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愛情故事

那是星期六的下午，陳軍來告訴我說麗華死了。我問怎麼死的，陳軍說是在過馬路的時候被車撞死的，飛出去好幾米，落下來後，身體就軟了，血就流出來了。

麗華是我和陳軍青梅竹馬的好朋友，我們一起長大，少年時，我和陳軍都愛過麗華，但是我們誰都沒有和麗華在一起，麗華最後嫁了一個東北人，我就再也沒見到她了。我和陳軍倒是經常見，還在一個地方沒挪窩，我們喝酒時很少會說起在千里之外的麗華，但是麗華的消息陳軍都知道，偶爾也給我透露一兩句，這些消息都是陳軍拐彎抹角打聽來的，麗華嫁人後，我就再也沒有主動關注她的消息了。可是這次陳軍來給我說——麗華死了。

麗華死了，我很震驚，我很難過，我回到家，關上卧室門，壓抑著哭聲干泣了一會兒。妻子在外面敲門問我怎麼啦，我擦了擦眼淚，出去給妻子說，沒事。於是麗華的死在我這裡就翻篇了。

可我在少年時真心地愛過麗華。

那時我、陳軍、麗華，我們三個人特別好，我們家也挨得近，又是一個班的，關係自然好了。那天我們從學校回來，在路上的時候，看到好多茅草尖兒，白白的一大片，這個茅草尖兒是可以吃的，我們三個就跑過去，趴在青青的草上，抽著茅草尖兒吃，一根吃完又抽另一根吃。但麗華吃著吃著就坐起來不動了，我和陳軍湊過去問麗華怎麼了，麗華突然蹙著眉頭給我們說，我很難過。我和陳軍嚇了一跳，問，你怎麼難過了？麗華說，說不出來，就是心裡堵堵的。

那時我和陳軍都喜歡著麗華，我們暗中較著勁兒，都希望麗華能愛自己，但是我們的友誼並沒有因為爭風吃醋而受到損害，至始至終都很好，當然最後我們沒有翻臉或許是因為我和陳軍都沒有得到麗華。

我上了縣中後，麗華和陳軍在鎮上的中學上高中，我一有空就下鎮里找他們玩，反正就十塊錢的路費，我到了後他們就帶我去打撞球，鎮上全是撞球廳，他們兩個的技術都比我厲害，他們天天打。而他們一有空也上縣裡來找我玩，我就帶他們去吃那種人均十五的火鍋，我們三個人吃得大汗淋漓，心滿意足，吃完後，我們就在縣城裡閑逛，邊走邊聊天，麗華走在我們中間，我和陳軍都想著話討好她，要是她對某個人一直說話，另一個人就鐵定不開心。麗華就會說，你們還是大男人呢，真小氣。說完就笑，那時的麗華有些女人味了，我和陳軍都看得眼睛發直。

麗華讓我帶她逛新華書店，我很高興，而陳軍不愛書，自然不去逛書店，我和麗華就兩個人去了，在書店裡，我們走走停停，翻翻摸摸，最後我給麗華買了一本《平凡的世界》，麗華說，早就想看這本書啦。我笑了笑說，我早就看過了。麗華說，知道你是大文化人啦。我的臉就紅了。

後來麗華給我織了一條圍巾，說是為了報答我送她書，我圍了一整個冬天，暖得不行。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陳軍，發現他沒有圍巾，說明麗華沒給他織，還暗自高興了許久，後來才知道麗華給陳軍織了毛線手套，她對我們兩個都不偏不倚的。

高二的時候去鎮上我才知道，這鎮高中的好多學生都在外面租房，幾個人一夥，租了三室兩室的，男女混住，亂得不行。麗華陳軍還有他們班幾個同學也在外面租了個三室，每天都打打鬧鬧，我去了，他們在屋中間放了個電磁爐煮火鍋招待我，一群人圍在一起蹲著吃，麗華在我旁邊，不斷給我夾菜，說，你太文氣了，不和他們搶菜吃就沒菜吃了。這群人吃飯的確很像土匪。

吃完飯，男生又在一起干喝啤酒，或站或卧，一副青春惆悵的樣子，麗華在收拾，我看著麗華，身體一陣激蕩。

晚上時，麗華專門來找我聊天，外面鬧，我們就去房間里，可是房間也吵得不行，麗華就把門關上了，這下房間就我和麗華兩個人了，這是我第一次和麗華單獨呆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聞著遙遙的人聲，我身體激動得顫抖起來，竟然有了生理反應。房間簡單卻很乾凈，這是麗華和另一個女同學住的房間，房間沒有坐的，我們就坐在麗華的床上，兩個人相隔不到五公分，麗華呼出的香氣直直地打在我的臉上，我一陣眩暈。麗華的長髮垂下來，搭在了我的手上，大腿上，很長了，她的胸脯鼓出來，和我的胸膛挨得更近。我吞了一口唾沫說，麗華，你們住在這裡方便嗎？問出這句話，我承認我是有不好的心思的。麗華歪著頭說，一般吧。我問麗華說，你要轉到縣中來嗎？那時只有交點錢，就可以轉到縣中來的。麗華想了想說，還是不用了，我成績不好，轉上來了也考不上大學。我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其實我不想麗華再在這裡，男女混住，總給我一種不踏實的感覺，說到底，我就是怕麗華吃虧，可是我沒法給她說明白，也沒有立場給她說明白。麗華和我說了很多話，我一句都沒聽進去，我腦子裡都在想麗華的模樣，想她的臉，她的眼睛，想她的手，想她的屁股，想她的胸脯。想著想著，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一把抓住麗華的手了，我把麗華的手放在我的心窩那裡，緊緊拽著，似乎想向麗華證明我的心，可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麗華先是驚訝了一下，又掙脫了一下，但是沒有掙脫出來，就任由我拉著了。我拉了好久好久，直到外面有人敲門，我才慌張地放開麗華的手。

