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懂傳奇:咫尺千里,江山入畫,聊聊中國山水畫開山祖師《游春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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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9日的時候,我在友圈直播了故宮以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為主打的青綠山水畫大展。為看《千里江山圖》,我排足四個半小時的隊,看了5分49秒,心滿意足!這樣的畫,對我而言,即使排隊四天四夜,只能看一眼,也是幸事,因為實在太美了。在這次大展中,還有一幅畫也相當之牛逼,它就是中國山水畫的開山祖師,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

隋代展子虔《游春圖》,絹本,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游春圖》與我也是緣分匪淺,這是2008年迎奧運故宮書畫系列大展之後,我第二次見到它,中間隔了九年的時光。九年,對我來講已經有點滄海桑田的感覺,但對它而言,輕如一陣時間的微風。書畫界有句老話,「紙壽千年,絹壽八百」,作為一枚絹本畫,《游春圖》已經1400來歲了。

根據各路畫史記載,隋代著名的畫家,主要有展子虔、董伯仁、鄭法士、田僧亮、楊契丹、尉遲跋質那等人。其中展子虔和董伯仁是一對相愛相殺的好基友,董伯仁目前據傳留有一畫《三顧茅廬圖》在台北故宮博物院,但學界普遍認可展子虔是隋代留下畫跡的唯一畫家。北宋徽宗主持的《宣和畫譜》記載了展子虔畫作20餘幅,今天還存世的只有一幅《游春圖》。

展子虔大概的生卒年在公元545年到618年,渤海(今天的河北滄州)人。展子虔生在一個亂世,出生時正好是東魏末年,正碰上東西兩魏著名而慘烈的那場「玉璧之戰」。時局動蕩,展子虔的童年和少年經歷了高氏篡魏、北周滅齊,各種政權頻繁更迭,幼年的展子虔就開始在畫中尋求內心的安寧。隋朝政權建立後,展子虔入朝做了一個文散官「朝散大夫」,所謂「散官」,是從隋代開始的,與有具體職位的「職官」相對,並沒什麼實際職務,更像一種榮譽官階。「朝散大夫」是從五品下的小閑官,後來展子虔又做了個談不上什麼品秩的「帳內都督」,這個位置在魏晉時期曾經是比較重要的軍事長官職務,但在隋代也漸漸演變為一個用來掛名的閑職。展子虔就這樣閑閑地度過了他作為公務員的一生。這種閑,為他鑽研畫技提供了最好的時間保證。

在《游春圖》之前,中國的山水畫雛形們是很誇張的,比較專業的講法叫「人大于山」、「水不能泛」,就是比例嚴重失調,來感受一下。

「人大于山」抓典型:莫高窟第285窟(西魏)《五百強盜成佛圖》(局部)。

「水不能泛」抓典型:沒找到合適的東西魏北齊北周的圖,來張盛唐時期的示意一下,就是這種感覺。莫高窟第103窟(盛唐)《法華經變幻城喻品》局部。

從《游春圖》開始,人物和山水的比例妥了,空間有了透視和縱深,小小的人物被安進了青山綠水之間,方寸之間頓時氣象萬千。《宣和畫譜》的點評實在太到位了:「咫尺有千里之趣。」《游春圖》很小一幅,43CM*80.5CM,在這麼小的空間里畫出天高水遠、江山如畫,這就是中國山水畫最牛的地方。而展子虔的《游春圖》,前無古人,橫空出世,猶如橋樑般(「橋樑」的比喻來自沈從文,他在1947年《讀<游春圖>有感》一文中寫道:「這畫卷的重要,實在是對於中國山水畫史的橋樑意義……沒有它,歷史即少了一個重要環節」)連接起了兩種完全不同的畫風,這就是它在中國書畫史上地位如此之高、堪稱中國山水畫開山祖師的原因。

「開山祖師在此,還不快來拜見!」

下面來一邊看細節圖一邊欣賞。

江南早春二月,樹吐新綠,桃李爭春。山上已經泛起陣陣綠意,但還不能覆蓋整山,山頭只是點點翠色。

佛寺、人家、小橋、飛瀑,遊人或騎馬或行走在山水之間,逍遙自在。

紅衣女子默立門前,騎馬男子回身張望。杏花微雨,你倆到底有什麼故事?

這位白衣公子,你在瞅啥?

