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督導報告多少?這是一個問題

作者: Barry A. Farber, Sidney Coren, MS

翻譯:范津津

編輯:王東美,胡姝婧

在督導時治療師通常會遇到一個兩難困境:是儘可能地對督導師保持誠實(包括承認臨床錯誤和/或執行既方案時出現偏差);還是表現自己,雖然或許稍欠誠實,但是有可能獲得積極關注和優秀的評價。第一種態度反映了一個人的正直和專業倫理,也能最大限度提高自己被幫助的機會;第二種態度無疑有現實的益處,包括避免可能的批評和尷尬。那麼,新手治療師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允許他們的督導師知道,他們在和當事人會談時感受到了怎樣的焦慮、困惑和被淹沒感,或者是怎樣的溫暖、自我暴露或超出邊界?

造成這種衝突和困境的原因是多樣的。當新手治療師開始做這項被弗洛伊德稱為「不可能的職業」時,他們通常會感受到多重壓力:包括對個人問題有更多的覺察;治療本身固有的困難和挫折;隨著各種療法的學習和專業身份的建立而產生的混淆;來自許多老師和督導師的審查和評估;對首選的個人風格(例如非正式的、友好的)和專業行為之間出現分歧的覺察(Eckler-Hart, 1987; Farber, 1983, 2006; Gold, 2005; Hill, Sullivan, Knox, & Schlosser, 2007; Skovholt & R?nnestad, 2003)。他們的責任感和期望非常大——不管是來自內在還是外界施加的。儘管他們通常在學術成就上表現優異,但許多受訓者仍然感到來自臨床和督導工作的需求和挑戰。雖然這些體驗是正常的,但是由於受訓者希望得到督導的贊同、擔心被評價為「不足」或是想得到尊重,以及他們需要為實習和工作謀求一份高評價的推薦信,暴露這些真實感受和看起來不那麼規範的臨床干預仍然有困難。(Bernard & Goodyear, 2014; Hahn, 2001; Skovholt & R?nnestad, 2003; Wallace & Alonso, 1994)。再者,如Farber(2006)所言,擔心讓自己或督導失望的影響可能更大,因為臨床工作和治療師對自我的認識密不可分:「心理治療師的工作……非常明顯地藉助於個體關心他人和善解人意的技能。這樣,一而再地承認自己掙扎於工作就等同於承認自己難以成為想成為和應該成為的人。」 (p. 182)。

事實上研究表明,受訓者越焦慮,對督導的負面評估越擔憂,就越會掩飾,在督導中越頻繁地偽造臨床資料。研究也顯示被督導者的不暴露可能很普遍。在一項研究中(Ladany, Hill, Corbett, & Nutt, 1996),樣本主要由諮詢和臨床心理學博士生構成,超過97%的被試報告自己至少對督導隱瞞了一些信息。在另一項研究中(Yourman & Farber, 1996),47%的臨床受訓者承認,他們會中到高頻地告訴督導師「他/她想聽的」 (p. 571)。研究也證實受訓者很可能會向他們的督導隱瞞消極的反應和臨床失誤(Ladany et al., 1996; Mehr et al., 2010; Yourman & Farber, 1996)。

儘管這些研究本身具有價值,但是這一系列研究沒有探究受訓者難以承認的情緒和行為的具體類型;也不知道受訓者在臨床工作中的體驗(比如感受到焦慮和性吸引力)和他們向督導報告出的體驗之間的差異程度,而這正是本研究的兩個焦點。

研究方法

被試:133位心理治療訓練項目的學生。大部分為女性(84.2%),白種人(74%),年齡在25-34歲之間(70.5%)。主要分為哲學博士生(39.7%),心理學博士生(30.8%)和要考取執照的碩士(28.8%)。就「影響他們工作」的理論取向的7點評分(1=一點也不;4=某種程度;7=很大程度)而言,分布均勻:心理動力傾向(M = 5.02; SD = 1.65),人本主義/存在主義傾向(M = 4.52; SD = 1.78),認知行為治療傾向(M = 4.29; SD = 2.42)。平均起來,這些新手治療師目前手上有5.4個當事人,至今已經工作了12個當事人(M= 12.18)。該樣本中,96人(72.2%)曾經接受過心理治療。男性和女性所遵循的理論取向、年齡和種族沒有顯著差異。

