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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史密斯的意外死亡01

一天,約翰史密斯先生從夢中醒來。那是個可怕的夢,兩個偌大的星體將他包圍,它們在一個同心圓軌跡上旋轉移動著,摩擦著周圍發出巨大的響動,並時時縮緊那個圓,聲音就夠讓他焦慮了,而不斷逼近的星體更令他恐懼,生怕將自己磨碎,可對此情景他竟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只能杵在一片虛空之中等待著顯而易見的未來。可他還沒等來被撕碎的一刻,那如黃昏般壓抑的氛圍就使他瘋狂了,於是他醒了。他彷彿還沒回過神,望著房間裡邊緣被陽光照得透明的浮動的灰塵。過了些時候,他終於恢復了大腦的機能,意識到那夢他曾經歷過。那是他年幼生病卧床時做過的。他雖常常做夢,一夜甚至會做兩三個夢,可這夢他也只曾遇到一次,這奇詭的夢魘再度尋上他,「這不是件好事,似乎有什麼預兆。」,他想。

他不想了解房間里時鐘的指針停在何處,他試著推理現在的時間,然而在一股不明原由的力量的驅使下,他放棄了推理,徑自從床上爬了起來。他看了看時鐘,現在是九點鐘,妻子已經出門了,他沒聽見關門的聲音,似乎是自己睡得太沉了,以至於沒聽見那鋼鐵碰撞的聲響。

他站在窗子旁,赤裸地看著在草地上嬉戲的孩童。他們叫嚷的聲音總是很大,他想那是青春的活力。他已經不再有那般清朗的笑聲了,若是在酒席上有人能發出那樣的笑聲,他定會尋找那人,攀談幾句,在分開時誇讚那人健碩的身子。但在這時間的切割中,他和朋友一個接一個被割掉了發出這種笑聲的能力,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再也沒能在餐桌上聽到它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

洗漱之後,他來到廚房,做了些早餐。培根煎蛋和吐司,再普通不過的食物了。曾經想做廚師的他,如今卻只能用這些工業的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來填他的胃袋。他感到不甘,可成為廚師需要有足夠的體力來進行日復一日的體力工作;需要足夠的記憶力來記住食譜。這兩樣他都沒有,最終他選擇成為一個作家,一個從來沒有完整作品的作家。他的記性很奇怪,他總能記住別人說的或做的,卻記不住自己想的或說的,如果他能記住自己所想的,也許他就有可以出版的作品了,也就不用拖累妻子了。

他打開電視,為那些被不幸寵愛的人心痛,儘管那心痛的感覺持續得極短。若是他的朋友,甚至是偶遇的路人遭遇了不幸,他總會長久地為他們難過。可對於電視上的人,他只會很短暫的彷彿只為了證明自己還有良心般地悲傷一下,似乎那些人是不存在的,這一點悲傷就像對書中的人不幸的而悲傷一樣,不,還不及他為書中的人流的那一點點眼淚。

他泡了一杯紅茶,熱氣使得他的眼鏡起了霧。他捧著杯子,對茶水吹氣,水泛起了波,漸漸水的顏色深了,漣漪波動,在小小的湖中,他呼出的氣偶爾落在波心。人就像浮動的葉子,被上帝投在世界中,有的沉在杯底,有的浮在上層,無依憑,最終歸於乏味,一齊被傾入深淵。

這如德彪西的音樂的茶水被他吮進嘴裡。他拿起刀叉吃起那些工業製品。白黃的連衣裙披在潔白的身體之上,玫瑰安靜地躺在那純潔的少女身旁,他粗暴地用利刃將她的衣裙扯開,昏黃的液體隨之流出,伴著凌亂的碎布料一塊塊地將少女分割,并吞進嘴裡,不時採下一瓣玫瑰調味,白色的沙灘上,只剩幾點殘骸。一場優雅的謀殺在這餐盤上發生,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有超市的賬單上記錄著,某個少女在一天清晨被一個美麗的女人誘拐,兇手卻無人能尋。他將餐具收拾到一起,還不急著清洗,靜靜地點上一支煙坐在沙發吞吐著雲霧。

一片片的雲讓他想起一片片的山,他已經很久沒離開這座小城了,秋天已經到了,可小城的草還是青的,梧桐的梢頭已經紅起來,他沒看過楓樹,但他覺得那比楓葉更美,一片片接連的紅色和黃色的葉子,如同他火機發出的光亮,將天空點燃。他總想將這圖景拍下,但他拍照的技術不好,不能如願,但心裡總歸記得也算落得一些寬慰。每當他的朋友來到這他客居的小城,他總要說「你來的時節還不夠好,未能看見鳳凰棲在梧桐的景觀。」又想到那未枯的草,這讓他想起故鄉的春,時空在他身上是錯亂的,此時總讓他記起彼時,此地總讓他想起彼地。風溫和地拂過他的胳膊,那是故鄉的春風,在四處輕柔的跑動著的,不止有風,還有曾經的他和玩伴,他們在風裡跑,在地上跑,在遊子的記憶里跑,那是他無憂慮的日子。

這裡的秋天是個夢幻,而故鄉的則是一場屠殺,人們穿著厚厚的衣服,在肅殺的寒風裡等著被宰割。而幻境不過是場盛大的欺騙,待時日過了,那殘忍的真相便暴露出來,在那審判的法庭上,他被判以酷刑,潮濕的冬季來了。空氣穿過他厚實的鞋子,在他的足上刻下記痕,那凍瘡將他從午夜的夢中叫醒,惡魔的印記時刻提醒著人不要將它忘卻。到了春天,他趾頭上的瘡消了,他的皮膚變得蒼老,他的腳趾終究留著一片蒼老的痕,褶皺得像六十幾歲的樣子。

他將碟子刀叉放回水池裡清洗乾淨,這簡單的勞作,是他和妻子商討的結果,他不願用洗碗機來剝奪他來施行這僅有的能證明自己意義的事情的機會。他披上舊大衣,準備出門。那大衣是他上學時與同學A故作成熟時一同買的,那時人們笑話他們老氣,經過時間的變遷,他們也到了曾經笑他們的人的年紀,可那些人哪去了,他多希望再有人那樣笑他,以顯得自己還算年輕。A早已離開了這座城市,沒了音訊。他希望再見到A,也不希望見到A。他懷念的是年輕時的A,任何的變化都是他無法接受的,若是他變得世故了或變得蒼老了,他怎樣將那人與他懷念的A對應起來?這惶惶的時日,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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