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邊故事會vol.1丨奧菲利婭
一 圓場
威廉回到圓場的時候,蒼白疲倦而失魂落魄。破舊的大衣將他濕透了的襯衫包裹起來,寒風讓他在嶙峋的街道上宛若幽靈。我們期望的威廉不應是這樣子的,他本該是完成一個重要任務之後的志得意滿,他本該是以一個英姿颯爽的姿態面見老總。可如今他只是沉默不語,眼前的所有生靈在他空洞的碧藍色眼眸中都是輕煙飄零。
他將檔案袋遞還給我們,修長的手指略微顫抖。最重要的信息他將親自告訴老總,因此我們得到的檔案袋裡,只是有關情報的一些細枝末節。我還是很欣賞威廉的成就的,儘管他的年齡和他與眾不同的才幹,在這個科室內早已被嫉多年。人們總是說威廉走路行事的樣子就像個演員,盡數戴著偽善的假面。但這個孩子只是本性如此,我知道。
「趕快去換身衣服,威廉。今天又沒怎麼下大雨,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他嘴角略微上揚,意味著他聽懂了,但卻不想回應。整個圓場只有我在懷疑,連特意過來鼓勵威廉的國內事務長也不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對平日衣冠楚楚的他今天的不整略顯驚訝然後飄然而去。「我沒事,科長。」他匆匆離開科室,長過膝蓋的衣擺還在滴著就像被沖淡的葡萄乾紅般的雨水,灑在科室多年不換的地毯上,這塊地毯曾經挨過德國人的轟炸。
倏爾之間我們就又看到威廉換上一身西裝,收拾幹練的經過門口,直往老總的辦公室。由此我不該有任何的懷疑,可我依舊從他稜角分明的側臉中看到了一絲絕望。剝頭皮組剛剛通過威廉的線報除掉了一條俄國人的信息鏈,威廉的情報沒有任何錯誤,他覲見老總得到的只會是讚揚。不過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為好,在圓場這麼多年我深知這一點。
威廉很快就回來了,出乎意料。他走到我面前,儘管一身合式的西裝革履,但那表情,依然是剛回到圓場時的枯槁乾涸。「我向老總辭職了。能把剛才檔案袋裡的一本日記留給我紀念么。他咬著嘴唇,左手撥弄著右手袖口的紐扣,語焉不詳。「放心,我有證明,情報室已證實這本日記沒有任何價值。」
我知道很多事情就是這麼戲劇化,而我對此就算再好奇也沒有資格。我默默抽出那本玫瑰紅封面的日記本遞給他,我還沒有翻閱其中的一個字。然後我終於看見威廉如釋重負的笑容,說了聲感謝後只留下瘦削的灰色背影。
從此我再也沒有在圓場看見他。
二 奧菲利婭
我的名字叫愛麗莎,可是村裡人總是叫我奧菲利婭。他們這麼說的原因是因為父親總是這麼叫我,我的父親曾經在倫敦西區演過一個月的哈姆萊特,他說他入戲的方法就是把飾演奧菲利婭的演員想成我的樣子。可我那時候才五歲,父親腦海中的我不過是幻覺。
父親演過哈姆萊特,母親很早就死了,他還會一點俄語,僅此而已。幾年後他就一去不復返,我被拋棄在村莊內自生自滅。經常有去倫敦的鄉人對我說好像看到了我父親,可是誰也不能確定。少時我還很在乎他的行蹤,想著有朝一日確定了後就坐鄰居的乾草車去倫敦見他,但十多年過去這些想法也都隨風散去,也不再想了。
