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口漾血,殺人如麻。
1
小妙玉知道自己錯了,但也來不及了。她擠到一半的青春痘晾在風裡,就像師父眼窩裡扎出的銀針。
手伸出來。師父面無表情。
我不要。細微輕聲,倔強有力。
我們年輕時都長過青春痘。很討厭,妙玉總想擠掉它們。當你把痘痘擠出來的那一刻,會有一種舒適的刺痛感,而且一般可以多捏幾次,大概五到六次的刺痛感。
那是一種愉悅的刺痛感,容易上癮的刺激,彷彿認了罪甘願被懲罰的自我滿足。
為師說過多少遍,不準擠。
師父拿起本來是男人用的,西洋的文明棍。打在手上,熱辣辣的。妙玉恨師父,因為她知道師父不是僅僅為了她好,師父更多的,是一心虐待同類的慾望。不能殺生的戒律念得越多,師父就越熾烈難捱。
規訓的力量無非是另一種規訓的被釋放。想到這裡,妙玉突然就興奮起來了,她不怕師父再打她手心了。她死死盯著師父施暴時五官輕微聳動的滿足,她感到噁心,但又感到輕蔑。這輕蔑中,有著精神上崇高的無儘快感,聯動神經,穿越身體。
看得出師父年輕時本來是好看的。每天夜裡,妙玉會回味咀嚼這種疼痛,直到天明。
你接著打,你慢慢打,好好打,好好享受。我就是你死掉的女兒的替身,一個任你宰割的小尼姑,替命鬼。但我蔑視你,哪怕你把我燒成了灰,我都永遠蔑視你。
師父因此反而很喜歡妙玉,這個襁褓時就被丟在尼姑庵門口,不知道哪個女人丟在荒郊野嶺的種。收養她不是師父的主意,這一切就那麼鬼使神差的發生了。因為哪怕是清規戒律的女居士們,也認得這個嬰兒長得多麼不同尋常。
這些衰老的、乾枯的老女人們,都喊她小妙玉,哪怕她長大了,小字也沒有丟掉。
我要去上大學。妙玉對師父說。
2
妙玉沒有生日,而且庵里沒人記得她是哪天被丟在門口的。每年新年,師父給她點一盞燭火,告訴她時間的流逝。十三四年了吧,為師也記不太清。
妙玉接過屬於她的蓮花燈,轉身丟進了香爐里。師父愣住了。
你說過我十五歲時,你要告訴我父母的事情。
你記得你的年齡?
快告訴我父母的事情,師父。你答應過我。
突然這個世界就沉默了,只有山下的慘白炊煙與鞭炮聲聲,寺廟屋檐的素色燈籠、濃郁沉香與漫漫風雪。
出家人沒有父母,妙玉,你那個時候不懂事,我只能這麼說。可現在。
你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你也根本沒想讓我真做個人。大妙玉就是十五歲死的,我就是替你那死掉的女兒活的,我說的對嗎?
你胡說什麼,你給我跪下。師父披著單衣,氣得發抖。
可妙玉真的在天井雪地的青石板上跪下,給師父磕了三個響頭。現在,我也十五歲了,你想補償的都夠了,我可以走了。
你執意要走也行,我佛慈悲你能一輩子記住嗎?
我佛慈悲?我佛一點都不慈悲,我佛連眾生都不願意去渡,我佛整天只關心自己是否立地成佛,你問我我佛是否慈悲?
師父彷彿看到了早已看到的命運。她望著妙玉孤零零走下山階的身影,靜立著直到蓮花燈燃盡。
山路難走,那根文明棍你拿著吧。
3
你現在還信佛嗎?
我相信,但是他們離開人世都太早了,他們什麼都不再見過了。現在人間的所有事情,他們已經給不出指導了。
很好。最後一個問題。回去把你的微博註銷了,我不想看到你在微博上再廢話一個字。
不用長官說,妙玉早就想刪號了。一條一條刪得麻煩。
她考上大學,在各類專業里蹉跎。什麼對她來說都是新的,什麼對她來說都是容易的。這個世界的運轉規律,和尼姑庵沒有區別:信仰、利益都是形容詞,一切都只是權力。
拋開所有附帶身份,她選擇的根本,是女性。
而類似居士的身份,可以為她帶來重視與特權。她享受的同時,也在體會罪孽。慢慢的,她開始為人解答疑難,她的佛法淪為止痛藥和阿司匹林。
她成為整座城市負面情緒的出口。
不工作的夜裡,她掛著實名的微博賬號,在網路上尋找直男言論,釋放她白日所承受的戾氣。每天早上起來她都想著刪掉自己的微博,可事實是,她工作室的玻璃砸碎得越厲害,各種各樣,就像倉央嘉措遇見三毛後生下來的那種痴男怨女就越湧進她的門。我佛慈悲。
她已經是著名的微博女權大V了,她可從來沒有想到的:一個背叛寺廟的女權主義者,廣告商聽到這些得狂喜瘋了。
那天,她接待了一位非常疲憊憔悴的女文員。女施主,你是在擔心憂愁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們每天的工作有什麼意義。
你做什麼工作的。
抱歉,我不能透露,妙玉居士。
妙玉笑出聲來。我正需要一個誰都不知道我在做什麼的工作,你們能幫我介紹一下嗎?
4
南京飛北京。一次再正常不過的公務差旅的返程。賈家,還是誰家,苦恨痴纏的男女她看得太多了,都矯情,都該死。她本就是這麼想的,走進賈家就好像獅子在欣賞自己的獵物,準備看厭了,撕碎了再來吃。
可卷宗沒有說謊。這裡有被害死的性命,被霸佔的權力,被壟斷的資產,但這裡就是一個完全由女人掌控的地方。
這本是妙玉每時每刻在散發戾氣的同時,心裡那個敏感的溫柔的烏托邦式的夢。
這個夢被她親手毀了。她記得寶玉組織的宴會上,她去找名聲赫赫的賈元春,元春很認真地對她說,你知道嗎?像你這樣的美人是沒有資格談女權的,別說了,閉嘴吧。
自取其辱。
她突然想那座尼姑庵了,她快十年沒有回去過了。她在網上搜索,一無所得;她開車前往,卻是一片荒蕪。那座尼姑庵不見了。或者說,那整座山都不見了。
問路人,農夫,都印象模糊,概然不知。怕是哪次封山採礦直接都趕下來了吧,幾座破廟,人早就跑光了。
庵里的住持還有消息嗎?
誰知道呢,走了吧,死了吧。都很老了。
謝謝你,我佛慈悲。
嗯,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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