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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篇(二)衝突:在思想意識與社會基礎之間

人類社會的一個重要特性是其文化、觀念、思想,這些人造物被創製流傳下來,層層累積並附麗上崇高的神秘性,反過來成為其創造者的主宰。人不僅是理性人,更是「文化」人,常被社會觀念與文化這隻看不見的手在引領行動,甚至罔顧自身經濟利益與現實可能。社會觀念從社會基礎生髮而來,但有時候,社會觀念會超前於社會基礎。比如近現代中國,東西方激烈碰撞,現代性的思想、觀念、理論都是由精英知識階層從西方直接引進移植過來,可謂「理念先行」,現代性思想本身並不存在相應配套的社會基礎。換言之,現代思想這個「果」是摘來的,底下並沒有現代社會這個「根」,是無根之木、沙上建塔,難免水土不服。現代化使現代性成為無可爭議的思想主流,成為了「政治正確」,但這些移植引進的現代觀念本是在西方獨有的歷史進程中生髮成長起來的,我們沒有同樣的歷史經驗和社會基礎,對現代觀念無法真正感同身受,更不會深入骨髓。我們對現代觀念的宣揚很多時候更像是舊時代私塾開蒙兒童對《四書五經》的無意識復誦,抑揚頓挫非常好聽,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社會大眾奉為圭臬的主流觀念實際上是一小撮深受西方影響的知識分子引入灌輸的,就像古代私塾的教育方式一樣,老師先讓學童不管不顧先背誦下來,至於能否理解則取決於今後的變化機緣。

社會主流觀念的塑造相對簡單,與之相匹配的社會基礎的形成卻需要更為漫長的時間。當代中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已邁入21世紀的信息時代,背後拖著的長長陰影卻還停留在19世紀的農業社會,頭腦是新的,身體還是舊的。一邊是飛船探月、單車共享,一邊是B超墮胎、女德宣講,反差如此劇烈的新聞就刊登在同一個報紙版面,就發生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國家。這種「腦臀分離症」使中國社會籠罩上了一層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時刻提醒我們,我們的社會遠遠沒有我們想像得那麼現代,現代性並非由來已久、根深蒂固,恰恰相反,作為外來物的現代性,它的基礎有時並不牢固,它的前進時常會有反覆,它的光芒總有照射不到的陰暗角落。

為了能夠在極其嚴酷的社會環境中生存下來,傳統家庭必須作為一個整體進行利益權衡和決策,在家庭成員之間填平補齊、優勝劣汰、裁彎取直,尋求最大化的生存機遇。在這一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求家庭成員做出奉獻和犧牲,作為家庭一份子而非僅僅是個人而行動,這就意味著緊密的聯繫、高度的控制和近乎無限的相互義務。但近代以來,從西方引進的個人主義文化,衝擊削弱了傳統的孝道,相應配套的政治、經濟、社會等基礎卻嚴重不足,傳統家庭承擔的大量功能並沒被徹底剝離,也沒有替代物,仍需繼續承擔「養」的功能,但卻沒有了外部的「孝道」文化機製作為保證,代際雙方由此產生了深刻的危機感。

傳統中國的每一代人都要償還對上一代人的欠債,反過來又去控制和榨取下一代人,這是一條漫長的鏈條,一環扣一環,每一個環節都要從後面的環節吸取營養,祖先束縛了子孫,父母控制了孩子,對上一代的付出要想收回成本,就必須要有下一代可供榨取,所以中國人才會如此地看重生育,才會固執地認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對同性戀、丁克、獨身等一切不利於繁衍後代的行為如此敵視,因為這種強調個性的行為違反了傳統代際之間的「大契約」,使不斷向下延續的鏈條突然中斷了,也使得以往世代持續積累的投資徹底清零。個人主義喚醒了自我意識,傳統的家庭集體決策和行動遭受了青年一代的反抗,代際投資無法簽訂穩定的契約,也沒有了糾紛解決的仲裁法庭,只能依賴訂約雙方的自覺遵守。父母對下一代的投資有可能打水漂,比如很多農村家庭父母辛勞一輩子,把所有積蓄投入子女扶養以及成年後的彩禮住房等,結果進入老年喪失勞動能力與社會價值後,就被趕到破舊的茅草房中,等待慢性死亡,成為了中國版的《楢山節考》,現代社會的「寄死窯」。特別是在獨生子女政策下,子女數量大幅減少,父母代際投資的對象受限,雞蛋只能放到一兩個籃子里,風險得不到分攤,危機感、焦慮感更是大幅遞增。

