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念、執念、化念——《殭屍》觀後
一直說,電影是藝術。因為,與音樂、書畫、文字一樣,電影亦有其特殊的方式表達因果。當然不是所有的電影都可以稱得上藝術。很重要的一個條件是,電影要有細節。《殭屍》是一本有細節的電影,每一個細節都在表演卻各安本分。稱讚這本電影!
以為是個簡單的殭屍片,看到最後才發現導演的才華。不是在講殭屍,是在講人。這是殭屍題材從未涉及的反思角度。不是簡單的懲惡揚善,而是從殭屍這個命題上去展開觀察人的視角。若有人抱定觀賞道士殭屍鬥法的心去看,到了最後十分鐘,難免情緒異樣。
片名為《殭屍》,但影片中首先出現的是卻是鬼。人死之後,輪迴之前,是為中陰。中陰有三,影片表現的是法性中陰境。民間傳說,中陰境中,人生所有一切,歷歷在前。到了如今,便可以用過電影來比喻。觀人一生,猶如電影一場。而更古老的比喻是,人生如戲。
所以影片開始,錢小豪作為演員的自述,表達人生的荒謬。電影的荒謬,是情節的荒謬,而不是因果的荒謬。電影離奇的外表下,因果絲毫不能錯位。而人生則剛好相反,外表錯位不止而因果亦離奇難懂。人生之起落、轉折,猶如總在迷霧之中,不得明白。
民間傳說中,稱中陰境為迴光返照。這四個字浪漫有趣,人死向黑暗去,卻有回光。此光回頭,返照過往。人生在世,所有的光,都用在了試探前途。此時照見來路,或許有機緣破開一生迷霧中的路,看見來去因果,自得解脫。
之前談及影片的細節,門牌號為2442,有謂此數字是凶數,或許從4與死的諧音聯想,但是其實也可以理解2442為一種鏡像,左右對稱。這個房間,是陰陽的對稱,在這個房間內發生的事,雖然屬於陰間,卻是來自於陽世的造作。亦或者解讀為生死死生,入此房間,由生到死,出此房間,由死到生。
但是在生死之間,不僅有中陰境,還有殭屍,徘徊於生死之間。
殭屍是什麼?
是被煉化的冬叔嗎?之前說,這是一部有細節的電影,細節意味著象徵,人們看戲,其實不是看戲,而是看戲中的精神。所謂象徵也是如此,看得不是物體或者情節,而是象徵和意義,並與之共鳴。影片中的細節很多,比如那座大樓,環形如獄,毫無色彩,可表示人心的困鎖,生活在其中的人,猶如在牢獄。而這座大樓卻不止以此出現,更出現在了小白的玩具之中,那個玻璃罩玩具內,正是這座大樓。
影片中無處不存在細節,每一個細節都在說話,都在表達,需要觀眾去發現,去體會,粗心之輩,便看不懂。這就是好電影和一般影片的區別。
人住在這樣的大樓里,是導演特地架構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彷彿遺世獨立,並無與任何外界溝通。人們的一切發生在這裡。生活之地頓時出現了一種困鎖之局,這就是構思。那麼殭屍是什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執念。
中國的鬼怪傳說中,有一種傳統,但凡鬼物留世,總因怨氣不消,心有執念。如果說鬼是自己的執念,那麼殭屍,就是他人的執念。在影片中,殭屍,是梅姨的執念,是道士阿九的執念。
影片中梅姨對著被煉製成殭屍的冬叔一段獨白,這樣的表達是很刻露的,很容易壞戲,考究演員的功力,更看導演的駕馭。這一段戲無疑是十分成功的。梅姨這個人物刻畫的好,一生善良,卻在最後做了惡事。她作惡是軟弱,是害怕,害怕自己身心所依賴的人離開,從此軟弱中,居然生出無比的決絕。殺死燕叔,將小白送至殭屍面前,無一不是大惡,而推究其大惡的來源,竟然是大大的不忍。不忍丈夫之離別!因為愛而做下惡事。
這就是高明的表達,這是人生因果的錯位。呼應影片的開頭,錢小豪的獨白,人生的荒謬。好的影片無不如此,永遠是一個整體,時時呼應主題而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所以人生的問題永遠不是缺乏愛,而是不明白如何去實踐愛!
生死善惡,都在一念之間。這是一句老生常談,所謂一念之間,那麼要問的是,這一念是哪一念?其實答案很簡單,這一念就是被你抓住的那一念,也就是執著。如道士阿九,抓住了貪生之念,如梅姨,抓住了不舍之念,結果卻被此念反客為主,從此一錯再錯,萬劫不復。《金剛經》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可嘆,可嘆!
