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不下山

天微微亮,小道士虛谷便起床,上山劈了些乾柴,打了些山泉,摸黑回到了有些年頭的古雲觀,以竹筍、糯米為料,做了頓清香可口的早飯。裊裊炊煙伴著初升的太陽飄蕩在山腰,虛谷望了眼天,估摸著大師兄、二師兄也該起床了,就抓緊吃了幾口,趕到了大殿。打開厚重的硃紅色大門,點燃三柱香,嘴裡念念有詞,恭敬地上給了供台上供奉的三清。

偌大的古雲觀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香客來。

大師兄跟師父學的是驅鬼捉妖之術,生得面容俊俏,棱骨分明,卻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受人託付下山捉妖驅鬼時常乘機去些煙花樓宇,山腳下的青木城裡那些個半老徐娘的老鴇們總是盼著他來照顧生意。

二師兄生得肥頭大耳,貪嘴好食,當年師父問他想學什麼,他沒心沒肺地回答說想學能坐著就賺錢的,於是師父搖了搖頭,教了他卜卦之術。

今日,師兄弟三人都好奇,明明都已至正午了,山上依然沒有一個香客到來,而師父則雷打不動地在涯石上打坐,面無表情。 此時,一個中年男人著了一身樸素的黑衣,牽了一個紅裙小女孩,突兀地出現在了山上。

「底下一些人不懂事,知道我要上山來,提前把山道封了,清了場,耽誤了你們的香火錢,還請諒解,改天我會補償的。」中年男子沉聲說。

師父雷雲子從涯石上起身,請這個中年男子入了客堂,擺上一桌圍棋,又親手泡了壺濁茶,倒給了面前這個眉眼裡器宇不凡的男人。 「山上的日子清苦,沒有好茶,也不知你喝不喝得慣。」雷雲子古井無波地說。

「你躲得真遠,寡人找了你好久。」男子喝了口茶。

雷雲子不做聲,沒有接話。

「還在怨我?嘿,當年剛從屍山血海中奪了江山,胸中殺伐甚重。經歷過太多背叛,放心不下,總覺著屁股底下的皇位有無數人惦記著,就一連把朝堂中的文臣武將殺了個七七八八才放下心來。臨了人到中年,開始修身養性,總覺著愧對不住當年跟我一起打江山的兄弟們,這才來看你來了。也得虧國師您精通卜卦,預知禍事,躲了一劫。」

雷雲子開口道:「陛下來此恐怕不只是來看我這把老骨頭的吧?」

男子搖頭一笑道:「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您,我來是想請您為我煉枚延年益壽的丹藥。」

雷雲子指了指牆上的一幅字,上書:生死由天。

古雲觀雖小,但由於靈驗,頗有名氣,常有富賈為求一枚延壽的丹藥一擲千金,於是雷雲子乾脆掛上了這麼一幅字,以表不肯違逆天道的決心。 即使對方是當今聖上。

男子蹙眉,說道:「寡人一生征戰沙場,白手起家,終於謀得天下,生的兒子卻一個個不爭氣。唯一有個聰明伶俐的孫兒輩,可惜是個女兒身,繼承不了大統。」男子望了眼外面正和虛谷玩樂的紅裙小女孩,又繼續說:「北方蠻族出了個天縱英才,統一了人心散亂的各個部落,正磨刀霍霍地望著南方。而在朝堂內,哼,多得是人等我死,就憑我那幾個不中用的兒子,能斗得過那些老狐狸?我求幾顆延壽丹不是為了能多活幾年,當年揭竿起義時我就將生死看淡了,我自知陽壽不多,只想把北方蠻族平定了再死。」 「小道士,你叫什麼?」伶俐可愛的紅裙女孩歪頭問看起來笨笨傻傻的虛谷。

小道士說:「我只有道號,叫虛谷,是師父收養我的,所以沒有名字也罷。你呢,你叫什麼?」

「叫我小珠就好了。」小女孩笑嘻嘻,又仰頭看著騎在青牛背上的虛谷問道:「小道士,你們這兒有沒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虛谷想了會,伸手把她拉上了牛背,帶著她遊覽這座他從小長大的疊翠山。

