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父親這輩子

文/靖月,已獲得作者授權,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最近一段時間,父親住院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手術,我當陪護家屬,在醫院裡照看了他幾天。

  術後要卧床兩天,幫父親擦身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挺瘦的。我是公認的瘦子,所謂的「筷子手,竹竿腿」,他的小腿跟我的一樣細,可能還比不過跑步一段時間之後的我。父親就比我重十多斤,事實上也沒有比我壯多少。看他現在的樣子,我總覺得跟記憶中的父親不像。以前的他可是能夠用一根食指扣起幾十斤重的柴油機,興緻高的時候他站成一個「大」字,左臂吊著妹妹,右臂吊著我。

  小時候我覺得他就像動畫里的大力水手。現在想起來,瘦削如我只要發個狠,這樣的事情也能做到七八分。在成年人眼中不值一提的小事,卻是孩子心目中英雄般的壯舉。擦身過程中,父親相隔幾十年的兩種形象不斷交量,最終年老版慢慢取代壯年版。我終於意識到,他已經是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了。

  術後兩天內要不斷用生理鹽水沖洗傷口,這事讓他想起年輕時一次工傷。他的腳曾被機器夾傷,歷時一年多,輾轉幾家醫院,最後在廣州一家大醫院才治好。

  他說:「當年是這樣的,腳被夾傷之後皮肉都掉得並不多了,要植皮。」他指著大腿上像大蜈蚣一樣的長疤痕,「從這裡切掉一些皮肉植到腳上,但腳上的傷口一直不癒合。後來到了廣州,那裡的醫生就像現在這樣,用生理鹽水不停滴洗傷口,一直到這個地方不再滲血,然後它才癒合。」我聽著都覺得疼。

  他受傷的時候我大概三歲,我還隱約記得母親帶著我去城裡的醫院看望他。在我二十來歲的時候,有一次跟他聊到心痛這個話題。父親說,他唯一一次真切心痛的記憶就是那一次探望。他看著我們離開的身影,母親背著年幼的我,頭髮花白的爺爺弓著背送我們走出醫院。他看到這樣的場景,突然就覺得胸口發痛,好像有什麼東西刺進心裡。

  近年來我看過一些靈修方面的書,有這樣一種說法:人的靈魂在心臟的位置,當一個人極度悲傷感覺心痛的時候,並不是肉體的心臟發痛,而是靈魂在痛。我能想像當時父親的傷心和無力。

  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六十多歲的爺爺在醫院照看他;在他六十歲這一年,三十多歲的我在照看他。我也走到了人生的而立之年,也自認吃過不少苦頭。人在艱難時期的心境多少有共通之處,我理解他的內疚和自責,對命運不公的怨恨。

  我問父親,當年被夾傷是怎麼一回事?他說:「那時候我在造紙廠工作,那一次我值夜班。有一台機器出了故障需要馬上關停。看管那機器的人有兩個,一個是熟手,一個是生手。熟手剛好上了廁所,那個生手不知道怎樣關,光著急。我知道那機器怎樣運作,情急之下很自然就自告奮勇去幫忙。因為位置的問題,關那機器需要用左手去關。正好我的左手食指受傷包紮著,我便勉強扭著身子,用右手去操作。那一夜霧氣很重,看東西不太清楚。再加上那機器旁邊有個地方不斷噴蒸汽,視線就更朦朧了。我就那樣側著身子,摸索著去關。接著不知道是站立不穩還是什麼原因,我的腳就被機器夾到了。機器拖著我的腳壓在一個發熱很厲害的零件上,我的腳被燙壞了。做手術的時候,才發現有些骨頭已經燙得發黑,還要把這些壞掉的骨頭清理掉。要是在夾腳的第一時間,我肯狠心把腳拔出來,哪怕骨折都比這樣的情況好。皮肉、血管、神經全被燙死,這腳……算是廢了。」

