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受的時候——治療筆記

03-29

我十分相信這一種說法，這個世界呈現出來的樣子經過每個人的認知改變之後對人造成的衝擊是不一樣的，即是說，同一件事，在你看來非常的平淡無奇，而對於我也許非常的苦澀難耐。細思恐極之處就在於，上帝在編碼每一個人的基因之時，就決定了你對於世界的感受類型和認知屬性，所謂宿命論還是有一定道理。

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極其敏感的孩子。小時候，這個陌生世界任何事物都能引起我極大的好奇心，我喜歡哭，喜歡笑，喜歡說話，喜歡賭氣。一件小小的玩具，在我看來都是巨大的喜悅，忍不住地想要分享給他人；一隻被腌臢的白菜，都能引起我的悲憫心，產生想要保護它的衝動（霧）。

到長大了一些，六歲的時候，與同齡人嬉笑打鬧的時候，我卻常常覺得自己被孤立，有了被人排斥的恐懼感。為什麼他們會喜歡那個遊戲？為什麼我們非得一起排隊玩老鷹捉小雞？為什麼你們看我的眼神如此這般？如此那般？我自己說過什麼話，我到底是怎麼經營自己的？為什麼我會生下來面對這一切？所有的話語、眼神、畫面，在我的面前都被放大成三倍，他們主宰著我，鞭笞著我，沖刷著我；得到的興奮與失落，得不到的平靜與洒脫。就連性——四歲的我就開始產生性幻想了，雖然那時候還不懂——這些原始的衝動和慾念悄無聲息地潛伏在內心深處，偶爾跳脫出來打亂我的生活節奏。總之，不懂，還是不懂，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位置，怎樣的存在，為什麼會出生下來，可是每當返歸內心尋找答案，看到的不過是荒蕪與喑啞。

然後就是模仿。人人都有模仿的天性，從咿呀學語到求書問道，人都是這麼成長起來的。小時候上的作文課，一定程度上培養了我模仿他人的習慣。第一次讀冰心的詩集，就在校運動會上幾十篇地模仿、發表；與喜歡做筆記的同學上數學競賽，就跟著一起買七八種不同顏色的筆，連排版都一模一樣的記錄下來；或是看著梭羅在瓦爾登湖旁圍爐夜話，就馬上決定畢業後踏上流浪的旅程；或是看著雞湯選手gs對自己慘淡經營的鼓吹，就馬上扔開行囊回到教室開啟學霸模式；甚至，看到某個畫家割耳，某個圖書管理員失明，某個諾貝爾文學獎飲彈自盡，都覺得自己是不是也搞個殘廢比較好。

悉達多一生都在尋找自己，錢鍾書一直強調尋回「本心」。無數的先賢名流，無數的經傳著作，都在叫我們找到自己，遵從自己的內心。徐克執導的電影《青蛇》中，小青模仿白蛇用嘴巴喂葡萄給許仙，被白蛇發現後，草地上，小青說：「早知道你全知道我就不做了。幹什麼？我學得不像？」白蛇說：「像，十足十地像，但是你道行不夠，怕會亂了心性。」小青就是五百年前的白蛇，前者未進入世界因而懵懂無知，後者進入了世界並且學會了愛欲情仇。整個影片最遵從本性的就是青蛇了，可最後呢？她成功地勾引了法海，看破了世間男人的懦弱和不擔當，用雙劍代替姐姐殺死了許仙，自己則形單影隻地消失在紫竹林深處，一生未出。

從來就沒有本心，也沒有自我，人的性格和價值觀本來就是在與環境的化學反應中不斷形成的。想想你小時候的夢想——成為宇航員？電影家？美食評論員？如果那就是所謂的本心，那麼你現在應不應該堅持？如果小時候的想法和愛好就是你的初衷，那你現在會不會全身心地投入？

其實，絕大多數人的生命歷程是這樣的，本來擁有一個目標，後來因為機緣巧合或者順理成章，到了另一個平台，獲得了不一樣的人生際遇和眼界，於是他改變了自己的目標——從一個彼岸，又邁向新的彼岸。我個人非常崇拜的一位，吳軍博士，原本是清華計算機系的本科生，畢業後經商了兩年還做得比較成功（九十年代年收入400萬），後來又去讀霍普斯金的電子信息碩士，當時只是想著自己應該有一個完整的高級教育經歷，其實對計算機也不是很感興趣。後來在讀書的過程中發現了自然語言處理的樂趣，開始投身科研領域和教育領域（霍大的董事會成員）。現在呢？在矽谷做了幾年穀歌核心高管後，回國打拚。他的人生目標是不斷變化的，是不是就違背了初心？

非也，在我看來，初心不是一個人的原始樣貌，而是你能反觀自身找到的自己能稱之為理想的東西。它不是固化的，而是靈動的。不是時間線上最早的，而是腦海里埋藏的最深的。里爾克本來想做飛行員，結果當了詩人；魯迅本來想從醫，最後以筆作戰。我們可以評價他們並非「從一而終」，卻絕不能說他們是失去自我的人。

反思自己，過去的我恰恰纔是失去自我的典範——感受力太強，於是經常產生敬畏感；敬畏感太強，於是對其處理辦法簡單粗暴：模仿。然而，模仿無罪，最怕的是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放棄了判斷，也即放棄了自身。林語堂有評論：「文學應該是一種諷刺藝術，它是對我們麻木的生活，死氣沉沉的思想的一種警告。讓人在這矯作的世界裡找回真實的自我。」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必須要看文學，當然也沒有必要，但是時刻保持獨立的思考，不要失了判斷，卻是應該的。

我一直在尋找一種平衡，能夠剛好追逐自己的需求又不被旁人左右，能有合理地吸收外界的知識又有益地完善人格。同時，我也在尋找一種控制方法，不讓自己多愁善感的性格過於干涉成長，又能合理利用這種性格所帶來的敏感。佛教說發下執我，基督教說把自己交給上帝，其實都是在告訴我們，人要學會自我認知並勇於選擇。我認為，最大的勇敢不是暴虎馮河，而是敢於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