父母能夠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就是特彆強化「順」的教育,特彆強化對子女的精神、情感、人生方向、生活軌跡的全面控制,生怕投資出現差池全盤泡湯。20世紀80年代是幾千年來中國社會發展的分水嶺,之前和之後的幾代人被鴻溝隔離在巨大的斷裂帶兩側。我們用幾十年的時間走完了近現代社會本應持續幾百年的發展歷程,產業快速更迭,觀念激烈震蕩,階層旋起旋滅,經驗剛剛總結完畢就已經失效,時尚剛一流行就迅速過時,摸索建立的價值觀頃刻間就會被衝擊殆盡。成長於改革開放之前的幾代人,發現自己突然被拋入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內心恐懼,行為笨拙,他們已經不能為自己的孩子提供更多有益的經驗和幫助,卻遲遲放不下為人父母的所謂「尊嚴」,還是試圖指手畫腳,希望像自己的長輩對自己一樣,保持對下一代的權威和控制。

因此,控制與反控制,幾千年來最激烈的一場代際衝突正在當代中國的各地上演。百度搜索「父母不同意 結婚」,有749萬條結果[1];搜索「父母不同意辭職」,有341萬條結果[2];甚至搜索「父母不同意旅遊」,竟然有近1020萬條結果[3]。從在哪裡上學工作,到和什麼樣的人戀愛結婚,一邊是父母聲嘶力竭的控制,一邊是子女持久不絕的反抗,一幕幕精彩絕倫的活報劇,為各大媒體的社會新聞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素材。衝突對抗,實際上分為兩種:一種本質是掩蓋在激烈形式之下的對話,雙方克服了壓抑和沉默,勇敢表達自己的內心觀點和需求,在了解的基礎上相互理解,在理解的基礎上試圖實現和解。另一種則是意氣之爭,爭吵本身的內容被有意忽視,空中飛舞碰撞的是各種歇斯底里發泄而出的情緒,雙方雞同鴨講,始終無法對焦,這樣的爭吵起不到任何溝通的效果,只會在情緒宣洩中互相傷害。當代的中國代際衝突,正是處在這樣的境地。新的一代成長於一個全新的世界,長輩的經驗已經過時,而自己對世界的認識正在痛苦歷練過程中,不斷萌芽、打碎、重塑,還遠遠談不到系統成型。新老之間缺乏彼此對話的共同平台和基礎,代際衝突由此陷入了「為控制而控制,為反抗而反抗」的不可調和的境地。

這場代際戰爭必將深刻改變和影響中國持續千年的家庭結構與關係模式。實際上,代際戰爭在每一次世代更替的時候都會發生,古今中外無有例外,之所以今天的這場戰爭如此波瀾壯闊、影響深遠,根源在於青年一代地位的提高和話語權的提升。教育水平的提高,經濟收入的增長,融入城市後擁有自己的居所等等,特別是當前信息網路佔據了媒體傳播與文化霸權的核心地位,而其主要參與者基本都是青年一代。正是藉助新的技術手段與社會媒介,青年一代的生活方式、思想觀念的社會影響力被前所未有地成倍放大了,社會主流文化變成了「青年的文化」,這賦予了青年人在輿論場中更大的話語權。青年人從網路中汲取了豐富的思想資源,如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平等意識等等,更通過網路社區在虛擬空間中抱團取暖,創造肯定自身價值的各類亞文化。激烈的代際衝突,既呈現了傳統模式走到末路的絕望痛苦,也蘊含了未來創造無限可能的熱切希望。站在這樣一個歷史分歧的關鍵岔路口,兩代人是選擇分道揚鑣,還是攜手前行,終將決定未來中國文化的發展路徑和根本面貌。

[1] 截止至2017年7月18日。

[2] 同上。

[3]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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