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相如魔,境里自在——《師父》觀後(下)

鄭山傲是誰?

歷史上有一件事,在1894年,孫中山先生曾上書李鴻章,建議仿照西方資本主義制度,興改革舉措,圖變強國。據說當時孫中山到達天津,通過關係找到李鴻章的幕僚盛宣懷。盛宣懷讀其文,帶著他去會晤李鴻章。

李鴻章為什麼在天津?因為當時的李鴻章策劃洋務運動,在天津有許多洋務。但據說孫中山並未見到李鴻章,儘管有盛宣懷的極力推薦,李鴻章還是拒不接見。同年孫中山先生創辦了興中會,此後一直走的是革命道路。

電影之中有一個細節,就是白俄女人。鄭山傲所謂白俄女人嚇到了我,說是因為肌肉運用的拳理。但在歷史上,庚子年是1900年,那年沙俄大舉入侵中國東北。

如果陳識身上有孫中山先生的影子,那麼鄭山傲身上可以見李鴻章的影子吧!名字叫山傲,以山為傲,這座山可以是孫中山嗎?

有野史描繪,兩人之間的交集並不僅只與此。在庚子年間,傳聞兩人曾有攜手共謀兩廣獨立的策劃,只是最後因緣未成。庚子年間,還發生了一件大事,是八國聯軍侵華!

影片之中,也是從鄭山傲和陳識兩人的謀劃開始。鄭山傲提出自己的謀劃之後,約陳識在起士林吃飯,說不管如何,都有一頓飯的交情。看似普通一語,但一頓飯的交情,在歷史上可是有典故的。

滿清歷史之上是這樣一件事,努爾哈赤聽聞耳報,說自己的大福晉阿巴亥曾送飯食給大貝勒代善和四貝勒皇太極。皇太極沒吃,但是代善吃了。如此密報,太過曖昧,過程不論,但結果明顯,是皇太極繼承了大位。

一頓飯的背後是上位的謀劃,這是一頓飯的交情!

如果以此判斷再來審視台詞,所謂的揚名和教真的,似有別解。揚名有兩種辦法,一是不教真的,按著老規矩來;一是教真的,那就是破了規矩來。頗有變法和革命的味道。自古以來,規矩是內在的分寸,變法是為了調整規矩適應時代;革命是因為規矩壞了,再兜不住時代,是崩壞和重塑。

時代如此循環,看透了的人,就會跳出規矩來看,甚至去掌握和操縱規矩。但在此過程之中的獲取,就會變得異常的無趣。人,會變得及時行樂。

這就好比,當人被生死無常的真想困擾,往往會形成兩種態度。其一是繼續尋求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或入宗教之中,或入生命的重建之中,此路劫難重重,備嘗艱辛,但成就卻大;其二就再簡單不過了,只用四個字,便可以解決,及時行樂。

如鄒館長。

如果陳識和鄭山傲分別有著孫中山和李鴻章的影子,那麼鄒榕應該是慈禧太后的影子吧。此女享有大位,身在規矩之外,看得穿、忍得住,也放得下,所以身後一大幫男人也只能乖乖跟隨,俯首聽命。

影片之中幾處,如鄒館長請鄭山傲出手,夜裡密會,頗見詭異。牆上是鄒館長丈夫的照片,手持八斬刀,作迎敵狀。為什麼八斬刀會出現在他的手上?不是陳識之前,鄭山傲連詠春的名頭都沒聽過嗎?

這是破綻,也是導演的安排。鄒館長的丈夫,鄭山傲稱為韓兄弟。滿族的出身,據說正是三韓之一的辰韓,如此可有對應。為什麼手持八斬刀?當初三元里抗英,百姓們就是用了此刀,是抗擊侵略的武器。慈禧的丈夫是咸豐,從道光到咸豐年間,正是兩次鴉片戰爭,抗擊外來侵略之際。

片中曾提及一技「挾刀揉手」,我對武藝無知,不知是否真有其技。但在影片之中倒是可有另外一番解讀,與其說是一種武技。不如說更像是綿里藏鋒的政治博弈,近身肉搏,尋覓角度以出鋒利刀尖!