「你長得像我家鄉的野玫瑰。」那個叫威廉的小夥子在我耳邊說。他是從倫敦來度假的,對自己的職業諱莫如深,警惕的神情也使我望而卻步不敢再問。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他長得很像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儘管我或許根本不記得八歲就將我拋棄的父親就是什麼模樣。我有一本莎士比亞《哈姆萊特》的對開本,裡面有幾張鉛板插畫,我固執的認為那裡的哈姆萊特,就是父親年輕時候的樣子,一如如今的威廉。
三個月前威廉來到我在的鄉村旅館,選了最高標準的單人招待服務。我帶著他游遍這村莊的每一處景緻,在這個只有狂風和雷電的荒原上,更多時候美妙的景色只是稍縱即逝,興緻滿懷而來卻只剩下大自然狂躁的侵蝕後的一片蒼涼。可是他還是很喜歡,他說他來自哈德良長城另一邊的蘇格蘭,在那裡有著滿眼直到天邊的碧綠色草場和搖曳著的野玫瑰,但卻沒有湖區荒原這裡的鬼斧神工。
他越是這樣說,我越發嚮往他的故鄉,順著他的描述幻想那靈魂中的純凈綠茵。鄉村的生活沒有什麼閑心閱讀的時光,父親留給我的描述蘇格蘭的書只有一本《麥克白》,那裡的蘇格蘭陰森可怖,女巫遍地,烏鴉橫空,樹林如軍隊般向前,鮮血如同酒釀般流淌。「不是那個樣子的,那只是戲。」他溫柔的聲音卻又帶著清晰而堅硬的吐字,他說話有的時候停頓的地點尊崇的是節奏和韻律而並非意思的表達。他的聲音,他的動作,他走路的樣子和手指的輕撫,都像是從莎士比亞的劇本中走出來的魂魄。我有時候聽不懂他的話,但卻依舊沉醉而迷戀,他站在那裡的高傲,就像父親一樣屹立在西區的舞台。
他是我的哈姆萊特,上天派給我的哈姆萊特,我相信。於是在那個夜晚,我留在他的客房,和他互相傾訴著少時的故事,談論著彼此的家鄉,沒有再出來。
三 威廉
老總的笑容瞬間凝固了,皺紋擠壓起來溝壑難填。「你可以憑藉這次的功勞晉陞科長,凱夫先生。我希望你剛才不是在對我開玩笑,圓場里都知道,我不喜歡玩笑。」
我的確沒有開玩笑,我對老總重新解釋了一遍。「年輕的傷痛,玫瑰的尖刺,情感的欺騙,生命的救贖,」老總大學的時候和我一樣讀的是古典文學系。「這在荒原里是深情的呼喚,在草場上是凄美的詩歌,但在圓場里只是滑稽的玩笑,凱夫先生。我看你的眼睛不像是在刻意對我說笑,而是無心為之。」
但是無論如何,老總還是簽署同意了我的辭呈。我就此離開身後工作了七年的圓場,這件事情我想,除了賞識我的康妮科長,其餘的人只會有從天而降的無上快樂。曾經我以為我習慣這樣的生活,敢於木秀於林,然而在親手放棄的時候,才明白過往的自傲,只淪為杯酒間花枝亂顫聲嘶力竭的笑柄。
我拿著愛麗莎的日記本,卻不敢再翻閱開來。我不敢閱讀她寫下的每一個字,哪怕有時候鬼使神差將玫瑰色封面翻開,我就會像被彈射出去般後退幾米,只微微看見她秀麗的花體字而已。有時候我甚至後悔將這本日記本拿回來。康妮科長肯定會將檔案袋直接歸檔,不會有任何人看見這本日記,也不會有人知道我辭職的秘密。我可以毫無負擔的回到朋友開的書店,在這裡安心而閑適的做我的店員。
我開始神經質的在書店沒人的時候尋找書店裡每一個版本的《哈姆萊特》和《麥克白》,反覆誦讀著哈姆萊特的台詞,想像著愛麗莎曾經想像過的蘇格蘭。那個夜晚,她完美無瑕的身體,就宛若草原上飄搖的鮮紅玫瑰。她將她的迷失和憂傷全都託付給我,我回報的卻是敵意,惡毒和謀殺。我不該愛上她,她也不該愛上我。
她的父親沒有死,她的父親一直在倫敦。在倫敦的克格勃聯絡所里,做著背叛帝國的情報活動。他還是仁慈的,不願意讓自己的女兒捲入其中,但是他還是沒有徹底放下,他將女兒託付在鄉村旅店裡,而這家旅店,是克格勃信息傳遞的一家中轉站。