研究工具和程序:《新手治療師體驗調查》(BTRS;Farber, Geller, Coren, Hazanov, & Lyman, 2013)。該問卷包括幾部分,本報告中,相關部分要求被試用1-7分的李克特量表比較他們真實的臨床工作體驗和對督導報告的之間的差異,更少、一致還是更多的「同理」、「自我暴露」、「溫暖」等(1=遠不及;4=一致;7=遠多於)。(共32個條目)

被試在網上招募,主要是向全國的臨床培訓主管發布招募通知。被試在網上完成問卷(經由Survey Monkey)

結果

描述性數據:本研究的基本問題是「哪些情緒和行為是新手治療師共同的最可能向督導多報或漏報的?」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仔細查看了被試在32個與治療明顯相關的感受和行為上的自我報告(平均分)。如表1所示,差異最大的條目分別是「焦慮」、「不確定感」、「淹沒感」、「幽默」、「保護」、「共情」、「建議」、「困惑」、「鼓勵」、「自信」、「友好」、「多話」;除了「自信」,受訓者在其他條目上的感受和行為都多於他們報告給督導的。但是這些條目的分數在7點量表上沒有一個超過5.0分的(4=一致,7=遠多於)。幾個條目的平均得分在4分左右——比如覺察到自己或當事人的性慾,會談效果——表明受訓者實際的感受體驗和他們報告給督導的是接近一致的。對這些測試條目做主成分分析(並對這些因素在挑選的人口學變數上進行回歸)會對我們有所啟發,但是因為樣本量太小行不通。

分層回歸分析:為了考察人口統計變數對因素分數的影響,我們計算了5個分層回歸來判斷哪些人口學變數可以分別預測5個「差異最大」的條目分數,這些人口學變數包括年齡、性別、種族、本年度是否參加心理學課程、研究生課程的類型和個人治療的現狀。只有兩個差異最大的條目,焦慮和不確定感,取得了顯著的整體決定係數(分別是.15和.16)。兩個變數——性別和種族——是焦慮的顯著預測指標;三個變數——年齡、種族和個人治療的現狀——能夠顯著地預測不確定感。年輕、男性、非少數民族和正在接受治療對這些條目的高分數(更大的差異)有預測性。

討論

儘管該樣本中的新手治療師確實表明了自身的臨床工作體驗和報告給督導的在一些條目上存在差異,但這些差異徘徊在極小和中等水平。這樣,儘管十年來的研究都顯示新手心理治療師不可避免地要經歷許多壓力和焦慮,並且不向督導表露是一種常態,但是本研究結果有點出人意料,新手治療師在報告他們的臨床經驗時通常是很誠實的。在很大程度上,這可能是由於督導能為新手的悲傷提供足夠的「抱持環境」(Winnicott, 1960)。

我們也相信訓練課程、日益增強的對心理治療研究結果的覺察和關注,都會增強他們對關係因素的重視,重視建立一種跨理論取向的牢固治療關係。當前的時代精神——通常鼓勵治療師真實、有同理心和開放——更容易營造一種氛圍,在這種氛圍里,治療師在向督導暴露自己在會談關係中的經驗時較之於前輩可能會感到更被許可。同樣,這些督導師,較之於前輩,更能接納、傾聽和處理新手治療師的這些經驗。明確承認治療中的自我暴露或靈性體驗——一代人以前導致相當多地向督導漏報的自我歸因——現在已經可以被接受,這標誌著治療和督導領域的重大轉變。

然而,本研究中的新手治療師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掩飾了他們的痛苦感受。三種主要未報告的條目——焦慮、不確定和壓力感——反映了新手治療師的發展過程本身存在一種複雜的張力。即使受訓者向督導報告一些關係方面的臨床體驗沒有太大壓力,他們仍然會糾結是否要報告他們對能否做好這份工作的懷疑。儘管受訓者了解臨床工作有不可避免的困難,儘管他們也知道(假設)督導知道,但是把自己遇到的困難和盤托出還是會讓人感到羞愧。顯然,新手有時掩藏自己的痛苦暫時有利(比如,免去被督導批評,保護了新手治療師的自尊),但是督導中「半真實」的狀態最終還是減少了審查、認識會談體驗是如何影響治療工作的機會,也減少了他們對自我進行專業覺察的機會,從而進一步阻礙了新手治療師專業的發展。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新手治療師在全盤報告自己意識到幽默是工作的一部分時是遲疑的。我們推測這反映了新手治療師擔心督導或老師把他們在臨床工作的這一方面評價為違反專業要求的。因此,雖然一些關係方面的內容會突出地表露出來,但考慮到臨床適宜性,幽默、同情、建議、鼓勵、友好和閑聊等會被謹慎地報告。可以想像,這些特點太接近「舒適」的邊緣,而與新手被教授的態度或技術干預(比如解釋,面質自我貶低型當事人的自我評價等)稍微有點遠。我們的感覺是許多新手治療師,如果他們的行為與來訪者有關係,他們會感到被權威認可,並且也向督導報告這樣做了。同樣,很多新手希望感到自己是專業勝任的,而不是僅僅依賴於他們日益增進的人際交往技能。所以,他們可能有點貶低自己的這方面,並自我判定在朋友關係或非正式的關係中還不夠好。

