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話|《無極》：沒有那麼爛，也沒有那麼好
在某論壇圖解《霸王別姬》之前，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會喜歡陳凱歌，因為他拍的電影，例如《荊軻刺秦王》、《黃土地》、《孩子王》，都透著特厚重的民族感和歷史感，恢弘，而且男性化，不合我這個小資直女的胃口。
結果圖解完，我吧唧一聲就掉進陳凱歌的深坑，翻起他的片子來。看著看著，又涌動起動筆的慾望。
第一部當然看的是《無極》。一是因為小時候沒看懂，還好奇，二是這部電影當年被群嘲的盛況，真的是《富春山居圖》都趕不上。還記得那年我混電影吧，不覺得《無極》爛，幫它說了句好話，立馬就有十幾個人衝上來噴我。
真的有這麼爛嗎？
並不。雖然它缺點很明顯，但是最起碼，它是一個完成了的、合格的故事，而且非常的陳凱歌，跟《霸王別姬》也有相似之處，甚至連缺點，都非常相似。
陳凱歌當年抱怨很多人電影都沒看懂就開始噴，挺委屈的。我覺得吧，要拍這麼一個符號和隱喻那麼多的電影，也不能怪人看不懂。
要解碼它，先從主角說起。
小傾城第一次登場，是在戰場上從死人手裡扒饅頭吃。走到河邊饅頭掉了，滿神幫她撿起來，問，你想不想以後都有饅頭吃？傾城點頭。滿神又問，你願意做別人的奴隸嗎？
這回小傾城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即是默認。
滿神於是說，無極可以給你最好吃的東西、最美的衣服、最強的男人的寵幸，但是你永遠也得不到真心的愛，就算得到了也會馬上失去，你願意嗎？
小傾城說，我願意。
在這裡，饅頭、衣服代表物質層面的東西，而愛代表精神層面的東西。出身底層的傾城則是為了生存，選擇犧牲自己的精神追求，去換取物質。
所以傾城第二次登場，就變成了一個深宮中的王妃，榮華富貴，卻沒有自由，更沒有愛——丈夫為了活命寧願殺了她。
她是命運的奴隸，縱然享有頂級物質，不被愛卻永遠是她的枷鎖。
接著是崑崙，他和鬼狼一樣都是雪族人，作為《無極》魔幻世界的組成部分，陳凱歌沒有把這族人的特性講清楚，但是從影像里還是能得出一些訊息。
他們有個非常符號化的代表，是雪。他們穿白，住在冰雪世界，用晶瑩剔透的冰磚做屋子。在面對無歡的屠殺時，不肯出賣族人，善良、性格高潔，也符合東方文化里冰雪這樣的比喻。
崑崙在峽谷之戰中捨命救主，三番四次救傾城和光明於水火，是雪族人善良純真本性的展示。
這兩人的愛情開始於英雄救美。傾城是一個為了物質放棄了自由和愛情的女人，這決定了她將會是一個以美色取悅男權世界的女人。她站在王城屋頂，用脫衣誘惑士兵，就是她求生手段的一貫套路。
但她並非不憎恨自己的命運，跟很多現實中用美色置換資源的女人不同，她世故的偽裝下面，其實有深藏著對真愛和自由的渴望。所以當善良的崑崙不忍她被屠戮，殺了奪取她自由的王時，她對這個人迅速地產生了感情。因為這個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打破她命運的枷鎖。
無歡帶人追殺他們，崑崙和她來到懸崖，此時傾城還沒完全放下心防，她還對「光明」是否只是貪圖她的美色有存疑，於是掏出匕首，保護自己。直到「光明」為了救她情願跳崖，才死心塌地。
之後傾城就被關進了鳥籠，穿上了羽衣——鳥籠、羽毛，籠中囚鳥，這又是一個關於禁錮和自由的隱喻。
後來光明派崑崙去救傾城，畫面極美。崑崙用紅繩把傾城吊起，身著潔白羽衣的傾城旋轉而上，升出鳥籠，像飛起來一樣。
崑崙就是那個一次次給予傾城愛和自由的人啊。
其實到這裡，真愛啊自由啊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畫面也很美。但是陳凱歌偏偏來了段人肉風箏的戲……是為了炫特技嗎？觀感很尷尬，導致我在上一個鏡頭流出的眼淚都被逼回去了。
後來崑崙被俘，手裡緊緊攥著傾城身上掉下來的羽毛。無歡見他珍視，刻意要折磨他，就把羽毛丟進火爐。羽毛卻在火焰的熱氣蒸騰下，又飄回崑崙的面前。
崑崙是奴隸，傾城是囚鳥，他們連對自己的生命都無法掌握自主權，但愛的慾望與生俱來，無法控制，永遠自由。
跟羽毛一樣重要的一個比喻，是崑崙的奔跑。最開始在峽谷，他是只會跪不會站起來的奴隸。但奔跑讓他站了起來，給了他自由。後面同族人鬼狼教他奔跑的要訣：只有你心裡有了渴望，才能真正學會奔跑。
在結局，崑崙穿上黑袍，用奔跑背負傾城飛越無極，改變命運，是因為對傾城的愛給了他奔跑的理由。
這是個有很強的理想主義氣質的寓言故事。陳凱歌在電影的開頭用滿神的三次現身，講述命運的不可逃避，又用理想化的愛來化解殘酷的命運。你可以這樣粗糙地理解：這是部講述真愛和自由的電影。
如果給我打分，十分制，這部片會打到6.8分到7分之間，合格以上，佳片以下。
