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慾望是幻想的建構

2.5 慾望是幻想的建構

有時想重溫一部電影，下載好了看了一點卻不想看了；有時想玩某個遊戲，玩了幾步就不想繼續了。生活中的這些例子，其實已經很好地說明，慾望來自幻想的建構。為什麼我想重溫這部電影？是幻想告訴我的，後來我發現幻想與自己的感覺、解釋不符合。當然，也許大多時候，幻想與感覺、解釋是基本相符的。關鍵不是我們藉助幻想預先體驗快感，而是說慾望是由幻想建構的，幻想教會我們慾望什麼。我將藉助克里普克的關於命名的反描述主義進一步說明。

描述主義認為，命名涉及一整套的描述性特徵，比如可以用許多特徵描述樹，我們據此把樹的名稱與其全套特徵相聯繫。而反描述主義認為，一個名稱指涉一個客體，依靠的是「原初命名」，命名發生後，即使原來的描述性特徵全部消失，名字依然指涉原來的客體。比如有一個著名的思想實驗，說如果一艘船，在航行中一點點地把所有木板和船上物品全換掉，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嗎？反描述主義會回答是。我認同反描述主義。

對於慾望，我們先不管命名發生在想像界、實在界還是符號界，命名發生後，在「三界」會有不同的表現或變化，而促使我們把慾望視為同一種慾望的，是命名本身，或者說，正是能指構成了客體（慾望）同一性的內核。比如說，有人說過，人生太複雜太豐富了，只能說人生就是人生，或者類似的，愛情就是愛情。這樣說是對的，它的意思其實是，愛情就是「愛情」這個純粹的能指。我想說的是，如果某種慾望起源於幻想，理論上不可能在現實中找到完全對應物。但是，能指保證了慾望某種基本一致（這種基本一致就是拉康說的「小對形」），保證了幻想與感覺、解釋的基本聯繫，一般來說，幻想是感覺的基本保證，既然我把感覺視為最珍貴的東西，那麼某些幻想同感覺一樣，也是我存在的基本內核。如果不放棄自己的慾望，就要擁抱自己最核心的幻想。當然，也許我們需要摒棄和珍貴感覺無關的幻想。

我們可以體驗到，即使對於性行為，如果失去了幻想的支撐，也會失去一般的「正常」的感覺，也可能會失去吸引力。我給正常加引號正好體現了拉康說的「性關係不存在」。拉康的意思是，即使是性行為這樣看似最本能的慾望，也是出於不同人的不同幻想構建，因此不存在標準的正常的內在一貫的對性行為的感覺，以及解釋。康德反對自慰，認為人的慾望不應該是被虛幻的想像喚起的，我當然不同意。齊澤克說過：「正常的人類性行為具有雙重的自慰結構。」事實上，我們既可以說，自慰是藉助幻想來體驗性行為，也可以說，每個性行為參與者都在藉助真實的伴侶自慰。

現在可以反駁佛教的一些禁慾的觀點了。《金剛經》上說：「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這就不能接受了。可以說「色即是空」，但是空本身不也是一種表象嗎？反對想像的虛幻的事物是試圖確保符號秩序一致性的無效努力，本身就是一種對現實的建構、解釋，我不認為這個建構比幻想的建構更優越：不存在優於幻想的真實。（這一點將在2.11節進一步論述。）猶太教中有個說法：「有些東西可能沒有在現實中真實發生過，但是它是『真的』。」《心經》上說：「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然而，我卻要擁抱顛倒夢想。

在某些極端情況下，幻想中的對象與實際的對象差異是如此之大，以致讓人無法承受。電影《M.Butterfly》根據一個真實的故事改編：一個法國外交官文革期間在中國工作，喜歡上了一個京劇演員。後來他們在一起了，中國人跟著他回到了法國，法國人幫助中國人竊取法國情報。後來兩人雙雙被捕，法國人這才知道，那個京劇演員原來是男的，用了各種手段欺騙他讓他誤以為是女的。在囚車上，中國人脫了上衣走向法國人：「I』m here,your butterfly.」法國人卻痛苦地避開，最後在監獄自殺。法國人自殺，我想是因為他感覺自己背叛了真正的愛情：自己那麼愛butterfly（京劇演員），但是在發現他是一個男人後，卻無法繼續愛「他」。當慾望的對象在幻想框架之外提供給自己時，法國人拒絕了。這摧毀了法國人對堅貞愛情的信仰，他因此而自殺。這種情況雖然極端，但是更明確地說明了慾望是幻想的建構。

不過我認為，慾望的實際對象與幻想框架畢竟一般不會嚴重衝突，我們仍然可以認同幻想。理由很簡單，生活一般不會給我們一些極端的情況，只要感覺還在，想像就可以維繫。這才是實際的生活。有人會發現，想像與現實並不完全符合。然而，大多情況下，我們難道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在想像，並且想像與現實不同嗎？問題的關鍵不在於這種不符，而在於，感覺變化了，所以無法再維繫美好的想像。要知道，即使擁有了慾望對象，我們仍然處於想像之中。不是想像與現實不符，而是你失去了最初的想像。

另外，想像絕不是自由的，純主觀的。你一直未得到某種東西，比如性，朝思暮想，想像其實面對著無法跨越的差異。下一節會討論慾望的缺失與差異。

歸根結底，天空的背後什麼也沒有，一片虛空。慾望是由虛無縹緲的幻想建構的。但是，感覺由幻想產生，因此幻想也是珍貴的，甚至可以說「真實的」：淚水為你流了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