  說完之後,我沉默了好久。聽起來就像是靈異事件,各種巧合得詭異的因素讓他在三十齣頭的年月里遭受劫難。也許,這真的就是命吧。

  我常覺得父親的人生很坎坷,甚至他的經歷都可以寫上一部長篇小說。他有機會參加高考,且平時成績尚可,卻在第一科數學就考砸。當時試卷有兩面,背面有一道分道很高的應用題,所有人都看到這道題,唯獨他沒有看見。偏偏走出考場的一刻他就知道了這樣的事實,心情受到極大的打擊,影響了後面的考試,最後也沒有考上大學。

  他跟我說過,鎮上某個出名的醫生是他的學弟,比他低一屆。在父親心灰意冷步入社會的那一年,那個學弟考上了大學,幾年之後在鎮上當了醫生,後來一路爬升,混到市裡去了。據說幾年前就退休了,生活過得非常好。說這話的時候,父親的語氣很感慨,好像在說著自己另一種可能的人生。

  我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有安排,在他鬥志昂揚的青春歲月里,命運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毀了他期待的前程。在多年之後,一個霧氣濃重的夜裡,命運的手又捂住了他的眼睛,毀了他的健康。一次又一次,將他的人生軌跡引向失意和慘淡的方向。

  那一天他在醫院裡的心痛,會不會也因為突然想到了這一點?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被命運一再欺凌。寫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七八年前一個失魂落魄的夜晚,我也因為一些揪心的事情忍不住仰天怒問:「你還要玩弄我到什麼時候?!」大概,艱難歲月里的心境都是相似的。

  父親的坎坷之路還沒有走完。幾年後工廠倒閉,他被迫到外地打工,從此跟家人聚短離長。長期離家的日子裡,壓力大還有工作環境的問題一直侵害著他的健康。胃痛、腎結石、慢性咽喉炎都是這個時期得的病。一直到我大學畢業,父親才打算回家發展。本以為之後他能過上一些舒服的日子,而接下來爺爺奶奶先後患病去世,他一直在旁盡心照顧,同時也在鎮上打工。我不知道這幾年時間裡,他有過多少身心疲倦的時刻。

  父親告訴我,那些年裡有一次他下班回家,天色已晚,他騎著電車差點碰到一個人。對方是一個惡人,對父親破口大罵。父親理虧,沒有還嘴。事實上,打不過人家,也罵不過人家。他說,回家過程中,被晚風吹著,他想哭。他有滿肚的委屈,他不知道要跟誰說,也不知道能罵誰,更不知道當年差一點成為天之驕子的他為何過得如此潦倒。

  五年前,奶奶的喪期已過,我的婚期也剛定下,老老少少的事情總算都解決了。父親難得眉目舒展,我以為他可以放下心中的沉重,過一些舒服的日子。

  婚假那段時間裡,我跟父母說了一個決定,婚後不久我將辭去程序員的工作,回家寫作謀生。當時父親沉默了片刻,然後跟我說,那就回來試試吧。態度不明,至少沒有我想像中高興。我本以為我的決定可以終結十幾年來一家人聚少離多的常態,但父親似乎並不看重。他的臉失去了笑容,又讓沉重爬上額頭,壓在越來越深的皺紋上。

  那時候我還不是一個父親,我也看不懂一個父親的憂愁。兩年後,當我在家一邊帶娃一邊寫作,我才理解他當日的眼神。

  在我很小的時候,他曾對我說,如果以後你能考上大學,爸爸就算熬著也要供你讀書。後來我有點明白,他大概是想在我身上看到一些跟他不一樣的可能性。考不上大學是他一輩子的遺憾,如果這種遺憾能夠在我身上作出補償,他也會努力去爭取。

  從小到大,我覺得自己在父母心目中應該算是一個爭氣的孩子。考上一中,考上大學,到大城市打拚,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我正像父親期待的那樣,走出一條跟他不一樣的人生路。一切本該這樣好好的,而這時候,他「爭氣」的兒子突然不爭氣地說要回來寫作——一份收入不定,前途未明的工作。我明明已經走在他期望的路上了,卻自願放棄回來受苦。