原來是在看船上的小姐姐……

三位小姐姐正在船上閑聊,船夫回身似在笑聽八卦。那位長得像我表妹的紅衣少女,你的目光似乎正好定位在白衣公子身上。

春遊這種事,真真是最虐單身狗了……

下面我們略微聊專業一些,繼續看圖。

從筆墨技法來看,《游春圖》是承上啟下的標本。後世成熟的山水畫峰巒山石都會用皴斫來表現,所謂皴斫(cūnzhuó)是中國畫的重要技法,表現峰巒山石時,先用斧斫樣的線條勾出輪廓,再用淡干墨側筆而畫,表現紋理和陰陽向背,這是中國式的一種傳統立體畫法。《游春圖》作為山水畫雛形與成熟體系間的橋樑,峰巒山石都是用細筆勾勒,但沒有皴斫。全畫以細勁線條支撐,有種古樸的細膩之美。

北宋范寬的大牛作《溪山行旅圖》,感受一下皴斫(cūnzhuó)技法,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同樣的,成熟山水畫畫樹也用皴法的,有鱗皴﹑繩皴﹑橫皴、鎚頭皴等各種專業皴,這裡不多展開,也不放圖示了,《溪山行旅圖》里也有樹,大家可以放大看大致感受一下。《游春圖》里的樹榦都是光禿禿細筆勾的,沒用皴法的。

從設色敷彩來看,《游春圖》是傳統的青綠設色。雖然全畫都是細勾無皴,但是全部是以色渲染的。1400年前,此畫想必是滿幅春色、美艷無比,因為山巒群峰皆用了孔雀石為原料的漂亮無比的青綠設色,山腳下還用了泥金(細金粉顏料)。前代的鑒賞家如湯垕、詹景鳳、張丑、安岐等人,都曾說過展子虔開唐代李思訓、李昭道金碧山水一派。《游春圖》中的樹葉也是以深淺綠色或染或點,花樹上白粉桃紅,春光瀲灧。在《游春圖》之前,中國山水畫雛形的裝飾意味過重,這樣自然天真的文人山水畫狀態,真正能稱為「青綠山水畫」的作品,自《游春圖》始。

《游春圖》一個極為珍貴的地方就是流傳有序。此畫最早是由北宋徽宗收藏,畫幅右邊隔水上「展子虔游春圖」六字就是宋徽宗瘦金體手書。北宋覆滅後此畫流轉到了南宋權相賈似道手中(著名奸相,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也曾為他所藏),元初又被魯國長公主祥哥剌吉(魯國長公主八卦也很多的,她是元朝最土豪的公主,對漢文化興趣極大,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收藏家)收藏,並命當時文臣馮子振、趙岩、張珪等在畫卷後題跋。明朝初年,《游春圖》被收歸明內府,後又被著名的奸相嚴嵩父子收藏,萬曆年間,又輾轉到蘇州收藏家韓世能手中。進入清代,此畫又經清初大收藏家梁清標、安歧等人之手歸清內府收藏,乾隆爺將其收入收藏界的葵花寶典《石渠寶笈》中。

宋徽宗題籤及他著名的雙龍印。

宋徽宗是非常喜歡展子虔的,今天,瘦金體「展子虔游春圖」六字與此畫早已渾然一體,遠比乾隆爺那鋪天蓋地的塗鴉深入人心。能得到宋徽宗的喜歡,除了展子虔筆筆詩意的精妙畫技,與一些關於他的神異八卦也很有關係,畢竟徽宗崇尚道家,神神叨叨乃心頭大好。

有一個很著名的獅子八卦。展子虔曾為很多寺院畫過壁畫,聽說他曾在金陵(今天的南京)延祚寺殿內畫了兩頭獅子(獅子在中國古代是「辟邪」神物),一頭閃電般飛跑,一頭猛回頭咆哮。有個病人無意間坐在這兩頭獅子壁畫下,病莫名其妙就好了。五代十國後蜀有個大臣叫王昭遠,愛妾生病,一位叫蒲延昌的畫師知道後,臨摹了展子虔這兩隻獅子進獻王昭遠,王將之掛在愛妾房間,病竟很快減輕(北宋繪畫史《益州名畫錄》有記載這段八卦:蒲延昌者,師訓養子也。筆力遒健,甚得師法。廣政中進畫,授翰林待詔,賜緋魚袋。時福感寺禮塔院僧模寫宋展子虔獅子於壁,延昌一見,曰:「但得其樣,未得其筆爾。」遂畫獅子一圖,獻通進王昭遠。公有嬖妾患痁,是夕懸於卧內,其疾頓減。王公召而問其神異,延昌云:「宋展氏子虔於金陵延祚寺佛殿之內畫此二獅子,患人因坐壁下,或有愈者。梁昭明太子偶患風恙,御醫無減,吳興太守張僧繇模此二獅子,密懸寢堂之內,應夕而愈。故名曰「辟邪」,有此神驗久矣。」展氏古本獅子,一則奔走奮迅,一則回擲咆哮,僧繇後亦繼之。二獅子翻身側視,鬃尾俱就八分,爪牙似二龍拿珠之狀。其本至今相傳。延昌於諸葛廟壁畫亦多,兵火後,餘聖壽寺青衣神廟神鬼人物數堵,見存)。

