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術道之欺——《尋訪千利休》解讀(二)

【造就美物之能】

豐臣秀吉是何時出現的?其實早已出現。在引子之中,那個與一代茶人對峙的權力主宰,在正片開始那個在街邊自得其樂哼哼唱唱的織田家臣,就是豐臣秀吉。他更出現在,當宗易化現水月幻景之後,那個湊上來的家臣,露出無比驚訝表情。

略知日本歷史,便不會不知道豐臣秀吉的名字,結束日本戰國,一統天下之人。但他卻出身連姓都不能有的底層,幼年時候叫做日吉丸,成為了信長的武士之後叫做滕吉郞。據說因為自幼生活艱辛,所以身材很是矮小且容貌委瑣,被稱為猴子。傳聞他之所以獲得信長賞識,是因為他在為信長提草鞋的時候,將草鞋在懷裡捂熱了,大獲信長的好感。

豐臣秀吉喜愛茶花,在15世紀的日本,曾下令在京都各處多種茶花。宗易不取閣中之花,卻選擇了流水石臼之中的一朵茶花,就是對應了舍織田信長而取豐臣秀吉。信長出身高貴,一如閣中之瓶花,而豐臣秀吉出身卑微,正合水邊臼內的物象。由此觀之,其中緣故,或許就有瓶花已經成形,而野花無樣容易包裹的緣故吧!

一朵茶花從藏於懷中,成為了過渡到下一個情節的線索。我曾看見有影評說本片被生硬劈分成段,是導演的失敗,其實看明白了才知道,這是導演的用意,內中藏著無數的表達。再來已是千利休切腹前十二年,片中出現的是兩位葡萄牙傳教士,抱怨著日本的茶道。問題首先是來自於那極不合腳,為了進入茶室需要更換草鞋。

草鞋是入茶室的規矩,西方之人並不習慣,但鏡頭一轉,卻是豐臣秀吉著一雙草鞋,仍舊哼歌自樂,無不安然。當然此時的豐臣秀吉,還是織田的家臣滕吉郞。他與傳教士的對話透露一個信息。信長正合西方勢力有所接觸,因為兩位傳教士帶著西方極具價值之物,前來取悅織田信長。

傳教士視茶室如鴨棚,茶室之中的一切毫無價值,甚至認為喝茶的日本人都是頭腦有問題,是愚蠢。這是西方文化的自狹之處,難以理解另一種文明,也是典型的西方式的傲慢和自大。說明他們對於信長並非真的認可,只是想要在信長的支持之下,實現自己的目的。在此之前滕吉郞所謂的論得天下者定是我家大人,若能取悅他便可無懼一切。

一茶過後,信長以一茶罐發問,價值幾何?作為懷抱於國的人,在西方人面前自然不只是問茶罐,而是要確定自己在他們眼中的價值。一如之前自稱帶來西方最具價值之物,傳教士也坦誠表示此小壺在他們眼中並不值錢,沒有人會願意為此付出高價。

不是完全沒有價值,只是沒有高價,這是做交易的談法。信長自笑名貴之物、竟無人欣賞,是西人不識得他是個英雄,轉而將話頭拋給了一側的宗易。這裡就清晰無比地體現了宗易的角色,是茶室之中的一等謀臣。

一個小小茶罐,究竟有什麼樣的價值?與其說這是傳教士的問題,不如說這是宗易的問題。因為所談論的茶罐將因人而不同。織田信長在談茶罐是談他自己,傳教士也所談也是一樣,只是不能相信信長真的能夠統一日本。他們的相信需要對方來證明,這就是交易。

但宗易的回答卻是:

「那朵花蕾,您覺得如何?」

是傳教士在庫房之中看見的竹筒之中的茶花,對應的是此前傳教士與滕吉郞的相見相談。宗易稱之為生命的萌芽,之後卻突然話鋒一轉,再次提及一杯茶讓人心情愉悅。別忘了,宗易此前說過,茶,是合乎心意的。那麼怎樣的一杯茶才能讓傳教士心情愉悅呢?當然是要合乎他們的目的。

信長是一代英主,自有主見,已是成型的瓶中之花,配合困難。但是那一朵花蕾卻還在生命的開始階段,意味著未來的無限可能。只是「唯有獨具慧眼者,才能發現此物的價值。」

這一段情節為,信長和傳教士謀求合作,為了凸顯自身的價值。信長帶了傳教士進入茶室,讓宗易進行說服。不料宗易卻另舉出了一個能讓庫房的土牆都能生輝的人,竟是信長的部下滕吉郞。因為宗易已經敏銳地捕捉到傳教士對這一朵茶花的另眼看待。

宗易的邏輯應該是,有如此部下的人,自然是將來征服天下的人。但信長卻警覺到這一朵茶花的志向,是無限綻放的生命的力量,對自己的威脅。所以馬上追問了一句,發現的價值,將由誰來決定,是不是由他?