經過了風景秀麗的紫竹林,小珠卻說這兒的竹子不如自家的骨節挺拔;經過了花香四溢的百花坡,小珠卻說這兒的花不如自家的瑰麗芬芳;經過了清澈見底的玉人湖,小珠卻說這兒的湖水不如自家的有生機,往湖裡撒一把魚料就有萬尾錦鯉來朝。

從未下過山的小道士不敢多說一句,他當真以為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沒什麼好景色。 至傍晚時分,青牛馱著兩個小兒回到了古雲觀,虛谷翻身下牛,迎下紅裙女孩,又把青牛牽進了用枯枝敗葉搭成的牛棚。

回頭正看見兩個師兄把蒙了一層灰的丹爐吃力地搬出來。

清洗一番後,雷雲子從藥材房拿出了幾十味草藥放入爐中,各個形狀怪異,有些甚至是虛谷從沒見過的。

點上火,拿一葉蒲扇,雷雲子就地而坐,日夜守候。中年男子閑時搬出棋桌與這老道士對弈,又有時在虛谷的帶領下遊覽這個不高不低的疊翠山。看著這個乖巧懂事的小道士,這個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想起了自己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幼時讀不進書,稍長又不喜舞刀弄劍,整日從諂上媚下的臣子、太監那裡弄些精緻奢華的玩意和懂得魅惑人心的美婢。

辛苦打下的江山,如何放心得下?

丹煉了七天七夜,這些日子裡可熬苦了兩位師兄,得輪流守候丹爐,心癢的大師兄常常出神想著青木城裡的溫柔鄉,嘴饞的二師兄總是念叨著好久沒嘗嘗山上的野味了。虛谷卻高興起來了,因為除了每天依舊早起把古雲觀收拾得有條有理外,還多了個從未有過的同齡玩伴,而這個初來束手束腳的丫頭到現在漫山遍野跟著虛谷到處瘋耍。 丹成之日,濃香四溢,待古樸的青銅爐降溫下來,揭開沉重的蓋子,雷雲子伸出那隻老邁微顫的枯手,取出了三枚圓潤剔透的黑色丹藥,開口向中年男子道:「我上次逆天改命是我年少輕狂,為求一時之名利,不聽師尊教誨,下山脫了道服,卸了綁腿,學凡世謀士羽扇綸巾,做了你的國師給你謀天下,卻誤了自己證道成仙的路子。這次逆天是改你的命,因果你可得自己承受,願否?」

男子緩緩點了頭,接過丹藥,小心地放入玉瓶中,牽著小珠朝老道士拜了三拜,臨走前回望古雲觀,在蜿蜒的青石板山路上朗聲道:「前朝無道,朕本草民,揭竿起義,先有同村七十二人隨吾征戰,又遇雷雲子傾力匡扶,大小戰爭上百,瀝血十二載,終成霸業。然開國之時,僅余先生尚存,可悲可嘆。今北方蠻族狼子野心,朕逆天改命,立誓再戰十年,保天下永世安康!」

豪情壯語回蕩在空蕩蕩的山谷,好一座空山鳥語。

那眼裡儘是故事的中年男人離開三天後,托太監送來了一幅字,上書:天道無常,乾坤吾定。

師父雷雲子看了笑了笑,還是把它掛在了牆上,就在那幅「生死由天」旁。

另外還有個小錢袋,二師兄趕緊拆開一看,只是十來兩銀子而已,剛好只是七天香火錢的樣子。肥頭大耳的二師兄見狀嗤笑道:「多大個人物,說賠香火錢還真就只賠了香火錢。」

同一天,山下傳來了消息,朝廷開始厲兵秣馬,募集城中精壯的小夥子北上了。

這一去就是十年,鮮有人歸,枯骨埋沙場。 十年彈指過去,人丁漸少,山上的香火也愈發一日不如一日。兩位師兄分別在午夜裡留下一封訣別信,朝古雲觀跪地拜了三拜,下山自謀生路了。十年里,也曾有官兵上山抓壯丁,見到那幅字的落款後悻然下山。十年里,當初的小道士虛谷已出落成一個面目清秀的青年,劈柴、打水、修道、看書、照料已然年邁在床的師父,日日夜夜如此。捧上一卷《太上感應篇》,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個水,如果不是那個愛穿紅衣的女孩上山來,下一個十年也會如此。