讓人意外地是,只有少量預測變數對這些項目得分有顯著影響。較年輕的新手相比於年齡較大的治療師更多地向督導隱瞞不確定感,這容易理解,甚或在意料之中;我們推想如果他們是年長諮詢師中的一員,他們想要表現得確定的需要會更明顯。種族是顯著預測兩個差異最大項目的唯一人口學因子。白人新手治療師比非白人新手隱藏了更多的焦慮和不確定感,對這個有點令人困惑的發現,我們只能假以猜測。或許,隨著治療進程逐漸變得複雜,白人學生經歷了一種無法表達的、甚至是不被覺察到的壓力,來讓自己看起來是穩定的;或許那些少數群體的新手只是想要表達經驗讓自己更舒服一些;也或許這些差異來自那些在城市社區診所實習的白人學生在報告中承認了他們和少數民族當事人工作時與不同於自身背景的人工作時的困難。

單獨使用自我報告的測量方式本身有不足。一些新手治療師在報告他們向督導隱瞞自己體驗的程度時可能是勉為其難的,甚至是在匿名的調查上。另外,因為在本次研究中,參與者被要求報告出他們「通常」都是如何向督導表達自己在治療中的自我體驗,很可能,一些回答會受到單一、主要的督導體驗的影響或者會受到最近的/或特別的督導交流的影響。此外,本次研究沒有調查督導的相關因素——比如,督導同盟的質量或者督導師暴露個人信息的意願——這些都會影響到新手治療師準確暴露他們自我體驗的意願。後續研究,不論是加大樣本量還是使用定性分析,都可能為受訓者的決策過程提供更多詳細的信息:是掩飾、扭曲還是準確地揭露其臨床體驗的過程。

這一結果提示,在訓練設置中,尤其是在臨床督導中,督導和老師應該正常化並認可新手治療師必然會經驗到的憂慮。如果督導和老師能邀請新手治療師承認和表達他們在治療中感受到的全部焦慮或不確定或壓力感,如果他們能通過分享自己在受訓和實踐時的逸聞趣事來促進相關的討論,新手們在暴露自己真實的經驗時可能會感到更舒服。這樣真實的交流可能會促成一種特別信任的督導氛圍,在這個空間中,完全可以討論來訪者和治療師之間充滿感情的互動(也包括督導師和被督導者之間)。相應地,這種更安全和更加分享的氛圍可以為受訓者提供更多的機會來提高治療干預方法和技能,而這些能幫助他們在臨床會談和督導中感到更加勝任和有信心。

我們也認為,暴露受訓時的感受會讓督導訓練的參與者縈繞在張力中,如果他們能覺察到這種張力,並鼓起勇氣去處理這種張力,他們就能從中獲益。如果一個新手向自己的督導說:「我想談談這個工作帶給我的壓迫感,但是我也有一點擔心如果我這麼說了你會怎麼看我。」,他可能會感到自豪,或者也會有一絲惶恐。一個督導這樣說會很好:「我覺得你向我暴露了大量你的感受和行為——我很欣賞你的真誠——但是我也感覺你可能還沒有提及我們工作中真正困難的部分,我們都會經歷的那部分。」

由於羞愧和焦慮是臨床訓練不可避免的方面,那麼發現新手治療師向督導彙報時會隱藏一些他們的臨床行為和情緒就不出乎意料。不過,令人鼓舞的是,這種傾向發生的程度是很小的,該研究結果顯示新手治療師擁有真誠,並且督導師也為他們提供了安全和信任。

註:分值基於一個量表,受測者報告自己在臨床工作中體驗到以上感受或行為的程度是低於、一致還是高於(1=低於,4=一致;7=高於)他們報告給督導的這些體驗的程度。因此,高於「4」分就意味著受試者真實的體驗比報告出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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