《宣和畫譜》記載了展子虔最有名的作品《四載圖》四幅,原來其實只有三幅,徽宗十分喜愛這三幅畫,一直拿出來把玩,愛不釋手,就是非常遺憾缺了一幅《水引圖》。為了這圖,徽宗一直四處派人找尋,後來有一次徽宗在洛陽巡視,聽說洛陽有家人藏有《水引圖》,找來一看,正是此畫!人家是集齊多少多少才能召喚神龍,展子虔面子大,要真龍出馬,才能集齊四圖。據說,《游春圖》就是《四載圖》之一。此外宋徽宗也臨摹過展子虔的作品,疑似徽宗作品的《聽琴圖》,據傳就是臨摹展子虔的《高士彈琴圖》。這些大家就隨便聽聽吧,畫跡無從考證,這些閑話我也是茶餘聽來的,還未及在野史書面上獲得印證。

卷後董其昌的題跋。

說到這裡,想必大家都在等張伯駒和《游春圖》的八卦了吧?這個主要太有名了,我也寫不出太多新意,但提到《游春圖》,這個又是壓軸大八卦,那就隨便聊聊吧。

本小姐雖然長期窮,但從小就一直有不知哪來的紈絝之氣,所以「公子哥」三個字在我的語境里是褒義詞。張伯駒,是我心目中真正當得起「公子哥」三字的公子哥。

青年時代的張伯駒。哦,我放這張照片,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就是覺得挺帥的。帥伐?

好,再來一張。

張伯駒(1898 – 1982年),生父張錦芳,幼時過繼給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張鎮芳。張鎮芳是光緒三十年進士,也是袁世凱哥哥的內弟。張伯駒從小聰慧過人,被譽為神童,系統接受過傳統和現代的教育。他曾在軍界短暫任職,因為看不慣軍閥的腐敗生活,二十幾歲的年紀就「光榮退休」了,從此開始了寫詩作畫、看戲唱曲的公子哥生涯。張伯駒的收藏生涯開始於1927年,當時他到琉璃廠一帶晃悠,看見了一幅康熙御筆「叢碧山房」的橫幅,從此便愛上了收藏,還自號「叢碧」,並將自己的宅院也命名為「叢碧山房」。一代大收藏家帷幕開啟。

說到張伯駒,不得不提到他美如天仙的畫家老婆潘素(1915-1992年),我一直覺得她的姿色勝過絕大多數同時代女明星,先上美人美圖,這張實在太有名了,大家應該都看過了,但我還是會常常被驚艷到。

年輕時的潘素。

這是一段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風流佳話。張伯駒遇見潘素的時候,她是滬上名妓。但其實混到名妓,一般來頭都不小的。潘素是真正的名門之後,父親是前清狀元宰相潘世恩的後代,母親也系出書香名門。因此潘素幼時就接受了良好的藝術教育,尤其是音律。然而美人命運多舛,潘素十三歲時母親病逝,歹毒的繼母竟將這樣的金枝玉葉賣到了上海的妓院。因為潘素容貌秀美,加上彈得一手好琵琶,很快便成為了妓院的紅人,在滬上有個雅號叫「潘妃」。

公子哥張伯駒,難免會浪跡風流場,也算見慣群花,家裡還有三房妻妾。但那一年杏花微雨,37歲的張伯駒第一眼見到20歲的潘素,驚為天人,溫文爾雅的公子哥竟然干出了劫人私奔的大事(因為當時潘是國民黨中將臧卓的人,張竟買通侍衛將潘從上海劫到北京,絕對驚天動地)。之後,張伯駒原配早逝,他又分了兩筆巨款給兩房太太作為離婚遣散費,從此與潘素雙棲雙飛,一生一世一雙人。

風流八卦先插播到這裡,趕緊回歸《游春圖》。講《游春圖》前,還要插八1941年張伯駒被綁架事件。當時張伯駒已經收藏了晉代陸機的《平復帖》(這必須單開一篇來八,不多展開),這件綁架事件背後還有錯綜複雜的政治因素,但索取巨額贖金也是一個重要方面。當時張伯駒暗傳給家人的態度是,寧可死,也不能賣收藏救他。據說過了一個月張伯駒自己從綁匪那裡逃出來時,大家發現他還吃胖了……收藏成痴,連命都不要了,因此《游春圖》在前,張伯駒捨棄家宅也很好理解了。