她來時很疲倦,又像是心事重重,像所有香客一樣,她皺眉點了三柱香,念念有詞地許下心愿。直到當看到虛谷時她才突然舒展開眉頭,沒心沒肺地叫道:「喂,道士,我在這住幾天可好?」

這日,小珠看虛谷迎來送往一個個香客,看他續上一支又一支檀香,看他照料年邁的雷雲子------終於到了晚上,循著多年前那個夏日兒時的回憶,她帶著虛谷坐在玉人湖旁看月亮倒映在水面。

不像半路入師門的兩位師兄,虛谷自小就跟了師父。那日大雪遮天,一匹棗紅色的跛馬身側綁了個籃子,載著一個臉色凍得發青的幼兒上了山。當時雷雲子正在看書,身旁的茶杯無故從桌角墜下,他掐指一算,算到今日有故人之子拜訪,於是來到大門。卻見那匹正在寒風中喘著白氣的跛馬,馬背上浸滿了已經乾涸的鮮血。雷雲子嘆了口氣,沒由來地念叨了句:「又一家忠良被那個昏了頭的滅族了。」

虛谷在小珠身上有著從未有過的感受,師父對他嚴厲,兩位師兄各有自己的愛好,從不帶他玩。只有這個十年前曾待過短短七日的紅衣女孩陪他瘋耍過,陪他看以前只有一個人體會過的山中奇景,陪他與他自幼熟識的野猴、鳥獸穿越整個森林。

月輪清晰地倒映在玉人湖平靜的水面上,有幼獸、鳥蟲在紛雜的草叢裡發出窸窣的聲響。小珠緊張地貼近這個似痴似傻的道士,虛谷此時更是慌了手腳不敢亂動。他感受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馨香;感受得到她散亂的頭髮搭在了自己的肩頭,有些癢;感受得到她在耳邊呼出的微熱氣息。朦朧的月光下,她氣若遊絲地說:「抱我,我怕。」

愣頭愣腦的道士聰明了一回,沒有說些煞風景的傻話,將這個可能是全天下最聰穎、最任性的女孩擁入了懷中,眼望玉人湖中的明月出神。

女孩靜靜地述說著,講她從小到大見過的新奇見聞;講她看到過的宮闈秘事;講她目睹的貴族門閥間的相互傾軋;講她探訪民間時的百姓疾苦;講她私赴北方看兩軍兵鋒相見。多少將士馬革裹屍,直到最後先皇也病死帳中,三枚延壽丹未能讓他撐到平定北方那一天。

深夜,下了大雨,兩人跑跑停停地回到了古雲觀。渾身濕透了,虛谷架起火盆,找來了些粗壯的柴火,點燃取暖,溫暖的火光中,兩人相視一笑。 第二天才發現小珠在昨日的大雨中病了,嘴唇發烏、有氣無力。師父來看了,好在只是小病,古雲觀里藥材不夠,就讓虛谷下山去買。

這是虛谷第一次下山。

經過一年多的休戰,青木城已經有些恢復了往日的繁華,街市熱鬧了起來,叫賣聲此起彼伏。

人,到處都是人,挑著扁擔的小販、身穿絲綢的商人、在樓台攬客的娼妓、表演戲法的戲班子------虛谷一時看花了眼,腿邁不開,對這些新鮮的東西他既抗拒又好奇,生怕被吞沒在人潮中。

「哎呦我去!這不是小師弟嘛?居然下山了?難不成師父駕鶴歸天了?」說話的正是二師兄,坐在一旁一驚一乍地叫道,他身邊豎著一個小旗,上面寫著「算命」二字。

虛谷轉過頭來看見此景,心裡有些好笑,二師兄還真做起了坐著賺錢的生意。

寒暄幾句,二師兄弄清楚了師弟下山的緣由,好心地跑去藥房把藥材置辦齊了。虛谷再三感謝,又問道:「大師兄呢?」

這算命的胖子一臉愁苦地說道:「大師兄去年給一大戶人家捉狐妖,得了一大筆賞錢,隔日就醉醺醺地去了一家新開的青樓,第二天就死了。後來才知那家青樓是一家子狐妖變的,可惜了大師兄一副好皮囊,他死時身體乾枯,被吸幹了精元,活像個百來歲的老頭。」

