了。來到後門，撥開門閂，外邊正是一個菜園，素日府中時鮮菜蔬皆取給於此。

和尚沿著園中小徑來到一個分叉處，見一井欄，探頭往井裡望了望，黑幽幽不見底。和尚便在井台上坐下，閉上眼念往生咒。念不多時，只覺一隻手按在他後腦勺把他朝井裡推。和尚兀自不動，睜眼看時，見紅玉濕淋淋地站在面前，對他拳打腳踢，口中不住罵道：「賊禿，你為何要陷害我！鐲子不是你偷的么？幹嗎栽贓於我？害我做了井底冤魂，只能等再來一個溺死鬼才能超生。你也下去，下去！替上我來！」

和尚道：「昨夜留你在房中參禪，你因何不肯？若你肯了，必無今日之事。」

紅玉道：「呸！你參的哪門子禪？誰跟你參驢雞巴禪？我就是嫁給門口要飯的花子，也不跟你參禪！」

和尚道：「這話且休提，前世貧僧便是一乞丐，姑娘負氣嫁與我，卻吃不得苦，沒幾日還是回去給一位公子做妾了，我去找你，被他們打個半死。」

紅玉道：「你胡說！什麼前生來世的，我的這輩子就叫你給毀了！你下去，替我上來！」

和尚捋起袖子，讓紅玉看自己的小臂，月光下，依稀可見上面有一朵紫色小花，和尚道：「你看見沒有？你手臂上是不是也有一朵？」

和尚要去抓紅玉的手腕，紅玉閃開了，神色愕然。和尚道：「這是前世你咬我時留下的，為了今生團聚時有個憑據，我在你手臂上也咬了一朵。可沒料到你卻不與我參禪。」

紅玉道：「呸！這都是你瞎編假造出來的！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和尚道：「我剛為你念了一百遍往生咒，再念九百遍，你就可以往生極樂世界，免受輪迴之苦了，更不必等在井底尋替身。放下心裡的怨恨吧，否則貧僧再念一萬遍往生咒也是枉然。」

紅玉道：「放你的臭狗屁！你為了出氣陷害我，還讓我放下怨恨？不要臉的和尚，你居然還沒下地獄，可見上蒼無眼！」

和尚道：「你說我為了出氣陷害你？我只是想給你消除夙孽罷了，怎麼是出於怨恨？請你參禪，也只是參禪而已……」

紅玉仰頭笑道：「居然還真有深更半夜請小丫鬟參禪的高僧唉，哈哈！滾——」紅玉老早就在解井欄邊躺著的木桶邊系著的秤砣，此時一解下來，便用力朝和尚扔過去，正中那個光腦殼，就聽撲通一聲，如掉在水中一般。和尚摸了摸腦袋，嘆了口氣，從袖中取出玉鐲往空中一擲，玉鐲在空中化作一個光環，罩在紅玉頭頂。紅玉先是像個風箏一樣飄起來，接著又像一縷煙冉冉地消失在井中。

和尚站起來，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又念了一遍往生咒，回頭朝尚書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