自信之人是不會詢問主宰之權的,因為他們會將權柄牢牢緊握。但信長如此之問,暗含的意味是,他從宗易的判斷之中感受到了來自滕吉郞威脅。出口詢問,是試探!他是否還能夠掌控滕吉郞!

宗易的回答是,出乎意料:

「美,由鄙人來決定。」驚動茶室外滕吉郞抬頭!

「鄙人所挑選的珍品,能夠孕育傳奇!」此言出口,宗易目光如虎。什麼是他所挑選的珍品,當然不是茶具,而是人物。信長有識人之能能欣賞他,他也一樣,能夠發現滕吉郞!日後當滕吉郞成為了豐臣秀吉,正是他所挑選的珍品,孕育了日本的戰國傳奇!

此時信長不由失笑「這傢伙,是個相當壞的人呢!在我左右又添欲奪天下之人了。」是在左右而不是身邊,因為是有兩個人。信長說完之後,轉身叫名:「是吧,滕吉郞!」滕吉郞開門相見。

信長讓傳教士將貢品帶回,看來是他拒絕了與傳教士的合作。實際上的情況是真正得到傳教士的助力的人,是滕吉郞!歷史上,豐臣秀吉和織田信長一樣,曾對西方天主教刻意懷柔示好,只是到了豐臣秀吉掌權之後,突然發布了驅逐天主教的政令。這一態度轉變,世人不解,史上稱迷。但說穿了又何其簡單,不過是利用完了而已。

真正和傳教士有所聯繫的是宗易,因為第一個傳教士對第二個傳教士說,那個男人會改變你的看法。而在茶室之中,所發生的一切,正是宗易所主導著每一分的變化。這是一段完全是屬於電影語言的情節,一定不是真實的歷史片段,卻是電影可以編織的講現實關係講清楚的表達,是高明的手段!

電影是象徵和比喻的藝術,從某種角度而言,象徵和比喻才是藝術,只會寫實,便失去了空靈變化的趣味,俗不可耐。而同時象徵和比喻也是另一種層面的欺騙,影片如此欺騙著觀眾,宗易本人何嘗又不是如此,是布局弄幻的高手,撥動人心!

此前織田信長挑選美物之時,等候已久的人詢問宗易如何姍姍來遲。原本一路小跑而來在不遠處才緩下腳步的宗易卻淡然道,還早了一些。既然還早,此前何必匆匆,這是他展現給世人的樣子,因為他是堺之三茶人。但既名為茶人,為什麼呈現給信長的美物,卻與茶無關?

因為他知道信長需要的是什麼,能夠做出合乎心意的事情。這不是道,而是術!

明白了織田信長如何起了猜忌,才能明白下一個情節,為什麼豐臣秀吉大人會愁眉苦臉的前往千利休的茶室。值得注意的是兩點,第一是原本的滕吉郞已經成了秀吉大人。第二點是當秀吉走在進入茶室小徑的時候,突然聽聞了一陣鳥叫,明顯是兩隻鳥的叫聲,抬頭查看,卻看不見有鳥的蹤影。

名字的變化,是身份地位的變化。看不見的鳥來處,那是因為這兩隻鳥源自開始的燭火光影,來自宗易的那一句,為吾妻者,非您莫屬。當時他選擇的茶花,此刻正自投門而來。隱喻早已埋下,卻到現在才傳出動靜。所以秀吉來到門前,樹後轉出宗易,原來是早已等候。在物之初,便已經能夠看見物之壯,這就是先知。世人所謂的先知,往往以為是能知未來,其實真正的先知,不過是能先覺罷了。其心入微而後入妙,能覺人所不能覺之纖細,便是先知。

弟子口中交代了秀吉恐有斬首之過,這是信長起了殺機。弟子之言被宗恩制止,稱言多必失,說明相會是密事,不可外宣。秀吉區區一個家臣,起自卑微,以日本注重出身的社會,竟然會讓胸襟廣闊信長動了殺念,其中原因可想而知。秀吉聲稱為茶而來,但是宗易卻待之以粥。人在虛弱的時候,不需要茶。因為茶是假相,而粥是實際的果腹之助。

粥後有一杯茶,宗易說讓他好好品嘗生命的喜悅。一杯茶,能夠品嘗的生命的喜悅是什麼?此前說花蕾是生命的萌芽,唯有綻放才是生命的喜悅。信長口中的無限的生命力量正是要在此時綻放出來。