至此我再也無顏見麗華了，也無顏見陳軍，我像是一個卑鄙小人一樣，用不正當的方式佔了麗華的便宜。於是那晚，我不顧陳軍的挽留匆匆忙忙回到縣裡去了，我再待下去，我是無法面對麗華的。在車上時，想著拉著麗華的手，我激動得竟然眼眶濕潤了。可我心裡又有絲甜蜜，但是甜蜜過後，又有絲恐懼擔憂，我生怕麗華因為這件事情不理我了。

但事實證明我的擔憂是多餘的，我和麗華陳軍照樣是好朋友。不過再見到麗華，我總像做了賊一樣，在她面前說話不大氣，但是麗華和之前一點都沒變，似乎這件事情沒發生一樣。

高三時，麗華的媽媽生病，來縣醫院住了一個星期的院，麗華來陪床，我也就天天去醫院看，和麗華換著照看麗華的媽媽，她媽媽睡著後，我就和麗華說話，或者一起做卷子，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啊。

麗華媽媽病好回去後，麗華也要回去了，我想著機會來了，於是興沖沖地跑去和麗華告白，但是在車站見到麗華和她媽媽，我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總感覺這時候表白有點討人情。於是我就默默地不說話，心裡難受極了。在車要開走的時候，麗華突然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玻璃罐子，遞給我說，給你。我一看，竟然滿是各種顏色的滿天星，麗華說，是我在媽媽睡著的時候折的，不知不覺就這麼多了。我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我接過玻璃瓶，望著麗華，麗華笑了笑，對我說，你要好好考大學呀。我點了點頭，麗華說，我相信你，你一定能考上好大學的。我又點了點頭。

送別麗華和她媽媽後，我慢慢走回了學校，把滿天星看了又看，心裡涌動著一個暗涌，我怎麼都無法抑制。

接著就高考了，高考結束後陳軍和麗華來縣裡找我玩，我們三個去唱了歌，唱完歌后太晚，我們三個就開了房，三個人睡在一間雙人房裡，我和陳軍一鋪，麗華單獨一鋪。半夜時，聽著陳軍的鼾聲我怎麼都睡不著，就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一會兒就聽到麗華問我說，你也睡不著？我這時才知道麗華也沒睡。我說，高考完了不習慣。麗華說，高考完就是大人了。我說，你考得怎麼樣？麗華沉默了一下說，還不知道呢。我們兩個就低著聲音聊了起來，一直聊到了很晚，那一晚我心情傷感清闊，一點邪念都沒有，我只覺得我和麗華都是傷感的，這讓我不能對她有半點邪念。

高考我考到了北京的大學，麗華和陳軍都落榜了，陳軍就去當了兵，麗華交錢去廣州讀三本。我和他們的聯繫就越來越少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會由那麼親密變得生疏起來，或許是年紀到了，畢竟我們從少年長成了青年，也或許是我們視野變大了，見的人多了，從一個小縣城到了北京，這個視野變化實在太大了。少年時，我們以為一個小縣城就大得不得了，就是把一生拋擲在這個小地方也心甘情願，可是後來出來見識了大城市，見識了無數的人，就無法回到那個小縣城了，更別說把一生都花在小縣城裡。

我和麗華就是如此吧。逃不過時間和世事的消磨。

後來麗華來北京找我玩，我帶她去了很多地方。麗華離開北京的那個凌晨，我陪著麗華在天安門廣場等著升旗，和浩浩的人群一起，在成千上萬人中，只有我和她是認識，是親近的，我突然想到，就是整個北京，就是整個中國，就是整個世界，也只有我和麗華是認識的，是親近的。我突然覺得我和她並沒有變得陌生，我抑制不住地想抱著她。終於，我抱住了她，緊緊地抱著，終於我吻了她，吻了她的臉，吻了她的嘴唇，她激烈地回應我，我像是要把她吃進我肚子里，把她勒進我身體里一樣，我想和她融為一體。

可是最後旗幟升起來了，天亮了，人群散去了。我和麗華站在廣場中間，我們才知道之前的一切都是夢，我們並沒有親近，我們到底是陌生了。她的臉滿是淚痕，是在我吻她的時候，抱她的時候哭的，她顫巍巍地對我說，張過，晚了，我們都太晚了。

我才知道她已經有了男朋友。

我們終於在最激烈的時候分道揚鑣，在最炙熱的時候一下子冷卻，我和麗華，真的是晚了。

再後來，就聽到她嫁了一個東北人，我和麗華的聯繫就徹底斷了。

又過了十幾年，而我也進了不惑之年，麗華卻死了。而那瓶滿天星，早就不知道丟棄在什麼地方了。

2016.8.9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