  有人說,人的一生大概只有幾次關鍵的機會,每一個機會都能讓他過上完全不同的人生。父親的一生沒有抓住幾個關鍵的機會,他活得不如意不痛快。他生怕我也會錯失機會,把原來的好牌打壞,最終像他那樣艱難地活著。

  我的寫作有兩年時間停滯不前,沒有任何變好的跡象。那時候我悲觀地想,如果我真的一直沒有起色,父親會因此失望一輩子嗎?

  那些日子裡,雖然父子倆同住一屋,但多年來長期的分隔兩地,還有生活中各自的苦悶憂愁,我們平日里交流不多,關係並不親密——或者說,彼此關心,但不會表露出來。對我的寫作,他也一直不過問,大概也怕讓我緊張心虛吧。只有跟我的女兒玩耍的時候,父親才能真正開心起來。而那一份被歲月刻在心上的憂愁我不知道要如何去消除。

  那些時候,我連自己都救不了,也沒有能力去救別人。我偶爾會想起父親說過那一年多的工傷期。是巧合嗎?我們都在自己的三十歲身處人生的低谷,怨命運不公,卻又無能為力,時常心痛難抑。

  後來在機緣巧合之下,我終於出了一本紙書小說,寫作上總算看到一些好的轉變。那一年二寶出生,滿月酒席上,一些親戚問我現在在哪裡發展,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正在寫作謀生。父親微微笑著跟對方說:「他現在當作家啦,今年剛出一本書。」並沒有炫耀的口吻,只是陳述事實。我理解父親的用意,他是想讓我如實說出來,這並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他在默默告訴我,寫作已經是我的事業,他尊重我的事業,我更要尊重自己的事業。

  幾天前,我幫簽約平台弄簽名版合集,在書頁簽上自己的筆名。為了怕墨水未乾而弄髒,我把這些書一本本放到陽台上晾乾。父親看見笑著問我:「又不是你的書,為什麼要簽你的名?」我說,雖然不是我出的書,不過裡面也收錄了我幾篇文章,我也算是其中一個作者。

  父親沒有再說話,望著陽台外面嫩綠的樹芽無聲笑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那天下午他出門片刻,然後打電話給我:「去年年初醫生不是建議我做那個手術嘛,我決定今天就去住院辦了這事。我現在在某某醫院,你幫我收拾一些東西過來吧。」

  同病房的病友大概四十歲,他的兒子還上小學,偶爾上來探望他。父子倆坐在床上下象棋,不時傳來歡聲笑語。父親對我說:「以前我們就常常這樣下棋,我一直記得你第一次贏了我的情景,高興得大跳大叫,說自己贏了爸爸,你媽站在旁邊看著我們笑。」

  也許父親不記得,在我回家的幾年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對我說出相同的話。我相信在我的兒女成長過程中,他也一定不止一次對他們說出這樣的話。我知道這是他一輩子難以忘卻的記憶,陪伴他度過那些苦悶而漫長的時光。

  想了想,這兩天我和父親日夜相處的時間,大概比我們這幾年來兩人相處的時間還要多。雖然並沒有說太多話,在簡單的對答,以及輕鬆的沉默里,有一些東西在慢慢改變著。我怕他無聊,在手機上下載了一些粵語武俠小說,讓他戴上耳機聽。父親聽著久違的武俠小說腔調,輕閉著眼睛,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我在一旁靜靜望著他的笑臉,突然有點明白他為什麼突然來住院做手術。我想起那天他在陽台上微笑的情景,那時陽光明媚,樹葉青翠,三月的風涼爽而舒暢。父親心裡的沉重消除了,於是他想著,難得心情好,不如再順便出門做個手術吧,了結一件心事。反正我已經慢慢好起來,他也會好起來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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