我來到這個鄉村,我認識愛麗莎,這一切都不過是計劃。四個月後我和她離開旅店去一條遙遠的溪流遊玩,我的圓場剝頭皮組的同事們剛剛逮捕了她的父親,同時包圍了旅店。旅店裡的人沒有束手就擒,在一場殘酷的槍戰之後,我們將這座旅店夷為平地。然後我收到了剝頭皮組同事的信息,通知我這所旅店裡的所有人都必須剿除而不留後患。
四 日記
「新來的客人有點像我父親,我總是這麼覺得。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以為我的父親回來了。可這是多麼愚蠢的胡思亂想呵!威廉年輕的多了,或許父親年輕的時候飾演哈姆萊特的時候,也就是這個迷人的樣子吧。」
「我又翻出《哈姆萊特》了,好久沒有看了,但那裡面的插圖和我記得的父親的確是一樣的哪!威廉今天和我一起去了荒原。我們站在那裡許久,直到變天了才坐車回來。他站在懸崖邊的背影,就像在面對父王鬼魂的哈姆萊特。」
「我手忙腳亂的忘記給他端早晨的咖啡!可愛的威廉他不會怪罪我吧?不,我想不會的,他中午看我的眼神里分明沒有絲毫的責怪。我們開始談論過去了,我從沒想到會和一個旅客談那麼多!有些事情我只是和你說過,親愛的日記本!」
「我覺得他說的蘇格蘭才是真的,莎士比亞描繪的那麼恐怖,哪裡像蘇格蘭,簡直就是地獄裡才有的景象呢。聽他的描述我都感覺到能聞到青草的香味了,還有朵朵帶刺的玫瑰。他今天給我唱了彭斯的《紅玫瑰》,我好久沒有聽到那麼好聽的民謠了。」
「我覺得我越發的古怪了!威廉在身邊的時候,我總是變得瘋瘋癲癲的,笑的聲音也尖利的像鬼似的,我都後怕嚇到他!我喜歡坐在他的身旁,玩他袖口的紐扣,把扣子解下來然後又用另一種錯誤的方式扣回去,然後等著他一邊苦笑一邊將袖口恢復原狀!我親愛的日記本,我是不是發燒得去看醫生了?」
「我發覺我迷上他了!就像小時候總想著父親演出的模樣,整個身心的就魂不守舍的迷戀上了!親愛的日記本,你說我這個樣子是不是瘋了?我喜歡他的碧藍色眼睛,他的側臉那麼可愛的顴骨和稜角,他說話的聲音和停頓,他雪白的襯衫和修長的套裝,還有他說的那些蘇格蘭的故事。或許有一天,我能陪著他去蘇格蘭,誰能肯定呢?」
「我昨晚居然,居然就留在了他的客房裡。上帝啊,我真後悔,這樣的罪過我可怎麼洗清!可是如果這樣是罪孽,我居然只有害怕被發現的感覺,卻沒有希望這樣的事情從沒發生過!我昨天夜裡哭了,疼的。可是他輕柔的抹掉了我的淚水,紳士般的吻我。哦上帝!幸好我醒得早,沒有忘記旅店裡所有客人的咖啡!」
「他說我像他家鄉里的野玫瑰。這一句話就夠了,我可沒有指望能聽到更多的甜言蜜語!我不是不貪心,日記本,可我竟然這樣就滿足了!明天我會和他去克萊德河的一條小支流玩。我上次去那裡似乎父親還在呢!」
「馬上就上車了,親愛的日記本!你一定想知道今天的旅程是什麼樣子的吧!我回來一定會告訴你的。這四個月就像一場夢般,連睡夢裡也是漫山遍野的紅玫瑰。我昨天告訴他父親喊我奧菲利婭,結果他也跟著喊我奧菲利婭了,我的上帝!等著我回來。」
五 奧菲利婭
我只記得,克萊德河畔有一棵蒼翠的古樹,古樹的枝條掛著用花瓣裝飾著的搖籃。我看見野玫瑰般的愛麗莎笑得如此溫暖,她輕盈的身體在搖籃里隨風搖晃。
我轉過身來,注視著愛麗莎醉人的微笑,凝視被她扣錯位的右手長袖上的紐扣,突然拔出手槍。
愛麗莎眉宇間數滴鮮血灑過,和搖籃一併掉入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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