從某個意義上來講,人生都在處理失去的問題,而影片亦從此開始。錢小豪從小風光,卻晚景凄涼。電影的開頭,他抱著一堆戲服,一堆照片,一些獎盃來到這座大樓,從台詞看,這座大樓是他的起點,想不到又回到了此地。經歷一生風華,最後還是回到這個一無所有的地方,這不就是人生嗎?生來一無所有,死去一無所有。所以影片之中,那個房間裡面,毫無一絲生活氣息。
那一生還有什麼呢?一堆戲服、一些照片、一些獎盃,這是什麼?哦,是記憶。這一生走過,留下的只有記憶。
記憶是什麼?
影片開始錢小豪進入大樓,到了影片末尾才展現了他是如何進入這幢大樓的,細緻展現了他所見的一切,而就是從這一切真實,我們被告知整一個道士殭屍鬥法的故事,竟然不過是迴光返照中的一個幻覺!一個故事!
記憶來自見聞,而人對見聞自有感受,基於此,錢小豪重新編織了記憶,成就了一個故事。坐在那裡剪腳趾甲的友哥,其實是個夥計,但卻如此悠閑,被誤認為是老闆,而現實中的老闆卻成了故事中的夥計。友哥是衝進去救他的人,所以成了故事中救他的道士。而這個道友還影射著錢小豪自己與兒子的關係。錢小豪是個父親,但道士友哥卻是個兒子,是錢小豪在心裡模擬一個失去父親照顧的兒子的感覺,是他設身處地的想過兒子的情感。所以道士友哥有各種憤懣的情緒,而他最終繼承父親的道士職業,也代表了錢小豪內心希望獲得兒子的認同。
物管室內的老管理員正在熟睡,這個情景折射在他心中,讓他覺得這個人是善良的。是的,世間一切人,在熟睡之中,都是善良的。但是經歷太多的他,自然明白善良往往被邪惡吞噬,這是這個落魄的演員經歷人生得到的信條。所以故事之中,燕叔被邪惡的梅姨用殘酷的方式殺死。這種殘酷,其實來自於他在自己的經歷中,對現實的結論。
電梯內小白和媽媽阿鳳是正常的,但阿鳳的語言和對他那不自然的笑容,讓他在心裏面覺得這是個瘋女人,於是,在故事中,阿鳳成了一個瘋女人。這來自於他對自己妻兒的印象。在他心中,妻兒是死去了,但實際上卻沒有,實際上來說,在他心裡,他的妻子就是瘋狂的。他唯一眷戀的是他的兒子。阿鳳這對母子,若有若無的提示了他與自己的妻兒的關係。他想拯救這個瘋女人阿鳳,因為在某種模糊中,阿鳳和小白就是他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的拯救行動,亦是根植在此。所以影片中出現了三口一家吃飯的情景,極具父子意味的一起尿尿的場景。是的,他想挽救自己的家庭,想盡一個丈夫和一個父親的責任,並在這種幻覺中實現。
影片中燕叔焚香說「敬如在」,這是出自孔子的說法,敬如在,敬神如神在。所謂如在就是鬼神。不敢直呼其名,以如在代稱。冬叔已死,梅姨卻視之如在,把照片放在神龕上天天見面。表示梅姨多麼的不舍與思念,所以在故事中梅姨執著不舍,才會希望冬叔回陽。影片在表達這一希望,用了大量的道具,就是梅姨屋子中的乾花,無數乾花的意象,呼應著殭屍的存在。抽離而出,便是冬叔那句台詞,撿回來的爛花真的開花了。死去的花可以再開,死去的人也應該可以回來吧!
死去的人要如何回來,一切的故事都在他最習慣和摯愛的思維之中,便是他的演員經歷,這是他光輝和自信的記憶,這些記憶構成了他的自信和價值。是他不自覺的用來對待這個世界的方式,於是他編織這個故事,自然用了自己最光榮和華彩的身份,而這個被編織的故事為什麼出現了殭屍,因為每個人都願意用自己最好、最得意的那一面去面對一切。所以回來的方式是殭屍,而殭屍的出現需要一個索引,那就是阿九。也就是現實中的太平間的材叔。為什麼凸顯材叔在停屍房吃蘋果,因為那時候錢小豪仍舊在中陰境中,並未完全死去。這個在停屍房吃蘋果的人,讓他感覺到厭惡,因為這個人首先就是靠看守屍體活著,所以在故事中,他靠養鬼的灰苟活,是個靠屍體活著的人。
故事從開始上吊進入一個漩渦甬道,看見無數他演繹的過去,然後看見萬物的生滅,燈絲暗滅,其中還看見一個戴角的裸女。羊頭人身,我不知導演用這個意象表達什麼,是女魃,或者代表輪迴六道的他道眾生,也沒有查到這個形象的來源。這一切組成了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發生在一念之間。佛說一念三千,故事中的一切都是來自於錢小豪內心的折射,這種表達手法亦見於其他電影,比如《穆赫蘭道》。
所以記憶,是人面對這個世界的態度。人對於自己見聞經歷,自行選擇留下什麼,改變什麼,怎麼去理解,怎麼去刻畫,所以記憶,是人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其中一個基本的態度是,留下我想留下的,成為我的記憶。