《游春圖》等珍貴文物,都是溥儀離開故宮時悄悄帶走的。1945年8月日本投降後,溥儀從長春偽皇宮倉皇出逃,只卷了一些金銀和珍品,很多文物沒辦法帶走,光書畫就留了幾十個樟木箱。這些箱子後來被偽滿洲國軍隊士兵發現後分搶一空,賣給了長春當地的古玩行,據說一張宋畫僅賤賣了二十多個銀元。1946年初,其中有些字畫開始流到北京,北京、上海、天津的文物商聽說了消息,也蜂擁到長春去撿漏。

時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的張伯駒收到線報,展子虔《游春圖》已被琉璃廠古玩店老闆穆蟠忱買回,穆蟠忱正在找琉璃廠玉池山房經理馬霽川,想偷偷將此畫高價轉賣給洋人。張伯駒立即找到馬霽川想買下此畫,馬當場開價黃金800兩。這筆錢什麼概念呢?放在今天,大概能在北京上海核心CBD買下整幢甲級寫字樓吧。

買買買了二十年的張公子,根本出不了這筆錢了,而且他不久前才剛以110兩黃金的天價收了北宋范仲淹的《道服贊卷》。張伯駒找到當時故宮博物院的院長馬衡,建議故宮收購此畫,但故宮當時實在無力購買。迫不得已,張伯駒只能在北京古玩圈用自己的影響力到處傳話,意思是馬霽川這夥人要把《游春圖》這樣重要的國寶賣給洋人了,這樣的國寶萬萬不能出境之類。馬霽川他們被張伯駒搞得一頭包,只好請琉璃廠墨寶齋掌柜馬寶山來做中間人。馬寶山敬佩張伯駒一顆愛國赤子心,幫他把價格狂壓到了200兩黃金。

然而,200兩黃金還是買不起啊……張伯駒心一橫,把最值錢的家當、位於弓弦衚衕佔地15畝的大宅院賣了。這處大宅以前是大太監李蓮英的私邸,旁邊就是輔仁大學。張伯駒與輔仁大學再三協商,最後這大宅賣了2.1萬美元,摺合成黃金才90餘兩。張伯駒又去動潘素那些珠寶首飾的念頭,據傳潘素剛開始捨不得,張伯駒見此情形竟然天旋地轉倒地不起,潘素珍愛丈夫只能無奈答應,結果張伯駒立即起身拍拍灰塵,沒事人一樣睡覺去了……潘素這些珠寶首飾,換了40兩黃金。兩邊一湊一共130來兩。張伯駒盯著馬寶山不放,請他做擔保人,硬是把《游春圖》拿了回來,靠自己在收藏界的全部口碑和人品補交尾款。陸陸續續補交到1949年北京解放、新中國成立,張伯駒也一共才湊了170兩黃金。彼時天下大變,各人忙於自保,最後那30兩黃金也就不了了之了。

張伯駒買下《游春圖》後沒多久,就有國民黨高官意圖用500兩黃金買入此畫,對此,張公子的回復是:「伯駒旨在收藏,貴賤不賣,恕君海涵。」帥炸了!

1952年,張伯駒將《游春圖》等幾件珍品交給故宮博物院,1956年,又將《平復帖》等八件珍藏交給故宮。這些藏品今天早已不能用億來估值,因為它們是無價的國之瑰寶。有人說,張伯駒、潘達於、王世襄等大收藏家把藏品拿出來那是迫於時代的無奈,我不這麼看,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無奈,大藏家對於人間美物有自己的執著,也有凡人難以想像的豁達。國寶,本來就不是私人可以佔有的,從大藏家們收藏的那一刻開始,他們便不是在佔有一件財物,而是在盡自己的一份文化責任。又有人說,這些藏家還是從國家拿了錢的,也不算捐贈,那就更好笑了,人家付出了全部家底和心血的收藏,國家作一些象徵性的補貼,何其正常。在真正的國寶面前,時間是浮雲,個人是浮雲,錢財更不足道。今天我們還能在數不清的歲月浩劫之後看見這些人間美物,真的要從內心感激傾盡了所有的張伯駒們。

一張極其牛逼的獎狀,每一件文物的名字都夠單開一篇,致敬!

好了,看到最後的同學有福利,把手機橫過來看全卷《游春圖》吧!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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