鄭山傲答應出手,鄒館長說「這麼多年,遇上變故,還是老人頂事。」這話倒是像極了李鴻章每次在事變之後出來斡旋乾坤,保住大清,慈禧說出的話。

兩人商議協定,在一張床前相對而坐,有人說此鏡頭覺得兩人之間頗有曖昧。卻不如說,兩人是在一張龍床之前。於此鄒館長說出了一番話,「拳術自古秘傳,廣招學員的武館是生造出來的。」

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倒不如說是,「權術」自古秘傳!兩人夤夜策劃,是權術技巧,不是正道。自古以來的王朝,政客做政績,商家做名聲,總是揚名以活。為什麼他們會不再繼續呢?看看歷史就知道了。

好日子不長,何必認真?所以及時行樂。

以此鄭山傲知道了,也許大清這座武館,必然沒落,前途在軍界。在這裡不妨重提一點,當初陳識提起的老規矩,打過八家武館,便可開館。為什麼是八家?如果從歷史來看,是打過八國聯軍,還是滿清八旗?

跟著師父,有歷史可看,都是隨想,也何必認真!

鄒館長還有一句話,像極了慈禧,「南方人,不可信!」

為什麼南方人不可信?康有為、梁啟超這些亂黨,都是廣東人。據說有一次會試,廣東人梁士詒文章寫得很好,被擬為第一。不撩慈禧一看他是廣東人,而且名字是梁啟超的姓,康祖詒的名,直接大筆勾銷了這個「梁首康足」,也是讓人哭笑不得。

幾個主要的人物如此,另外一個趙國卉。洋人之中長大的孩子,倒是有幾重隱喻疊加的感覺。國卉,國會。當初大清仿效洋人立憲,就是要建立內閣,召開國會,不料未成而滅,所以她的孩子出生就被溺死了,且是洋人的種。

據說國母宋慶齡就有抽煙的習慣,但是卻鮮為外人所知。另外一個有意思的事情是,國母酷愛吃螃蟹。看到那一大堆螃蟹,誰人能吃那麼多,五十、七十,不怕寒嗎?是導演別有用意,還是有惡趣味!

再比如為什麼陳識裝成一個木匠。木匠是什麼?在中國文化里,木匠不是個典型的形象。但是在西方文化之中就不一樣了,是一個巨大的文化符號。基督教所崇拜的耶穌,就是拿撒勒的一個木匠。

這個木匠領導了一場改變人類歷史的革命,是個真正的師父,是個領路之人。孫中山先生的背後,也有基督教的背景,不僅是宗教信仰,更有勢力的滲透和參與。

似乎忘記了耿良辰,出自腳行的人物。之前提及了,腳行們的打扮是義和團的裝束。當趙國卉說耿良辰看他的眼不正,是耿良辰拜師的動機不純。陳識說,只要練了拳,會敬他如神。拳和神,就是義和團。因練拳而敬神,顯示神的指引,是將義和團的特質和木匠神的指引糅合了!

當初庚子事變,開始就是鬧義和團。但是義和團是怎麼爆發的?一般歷史書上都說是針對西方侵略勢力,民間自我爆發的愛國主義運動。但看義和團運動歷史,卻可知其中不免有思路指引的痕迹。

自發運動,都是倏忽生滅的,不能長久。只有具備了信念和道路指引,以及上層決策的,才有可能維持下去。據說義和團的爆發,有上海的幫會背後運作痕迹。既有白蓮教,又有青幫、洪門、斧頭幫的影子。

忽然想起,廣東可是幫會最為繁盛之地啊,尤其是孫中山先生,還出任了洪門的大龍頭。

耿良辰不是主角,因為電影的名字就叫師父。主角在師父,那麼他就不重要了。本來是主角揚名的故事,但實際上卻是師父背後的盤算,打破以往武俠故事的章法。所以這個人物,名字就是他,就足以說明他。

耿,是光明的意思;良辰,是個恰當的時機。一個光明的契機,撥動了所有背後力量的運轉,但一切卻與他無關。

鄭山傲說,你只能等。於是,陳識等到了這個光明的契機!看影片之中,處處都有外國人的影子,有穿著和服的日本人,有穿著洋裝的外國人。滿目都是蠻夷,這就是導演在寫時代。

所以影片為什麼叫《師父》?

中國傳統,單字成義。師父本是如師如父,父親是生養之恩,老師是教化之德。但是師本來的含義是另外一個意思,那就是軍旅。用師,就是行軍作戰。如此一來,師父就成了軍旅之父,引領戰爭之人。在近代,最大的軍旅之事,是革命。

師父,是革命之父,是國父!