虛谷唏噓不已,又向二師兄鄭重地告別,朝城外走去。

二師兄看著穿梭在人群中的師弟,心中忽生一念。

他決定給師弟算次命。他從不輕易算命的,算命會損自己福報的,擺在街上的這個攤子也是唬人騙錢而已,從不認真。 繁忙喧鬧的街市裡,這個平日里沒個正經,嘻嘻哈哈,又猥瑣又貪吃的胖子臉色嚴肅起來,肥碩的手指出奇地靈活演算著。半晌,手指突然停了下來,胖子臉上先是震驚,再是欣慰。

「好小子,沒想到你最終會得了師父的真傳。」 疊翠山上的古雲觀里,雷雲子艱難下床,掂量著虛谷帶來的草藥,投入爐中。這些簡單的藥方對師父來說不是難事,虛谷放下心來,上山打水劈柴了。

藥房里真安靜,雷雲子心想。周圍空氣里到處是殘留的草藥味,古樸而又濃郁,爐下的柴火在噼里啪啦作響。

看著這燃燒恍惚的火焰,雷雲子匆忙又細緻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年少時的放牛娃遇見了一個儒雅的散修,帶他踏入道門。青年時按耐不住想要揚名立萬的心,下山做了謀士,當時散修問他:「你能算到幾年後的自己?」

年少輕狂的雷雲子得意道:「十年,十年後我會成為開國國師,流芳百世。」

散修又道:「十年對仙家而言不過滄海一粟,你還是安心修道好。」

但雷雲子不聽,執意下了山。卻不料那個皇帝開國後像瘋了般,朝令夕改,弄得大臣們戰戰兢兢,最後又大開殺戒。雷雲子趁著一天月黑風高,逃出京城,四處流連,最後定居在了疊翠山上,沿路還收養了兩個小兒做徒弟。

藥房的門突然開了,開得無聲無息。一雙腳踏過門檻,雷雲子抬起渾濁的雙眼,見到了這個他無比熟悉的人。

「你來了,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雷雲子說。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溫文爾雅的青年,笑容和煦,從容不迫,開口問道:「沒有聽我的話,你這一世過得可還好?」

雷雲子搖了搖頭,好半天才接上話,微顫問道:「是來接我走的嗎?」

儒雅的青年點頭:「你陽壽已盡,我請兩位鬼差喝酒,打發他們了,想親自送你一程,下一世你要繼續做我徒兒。」

雷雲子神情複雜,眼中意味難以分明,一句話哽咽半天,終於說了出來:「我有個徒兒叫虛谷,我對他分外嚴厲,自小在山裡長大,不聞凡間事,是個修道的好苗子,希望師尊能收下他。」

那個儒雅青年點了點頭。 臨近日暮,虛谷才回到古雲觀,擦了擦身上的汗水,跑去藥房看師父,卻發現爐下的火已經滅了。

「師父,師父,火滅了。」虛谷搖了搖像是睡著了的師父。但師父沒有回應他,再也沒有回應。 兩日後,喝了師父熬制的最後一罐湯藥後,小珠病已基本痊癒。虛谷強忍著悲痛,在道觀後門挖了個墓穴將師父埋了進去。

古雲觀里來了個太監,火急火燎地催小珠下山去,說是有很多人等著她。於是虛谷騎著牛帶著小珠下山了。

山道蜿蜒又漫長,一路無話。臨了到了山腳下,才發現山下浩浩蕩蕩來了一隊人,舉著彩旗,馬車上帶著箱子,等著小珠。

就要下山了,看著不遠處的青山城,虛谷突然覺得自己離那個世界好遠。那裡的人們有著各種各樣的活法,貧賤地活、窘迫地活、屈辱地活、失望地活,都沒有山上的日子來得輕鬆自由。或許一輩子都不會下山吧?或許山上的日子才更貼近「道」吧。虛谷心想。

小珠跳下牛背,朝那一大隊人馬走去,瀟洒不羈地爬上車轎頂部,朝這個獃頭獃腦的道士大喊:「你又不喜歡下山,就送到這裡吧,獃子!」

虛谷倒騎青牛顛簸著上山,身體一晃一晃地看著越來越遠的小珠,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明白了她上山時為何愁眉苦臉,明白了她在湖邊明月下那句「抱我,我怕」意欲為何。

原來她怕的是這一去不復返。 陽春三月,明珠公主隨著一行人馬,踏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遠赴北方和親了。

從此,再也沒人見到山上下來過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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