秀吉進入茶室的第一句話是說臨死之前,因此地備受推崇,所以前來嘗試。若真的是說茶,何必臨死之前才來嘗試,平日機會甚多。人到生死關頭,想要嘗試的,很自然的應該是求生吧!何況是秀吉這樣的出身,求生之本能會讓他不擇手段。

強調臨死之前,意味頗深,表示此前並不是沒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時機不至,沒有讓他有足夠的居心。說到生死,表示沒有退路,也表示決心已定。由此便知秀吉來求的不是一杯茶,而是一個生機。

求人有道。今天的人難以求人,往往開口便錯,一不留心便成了用情感要挾、利益誘惑,甚為地下。看秀吉求人,就知道此人非凡,也明白了為什麼他能被宗易視為珍寶。本來求人,卻說試茶,更絕口不提一字自己的處境,卻說了一段自己小時候的生活。這不是閑話,而是示弱,真情流露。讓人不禁心生悲憫。世上的人都會覺得孩童無辜,卻很少可憐成年人。所以真正的示弱,不是一味自貶,而是讓人看見自己的可愛之處、值得呵護珍惜之處。這才能策動人的善念,策動人心。

讀古書看見處絕境的人往往裝瘋稱病示弱,得以脫身,如孫臏裝瘋、劉邦示弱、司馬懿裝病、幾成慣例。因為瘋子行為之中有自毀,弱者如塵埃渺小而被輕視。毀壞了的東西,往往讓人心生悲戚。如頹壞了的屋子,破碎了的花瓶,容易讓人心生憐惜,是一樣的道理。這個世上的人,都活在他人的悲憫之中,因惻隱而得活。

看見毀壞,心生惻隱,這是獲得活路。當然這也要看對象,往往要是對高貴者、上位者,因為他們往往沒有經歷太多殘酷,享受優渥,心不殘忍。要是面對自下而起之輩,心意決絕,就未必有那麼好的效果了。比如宋江也裝瘋,卻被小官吏打到熬不住為止,只好認了。

這應該算是秀吉和宗易第一次交鋒,秀吉遂了心愿,宗易親口答應會去為秀吉說情。表面看容易讓人誤會是宗易要去信長面前為秀吉說情,但細思信長要殺秀吉的原因,真的是可以說情而解決嗎?生死之事,當以生死之決,那麼要救下秀吉這一條命的,如果不是一次求情,又會是什麼呢?

一碗粥,一杯茶,粥前茶後,影片都給出兩個畫面,是茶室之中一副墨跡,是個閑字。導演精細,不會浪費鏡頭,如此重複,必有深意。從茶室而言,似乎是宗易給出的茶境,讓秀吉暫忘煩惱,體會當下之心。一個閑字,能治煩惱。而秀吉的煩惱來自信長,能治信長的閑字是什麼?

影片的下一個情節,是宗易來到了一處作坊,找到了一位正在做泥塑的老匠人。宗易恭謹上前,語態謙卑,自稱茶人,想要讓老匠人幫助燒制茶碗。老人詫異反問,讓老夫這樣一個制瓦作泥的匠人嗎?制瓦作泥,如何能夠燒制茶碗?宗易不答,卻拿出了懷中的圖紙,原來他早有準備,有了詳盡的方案!

這裡不妨插入一段,據說影片拍攝所用場景,都是日本國寶級建築物之中實地拍攝,其中所用的茶碗,皆是當時真品,影片之中出現了包括千利休本人使用過的黑樂茶碗等珍貴名器,是日本茶道家族的協助。而演員在接受飾演邀請之後,準備工作長達一年,不僅學習了各種茶道、歷史,乃至還購買了利休傳世茶器,力求感應人物。而在真實的歷史之上,千利休的確也在日本天正初念,找到陶工長次郎,由利休設計,長次郎燒造,創造樂燒茶碗。茶碗主要是黑、赤二色,這一點可能是因為日本篤信佛教影響有關,佛門《四分律》規定,僧徒的食缽只能使用黑色和紅色,與此相合。

言歸正傳,宗易除了拿出方案之外,還說出了自己的要求,是要燒制一隻不是擺設的茶碗。若是擺設之物,便是閑物。不是擺設之物,便要起用,豈能閑置。既名茶碗,便應該是盛茶而用,世上豈有閑置的茶碗?難道說,宗易的意思是,在他的審美之中,見自己所在時代的一切茶碗,都不符合他的茶道理念,所以索性要自己動手,親自創造嗎?

影片在此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給出了一個消失的身影。借用宗恩的口中敘述,每當木槿花開的時候,宗易總會不知去向。這時候的鏡頭給出,是一片洶湧的大海,遠處一座破敗小屋,宗恩來到屋前站定遠望。從這樣的鏡頭語言來看,她是知道宗易去了哪兒的,只是不知道小屋之中的情形罷了!

影片至此,似入幽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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