俗話說,人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這個故事也是這樣。所謂自我解讀和自我編造,往往就是一個自我欺騙的過程。到底自己的電影是真實,還是現實的人生是真實?影片通過一個過程展現錢小豪做出的選擇。故事中的錢小豪亦經歷了一個不相信有鬼到相信有鬼的過程,體現在兩場戲,第一是道士友哥的糯米和道士的話題,第二個就是長廊高腳鬼。這個過程,代表了錢小豪完全進入了自己編織的故事之中,去做一個希望的自己,在一個自己希望的世界。
這是導演的構思,是一個人在上吊迴光返照之時,看見過去一切,最終領悟去希望成為的那個人。代表自己真實的心念,拋開了太多雜念的困擾,而真正願意成為的人。而當他想成為那樣的人,才會推動故事的發展,讓他願意去幫助阿鳳母子。這是自欺嗎?還是真正的頓悟,卻不是在現實中完成。所以影片最後,錢小豪在上吊的樣子,是面帶微笑的,他獲得了自我的解脫。
人是很奇怪的,也許是永遠依循著天道的規則,永遠在變化之中。變化,讓人變得健忘。所以人,總需要一些東西幫助我們記住記憶。戲服、照片、獎盃或者稱為見證。梅姨在神龕上留下了自己丈夫的照片,而在故事中,她想留下他的丈夫,為什麼說那段對著屍體獨白的戲很高明。若是只有記憶,人便會遺忘,而當死去的人,原本應該消失在視野中的人,以一具不會說話、沒有溫度的屍體的方式時刻在眼前,頓時將思念的人的所有悲傷和情緒找到了載體,亦同時將梅姨在丈夫死去之後那種無依靠的失落永恆在了此刻,凝固了悲傷,並無限拉長,永傷難以解脫。用這樣的表演來闡釋親人離去之後永遠不回的哀傷,在眼前而遙不可及,顯得具體而強大!是高明的手法。
面對這樣不可逆轉的離別,如何才能獲得解脫?影片之中,一直在完成的就是這個命題。體現在故事中錢小豪幫助阿鳳回到2442,除去了盤桓的鬼,除去了留下過去痕迹的傢具,把過去放開,影片中三個人席地而坐吃飯。小白問,白色是不是世界上最美的顏色。
白色是一無所有的顏色,把過去放下,自然心得解脫。放下過去的方式,在那一件件被消除的傢具,在那被重新粉刷的牆壁。在如何去消滅那一個殭屍?
這個殭屍不簡單,是道士阿九煉化以圖借命的工具,亦是梅姨和他兩人不同執念所出現的產物。而雙生同脈之鬼的注入,借屍還魂,讓這個殭屍無比的強大。雙生之鬼,來自阿鳳家庭的悲劇,而冬叔成僵,是來自一個陰謀和一份長情,人生所有的問題都在此間,匯聚一屍,執著成念。
消滅殭屍的是利用一個法力高強的羅盤形成的結界,依次形成水、木、土、金、火。最後殭屍被烈火所化成灰。五行之中,火者,化也。五行以這樣的順序出現,代表了生命的一個過程吧,水代表出聲,木代表長成,土代表衰落,金代表訣別,火代表轉化。鬼也好,殭屍也好,都是自我他人的執念,都是該走的不走,該放下的不放下。該有的變化沒有發生,於是一切化滅於熊熊大火!
至此玩具破碎,顯露出這座被玻璃罩住的大樓,看那最後的飄雪鏡頭,才明白,原來一切人事都在那個玩具之中,更顯荒誕意味。玻璃破碎,意味著某種禁錮被打破,人生不再是一個困局。一切被放下,在故事中的體現是,首先被踩碎的是電話里兒子的留言,人生的一切都在變化中失去了模樣,而人要做的並不是留住過去,而是勇於去接受和創造未來,去進入下一個階段,無論過去是梅姨想留住的美好還是道士阿九要擺脫的悲傷,都要過去,都要進入下一個季節。
錢小豪是一個演員,從熱鬧走到凄涼,人世如鬼,而在鬼的世界,卻找到了自己的熱鬧,真是人生如戲。道士友哥說,他進入結界的時間,只有一支煙的時間,必須在一支煙的時間內戰勝殭屍。其實那一支煙,正是現實中錢小豪上吊前抽的那一支煙。
故事從甬道退出,還是錢小豪的那隻眼睛,眼睛代表觀察,代表我們看待世界的樣子,我們的心靈在眼睛背後看待這個世界。當看那雪花漫天,看見自己的屍牌,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名字,這時候突然有人來認屍,竟然是自己的兒子!故事中的兒子可都是死去了啊!啊,原來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覺故事。當幻覺觸碰到了真實,人生如戲變成了人生如此,一切頓時破滅,影片立即結束,這是慈悲!
我看見導演在採訪時說自己,希望從一個殭屍的題材,拍出一個人生的故事。我覺得,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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