每日揮刀五百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啊!這個數,管住了他,時機未到。

徐皓峰導演自有傳承,形成自己的表達,似乎是尋找用武行來表達觀念的方式。看他的小說,都有用武人的思維去結構社會和歷史的習慣。初看新鮮,細讀不免感到生硬。此次的電影亦然,人物鏡頭,自有表達。但這種表達太過自我和特殊,自成一格,卻難以接近大眾。

什麼是生硬?心裡有樣子,身上卻沒有習慣,所以不知道怎麼活。今天的中國人,處處可見生硬,想法很多,卻沒了習慣。武,是身體的事,也許從武上,可以培養一些習慣出來。

一種拳,就是一個形態,是迎敵之際,面對變化產生的形。有正確的形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力量。應對的形對了,就是勝利;應對的形錯了,就是敗績。

一把刀,也是一個形態,是自身的延伸,在肉身不能達到的境地。一個刀的形態,展現的是對自身和外界的領悟。領悟對了,刀和人會有最佳的配合,領悟錯了,處處都是尷尬。

一種規矩,終究是一個形態,這個形態要不斷地變化。維持固定的形態,這時對了,那時就錯了。執著過去的對,在現在就是錯;執著過去的錯,在現在也是錯誤。

一個王朝,一個社會,一個人,總是要形成一個形態,才能發揮出力量。但是形態本身也許並無對錯,但是形態自身的變化,需要有自我,也需要面對外在。衣冠文物,是人的外相,可以看見內在的心的形態。

師父的點睛在哪裡?在影片的開頭。

這個開頭,就好像是《一代宗師》的開頭。

「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對的站著,錯的躺下,你說對嗎?」

一人說話,是開口;一橫一豎,是個「十」字;你說對嗎?是個問話。也就是說,《一代宗師》這個開頭,隱含的是一個自報家門,葉問二字。

《師父》里也是一樣,大家都知道是倒敘手法,事實上也不算是正常的倒敘。但即便是倒敘,那也要再問一步,為什麼要特意這樣做。

其實重點是突出了兩個問題。

第一是耿良辰的那句比武的秘訣,頭快不過手。這句話意味深長,不僅是比武秘訣,更是處世之理。頭是思考者,是上位者,是決策和指揮者;手呢,代表了動作和執行,是反應。頭快不過手,是因為在現實的應對之中,思維常常不及反應。如人們常說的,腦子還沒轉過來,就已經反應過去了。那些不假思索的行為,衝口而出的語言,就是頭快不過手。

那麼從這個道理來看,整個《師父》的故事就是如此,講的就是謀劃不及反應。無論鄭山傲和陳識的謀劃多好,總有層出不窮的變數,只能見招拆招。一個個在後的黃雀跳出來,如此局面,頭早已快不及手。練武,是為了身心合一,反應就是判斷,判斷就是反應。世間的現狀,總是人算不如天算,需要的是光明的契機到來。

第二是鄒館長的那句話,滲透的是一個態度,那就是規矩。鄒館長是個善於利用規矩的人。自古以來,強調規矩的人往往是因為從規矩之中得到了好處。或者是身在規矩之外,是將規矩加之與人的人。鄒館長擅於玩弄規矩於股掌之中,看她如何用規矩統領武行,如何說服鄭山傲,如何策劃林希文,都是這個人的能為和表現。一個操縱規矩的人。

她說,天津的規矩,踢館不論輸贏,武館都要請客。這是她統領武行的態度,也好比是慈禧的那句名言,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不論輸贏都請客,是討好,是息事寧人。是個眼前的人,看穿了許多,所以及時行樂。

這一番對答,兩個問題,形成了影片的主題,導演早已說破。

為什麼這樣寫故事?

好的電影,必建立自身提煉的因果,始能體現故事空靈之妙。所謂空靈,不是畫面精緻,不是鏡頭玄鬼,在藝術表達的抽象之力。很多人看見空靈二字,想到的都是虛無縹緲的氣氛,或者是無病呻吟的刻苦文藝。其實故事具備空靈,成就的是留白,有了感動!

空是能容,靈是感應。作為電影藝術的空,主要是故事結構以及人物塑造。好的故事結構,是搭建人物舞台,讓人物來伸展拳腳,是為能容;好的人物塑造,是承轉故事結構,讓故事能隱沒人身,是為感應。

如此,觀影者會有這樣的體驗,有許多空隙,能讓思緒穿梭在故事的結構里,覺得似曾相識,又渾如天成。故事的結構,又能夠引申類比,中間的每一個片段具備經典價值,能拉近至每一個人的生活經驗。

至於感應,非但是承認人物的反應的合理,更是與之產生認可與共鳴。人物在故事的和諧成就的經典,延伸至故事之外,勾起了每個觀影者自身的回憶。這是具備詩意!所謂詩,重在勾起人意,令人回味無窮。劣等的詩,是勾起情緒,不能自己!

碎裂物形,抽而成象,是畫卦造字的思維,本是中國人的擅長,可惜近來多見種種目的而少條理。成就條理的先要,是具備信念,表達源自信念,才能自成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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