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刀削麵:少年心中最好吃的面。

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班裡轉來一個男孩兒叫白亮,身材高壯,圓頭圓腦,總穿著一件兒洗得褪色的改裝軍裝,臉上兩團高原紅,再配上一副與世無爭的憨笑,彷彿永遠都不會有什麼煩惱。班裡的轉校生並不少,但是白亮是第一個前腳拎著書包進班,後腳就開始和同學們打成一片的人,不過我並不喜歡他,因為我們女生湊在一起說悄悄話的時候,他總是湊過來,真是夠煩人的!不過,我們的數學老師韓老師倒是很喜歡他,因為上課的時候,我們幾個「好學生」都沒算出來的題,白亮倒是操著一口處理普通話報出了正確答案!之後的課上,他也從沒失手過,尤其是速算,簡直是計算器一般的快速精準。

嗯,這就讓我更煩他了,因為,過去那個快速精準的人,是我啊!

不過,小孩子的世界還是很簡單的,上課剛翻完白眼兒,下課就又湊在一起玩兒了,尤其白亮長得那麼高大,我們踢到樹上的沙包、毽球,都要靠他給我們取呀!有時候他也抱怨我們玩的時候不帶他,東西扔到樹上卻要扯著嗓子喊他,不過,下次遇到這種情況,他也還是幫我們。就這樣,我和白亮也還是相處很愉快的,直到後來因為一碗刀削麵而發生的爭執。

那天下課,大家在討論早飯吃什麼,那時我們學校門口有個早點攤兒叫「又一村」,很多人都在那裡吃油條豆漿豆腐腦,也有不少同學是喝牛奶吃餅乾麵包,但是白亮卻在高聲說著刀削麵最好吃。我這個人生性爭強好勝,最聽不得從別人口裡說出的「最」字,於是就輕蔑的反駁:「那有什麼好吃的?油乎乎的一碗,電視里都是吃牛奶麵包的。」白亮說:「那是你沒吃過好吃的刀削麵!刀削麵一根根軟溜溜的,灑上肉臊子,倒上兩股子醋,拌起來那才好吃呢!吃完再來一碗熱熱兒的麵湯,比牛奶不知道強多少倍。」我聽他說完其實是有點兒饞的,但我怎麼可能輕易認輸呢?於是,我又拋出了新的論據:「好吃有什麼用,不衛生!少年報上說了,路邊小吃是傳染乙肝的最佳途徑。」白亮有點兒著急:「誰告訴你刀削麵不衛生了?報紙上的東西不能全信。」我白了他一眼:「衛生衛生你最衛生,你的衣服都還是油亮油亮的呢!」白亮的臉漲得通紅,幾乎掩住了之前的高原紅,而我其實也早已詞窮,幸好適時響起的鈴聲為我們彼此都解了圍。

其實我也是很喜歡吃刀削麵的,不僅喜歡吃,我還特別喜歡看怎麼削,一塊兒虎頭枕大小的面被削麵師傅放在左手小臂內側,右手拿一塊兒白鐵皮做的彎刀,「噌、噌、噌」的削進翻滾著熱水的大鍋里,柳葉一樣的麵條像是一個個標準的三分球,穩穩的進了鍋,真是神了!我家那時候住在七宿舍,樓後澡堂子邊兒的空地上支著一個我們機車廠人開的刀削麵攤兒,總是人滿為患,我倒是不著急的,正好站在攤子旁邊多看幾遍師傅的手藝,想看看他到底削多少根才能有削到鍋外的時候,可數著數著,我就又忘了。人們都說她家的肉臊子里有罌粟殼,可是今天說完,明天也還是去吃。我也是那裡的半個常客,只是我總是拿著飯缸買回家,所以難以享受到那一碗白亮口中「熱熱兒的麵湯」,但是卻可以夾一大筷子的爛腌菜和一大勺辣椒,撒點兒味精,拌一拌,配著滿是油花的刀削麵,的確像白亮說的那樣:「那才好吃呢!」可是,既然吵架的時候說了不好吃,那就不能輕易改口,所以,儘管後來我和白亮的關係有所好轉,但我還是不會承認刀削麵好吃這件事兒的。

日子一晃到了冬天,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學生們瘋了一樣的開始打雪仗,我蹲在主席台上包著雪球,一抬頭,白亮就在主席台下面,正在為成功躲避同學們投來的雪球而搖頭晃腦,只是,他的興奮還沒有持續三秒,就被我從脖領子塞進了一個雪球,同學們都在叫好,我也覺得立了大功,直到上課看到他緊緊靠著暖氣,我才意識到我又闖禍了……第二天,我特意很大聲的說著刀削麵多好吃多好吃的話,斜著眼睛瞟到白亮一副勝利者的表情,確定他肯定也聽到了我和同學們的對話,才算放下心來。

後來,就是暑假了,暑假前去學校登分,白亮把粉筆擦放在門框上,然後退到門外,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推門進來,被粉筆擦砸到,我們幾個狂笑,他還要繼續演著懊惱的表情,狠狠的撿起粉筆擦,卻又輕輕的摔到地上,然後再假裝亂踩一頓,才與我們一起大笑。他那次考的不錯,洋洋自得之時說出了自己速算極快的原因:「全是讓我媽打出來的,我放了學要在我家牛肉攤兒上一邊寫作業一邊算賬,算錯了我媽就打我,可狠了!」我現在還記得他說起這句話時齜牙咧嘴的表情,不過我們當時都笑他撒謊:「你這麼大個兒,誰能打得動你?」同樣也是那回,我們幾個才知道,他每天早上都能喝到自家的牛奶,都要喝吐了,覺得刀削麵最好吃,是因為沒吃過幾次,他媽說沒錢…

四年級開學的時候,白亮沒來上學,沒人知道為什麼,後來,我問班主任,白亮是轉學了嗎?高老師快人快語:「哎,轉什麼學啊!回老家放牛了。那孩子特別仁義,臨走還給我家送了一籃子雞蛋,說謝謝高老師的栽培,他不想回家放牛。我還去牛肉攤兒找了他媽一趟,沒戲。」

出了辦公室,走廊的大理石地板被擦得鋥亮,甚至還有點兒滑,我想,如果白亮還在,估計又會一路興奮地打著滑回班吧?

時光匆匆溜走,我們也都到了而立之年,不知道白亮過得如何?也許,他早就成了一個養牛場的大老闆,腆著啤酒肚,穿著系不上扣的西服,叉著腰,望著一望無際的牛,已在腦中快速精準地算出了市值多少;也許,他還會在一桌子美食麵前,像當年一樣自信的說著:「我小時候在大同上學,吃過最好吃的刀削麵,麵條軟溜溜,臊子香噴噴,麵湯熱乎乎,那才叫一個好吃呢!」依然不變的是臉上飄著的高原紅和憨笑,彷彿這麼多年來從沒有過煩惱。

後記:昨天給大王看了這篇文章,大王說她哭了,因為她覺得他很可能不是一個大老闆,我說我也哭了,因為我後悔當時沒有為自己做過的蠢事說一句「對不起。」大王說,你惦記著他,盼著他好,就已經比道歉好一萬倍了。

你們有惦記著的人嗎?你們有一直想說卻又說不出的話嗎?去吃一碗熱乎乎的麵條吧,也許,一碗麵條下肚,你不僅有了抵抗寒冷的魔法,也有了與自己和解的勇氣。

沒有誰的人生是不需要品嘗和回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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