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記憶
毛選寫到這個階段,幾次出現了「一二九運動」,突然擊中了記憶中的一個點。
雖於毛選無甚直接聯繫,也想寫下來,列個流水賬,傾訴一番。
從我記事起,在奶奶家,一直有個太姥姥(我奶奶的母親),皺紋滿布,笑容可掬。
太姥姥姓馬,不識字,身形瘦小,很普通的舊時代的裹腳老太太。
我還清楚地記得,她的房間里,從房樑上吊懸著一個竹籃子,掀開蓋在籃子上的布,裡面儘是各種好吃的。
都是爺爺奶奶孝敬給她的點心、芝麻糖之類的,她不捨得吃,總留著給我。
她身體硬朗,每天還下廚做飯,洒掃庭院。
大概是在我上中學時,太姥姥突發胃穿孔,後來慢慢也恢復了,著實給一家人嚇了一跳。我奶奶在1990年前後患食道癌去世,去世時只有五十多歲,無疑,這對太姥姥是個沉重的打擊。
奶奶的遺像,後來就立在太姥姥的床頭,離竹籃子很近。
我媽總跟我說:「你太姥姥就像孵小燕子一樣,一窩一窩的都給拉扯大了,帶大了你奶奶,再帶你爸你姑這輩,現在又帶你,對你親,對你好,帶了三輩人啊。」
大概是94年或95年,有一天,聽姑姑們在談論一件事,隻言片語的,好像是在圍著太姥姥勸說著什麼。
「人家來了不能罵啊,好好的,行不?」
姑姑們轉過頭來對我說:「後天中午,你也過來一起吃飯。」
太姥姥坐在床邊,說不好那是什麼表情,只感覺平時愛說愛笑的她那天很沉默。
我心想,什麼情況?不過年不過節的,全家十幾口子集合?
對一個懵懵懂懂的中學生來說,理解這事,難度有點高。
直到幾年後,才大致明白怎麼回事。
太姥姥原籍河南內黃縣,十幾歲時嫁給了太姥爺。應該是父母包辦、很傳統的舊式婚姻,早早就定了親,婚前不大見面的那種吧。
兩人成婚前,太姥爺考去了北京上學,當時還叫做燕京大學。
1935年,兩人正式成婚。
就在新婚的幾天後,一二九運動爆發,太姥爺隨即返京,鬧學運,搞宣傳,後來南下。
蒼天弄人。
從此,太姥爺杳無音信。
幾個月後,太姥姥生下了我奶奶。她一個人拉扯著我奶奶長大,維持糊口的活計是打了燒餅,裝在籃子里,沿村叫賣。
兩人再見面,竟是六十年後。
那時,我奶奶已經去世。也就是說,太姥爺從未見過自己的這個親生女兒。
六十年,滄桑一甲子,幾乎是一個人的整個一生。
怪不得那天姑姑們要勸太姥姥不要罵人呢。
現在想來太姥爺回來那天的場景,歷歷在目。
一家人都在,女眷們陪著太姥姥包餃子,父親叔叔姑父等人,擁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老頭,緩緩走了進來。
熱烈的陽光,透過窗棱投射過來,照見空中幽幽漂浮的灰塵。
姑姑嬸嬸們一見人來了,都站了起來,紛紛寒暄讓座。
太姥姥也站了起來,看見了來人。
六十年,命運造化。
再相逢,兩鬢斑白。若是換做是你我,六十年後重逢的第一句,會說什麼,天知道,不可想像。
太姥姥看了來人,只淡淡地說了一句:
「坐吧,一會吃餃子。」
這飯給全家吃的,料著也必然是提心弔膽,捏著一把汗吧。生怕太姥姥這麼大歲數了,情緒一激動有個什麼好歹的。
飯後,眾人退到廂房聊天,留下兩位老人獨處。
兩人聊得不久,約摸二三十分鐘的樣子。聊的什麼,我無從知曉,只知道氣氛應該很平靜。
後來,姑姑們聊天時,我好像聽過什麼骨灰,合葬,武漢之類的辭彙。
不過,聽說在太姥爺重逢又離開的第二天,太姥姥終於還是大哭了一場。
那之後的幾年裡逢年過節,武漢會郵來一些禮品什麼的。
三四年後,我上了大學,有次寒假回來才知道,太姥姥去世了。
再後來,跨了千禧年,我畢業在北京工作了,還曾見過一次這個太姥爺,被姑父邀請來遊玩,住在部隊的賓館。我和姑姑陪著老人登長城,逛了頤和園。
姑姑給我講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回想當時那種感覺,很奇特——眼前這位陌生的老人,很難說得上親切感。
但他竟然是我的直系親人不假,也就是說——我身上流淌著的血液,也有一部分來自他。
前幾年,我專門問過家裡的長輩,太姥爺南下了,就沒找過家裡人嗎?
原來,太姥姥出嫁前,家境尚可,算是富農中農,家裡有個親哥,還有幾分薄田。
太姥爺南下後好像是參軍了,共產黨的部隊吧,老黨員。
兵荒馬亂的年月里,人回不去,只能偶爾託人托信,往內黃縣的老家去問,一直沒回信。
等解放後,時光已過去了十幾年,太姥爺往回找過。
當年,太姥姥是確定明媒正娶嫁給了太姥爺,婚後住在支家,撫養女兒。
(太姥爺姓「支」,我奶奶一輩子雖然沒見過親生父親,但這個「支」姓,從沒改過。很獨特的一個姓,武鋼的朋友可以問問父輩們或許能對上號)
因為太姥爺太久一直沒有音訊,婆家人都以為太姥爺早戰死在抗戰戰場上,不久,就霸佔了房子,把太姥姥孤兒寡母趕出家門,娘家也收留不得吧。。。
據父親聽太姥姥的回憶,太姥姥被趕出支家時,馬車走一路,當初嫁妝的銀元還是鈔票,撒了一路。
無非是口氣,「你們這麼對我,我離了你們這些人,一樣過下去,一樣把女兒養大!!!!!!!」
(寫到這淚水真的下來了)
解放後,太姥爺見到了老家人和大舅子,得到的答覆是太姥姥離開後不久就已經去世了。
大舅子隱瞞了所有的事情,居然只是為了不想讓妹妹和妹夫來分那幾畝田。
自此,太姥爺便死了這份心。
定居武漢,成家立業又娶妻生子,在武鋼做到了個什麼級別的幹部。
時間到了九十年代,
太姥爺在武漢的兒子,(或是他的朋友,記不確切),在一次酒桌上閑聊時,被問到太姥爺的祖籍是哪裡。
來人正是內黃縣人,說起早些年,哪個哪個村子裡,有人曾經考上燕京大學的,留下了妻女,女兒後來嫁到了河北還是哪裡,娘倆再沒回來過。
東扯西扯,這麼一對,兩個人說的好像還真是同一件事。
再幾番輾轉地印證、聯絡,果然!
遂有了那頓遲來六十年的餃子。
蒼天有眼。
時光荏苒,
故事書總有合上的那一刻,
一代人終有逝去的那一天。
太姥姥去世後,骨灰幾年都沒入土。
再後來太姥爺也去世後,這邊的兒女把她送到了武漢,太姥爺和兩位妻子合葬一處。
人,如蟻,如葉。
時代,如潮,如風。
或偉大或渺小的人物,都被這時代洪流裹挾而去,奔流到海不復回。
一回首,青絲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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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成後,把文章發到了自己家的韓家群里,韓家的媳婦女婿啥的一大群幾十人。
都對這事有記憶。更新一下。見截圖。妹妹發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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