首先是人物塑造得很失敗。陳凱歌說，他的每部電影都有一個寄託他理想的角色。在《霸王別姬》，這個人是程蝶衣，理想化、美。在《無極》里，這個角色是雪族人崑崙，乾淨、善良、高潔。他把崑崙塑造成了極致真善美的化身。
符號化，帶來的就是人物形象的單薄和不可信，因為你很難理解他的動機。
例如崑崙，他所有的行為動機都是兩個字：善良，去為本來想弄死他的光明勤王、搶妹子、頂罪，都是因為善良。第一次見傾城就願意為她殺王為她死，後面為了她和光明的幸福兩次把心愛的人送到別人懷裡，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還是善良。
你為差點弄死你的人賣命就是為了吃肉嗎……
善良無悔到這個地步，引起人的第一個反映不是「哇他好高尚」，而是質疑：這人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
《霸王別姬》里，程蝶衣愛小樓、愛戲、不屈從時代、自殺，動機都是人戲不分的痴迷。其實這本來有點立不住，但是戲子齣戲入戲，本就是份真真假假的職業，電影也強調了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看著並不特別難理解。
而崑崙高大全過頭了，觀眾無法產生信任。
表達電影主題的主角都立不起來，還怎麼讓人看懂？
另一個主角也很失敗，失敗在表演上。
傾城是個以美色換取生存的人，同時也對這個世界懷著極大的不信任——她的匕首是項鏈狀的，隨身攜帶。她有善良純潔的內心，也因恐懼而戴著世故的面具。她應該在極具媚態的同時，有一點脆弱，在脆弱的同時，把自己隱藏得極深。
張柏芝是很有天分的演員，但是在演《無極》這樣披著魔幻外衣的正劇的時候，她顯得過分真性情了。市井味的真性情，是缺乏城府和深度的。
所以她表現傾城的媚態，婊氣有餘，魅力不足。
魅惑就是媚笑和媚眼；脆弱，就是額頭起青筋、眼底發紅地哭。
隱藏呢？沒有隱藏，一切都大起大落，流於表面。
同樣是出賣美色為生的女性，《霸王別姬》中的菊仙，表情姿態都穩重得多，情緒都用表情的細節在處理，讓你相信這是一個虎狼窩裡面長大的世故女人，懂得不表露自己的情緒，保護自己。
也不是張柏芝這樣的表演方式就不好，只是放在正劇里看，用力過猛。而且過分的婊氣，會讓觀眾喪失對這個角色應有的同情。
順嘴一提，《無極》里還有個幫張柏芝墊底的是謝霆鋒，這位同學的氣質跟正劇更不相容。為了體現無歡的陰沉變態，他一句說一句台詞就要繞三個彎，咬字發音聽得人不耐煩。更糟糕的是他非常執著於擺！pose！
這pose一擺，我瞬間穿越到《千機變2》片場，正劇變成香港娛樂電影。
還有結局，他對傾城說，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都是因為你小時候答應了做我的奴隸又逃跑，我才喪失了對這個世界的信任！
被騙了個饅頭就當反派，你這個決定是不是草率了點？
還有各位主演的口音，劉燁的東北口、謝霆鋒的港普、真田廣之和張東健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夾在一起聽，簡直炸裂。
可惜了劉燁，他在這部片里，是唯一一個劇情也在線、演技也在線的人。
劉燁早期的角色，都是有點憂鬱的。因為他的眼睛非常有表現力，他看你一眼，你就覺得這個人的心彷彿碎了似的，剛好適合演鬼狼這樣的角色。
鬼狼貪生怕死，為了活命主動做了無歡的奴隸。他被無歡放火燒壞面部、穿上與白色對應的黑袍，即是被玷污人格的外在表現。
他是眾多雪國人中唯一一個為了活命願意做奴隸的人，是膽怯的，披上黑袍之後，他的性命繫於無歡一念之間，又是恐懼的。他性格的底色，卻又是善良的。劉燁演出了這些恐懼、膽怯、軟弱的善良造成的畏畏縮縮、陰暗扭曲。
最後他為了救崑崙犧牲自己的時候，顫抖著聲音、眼中含著淚、笑著對崑崙說，去吧，向傾城證明你才是她該愛的那個人。然後脫下長袍，露出滿頭白髮，變成一堆灰燼……我是真的看哭了……
可惜劉燁這麼好的一次表演，撞上了一個口碑這麼撲街的電影。要我說的話，我最喜歡劉燁的這條故事線，比起高大全的崑崙來說，他讓我看到了普通人的善良和掙扎。
其實我有點搞不懂為什麼當年這部片會挨那麼多罵，從畫面來看，它是美的。從故事來看，也算完整。有缺陷，但不至於被罵得那麼厲害。
如果仔細看，會發現它很多一閃而過的鏡頭裡都有許多精巧的設計，畫面服裝也都極美，沒有因為因為這部電影的商業屬性而流俗。
難道是一種群體的狂歡？畢竟親眼看到一個大導走下神壇，也夠吃瓜群眾樂幾天了。
當然陳凱歌也不可謂不傲慢，把電影拍得像舞台劇一樣充滿符號和隱喻，只考慮自己的意見表達而不care觀眾的觀感。當拍一部《無極》這樣大投資的商業電影的時候，不去考慮最廣大範圍受眾的感受，必然要接受受眾的反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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