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絡絲里.伊莎貝爾(一)
「老闆,這個人雖然符合你的要求,但是我總覺得信不過...」
「什麼時候你對自己的能力都信不過了,我的同伴斯瓦洛?我可常記得你說過的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可是你大約聽過這麼一句話,婊子無情,政客無義,而這位女士可謂二者兼得...」
「那我覺得你應該明白一個數學原理,叫做負負得正。」
德絡絲里.伊莎貝爾蜷縮在角落裡看著暗夜裡兩個一高一矮,眼睛紅如火燭的怪物,此刻正站在自己的家裡,悠閑自在地討論自己的成份問題。她朝後面柜子的暗格輕輕摸索,握住了自己的手槍。
「小姐,我們無意冒犯 不必動粗,」矮個子連忙動作幅度極小地擺擺手:「請你關上保險,走火可不好玩。」
德絡絲里還沒反應過來,高個子已經悄然走進,他舉止優雅,口齒伶俐,帶著幾分貴族的氣息:「女士,我誠摯地邀請您加入我的計劃。這位先生雖然說話粗鄙,但他看的是心,」他手在胸前停了停,有節奏地拍拍自己的胸口:「而我相信你的心,那顆想改變現狀,卻無能為力的心。我叫諾亞.克勞德,我可以幫助你,讓你站起來,堂堂正正地在仕途走出一片天地。」
「我並不需要你們的幫忙,我的仕途更輪不到你們兩個無名小輩插手。」德絡絲裡帶著職業性的微笑拒絕:「而且請你們明白,頭上餵了一顆子彈的神棍,還是會像正常人一樣死掉的。」
「我不是該死的神棍...」斯瓦洛嘟囔著辯解,後退了一小步躲在諾亞身後。
「打攪了女士,看來是我們的冒犯,我誠懇地道歉,」諾亞盯著她站起來理理外套:「走吧斯瓦洛,我們來的不是時候,她還沒準備好穿上衣服,從床上起來加入征途。」
他來的快,去的也快,口中飄出的話語宛如夏夜的一陣習習涼風,卻像是寒冬冰魄般激起了德絡絲里脖子後面的雞皮疙瘩。
她失態地蹭著牆壁起身,臉上偽裝的情緒面具忽然就褪下,變回那些年前,那個尚未來得及武裝的受傷女孩。
德絡絲里腦海里回想起當年那個細皮嫩肉的自己。
......
滴滴答答的時鐘,弗洛伊德的心理學書籍,中午吃剩的三明治以及掛在牆上的歪飛鏢靶。
年輕的德絡絲里靜靜地看著這些東西,環顧四周,神態安詳機械,直到醫生開始翻她的眼皮為她檢查。
手電筒粗野地照射著德絡絲里的瞳孔,醫生滿是鬍渣的油膩臉龐自上而下審視她浮腫的雙眼,開裂的唇,還有臉上那一道道泛白的淚痕。
「如果你到現在還沒做好準備我只能說你不適合這行,」醫生放下手電筒輕輕拍打德絡絲里的臉龐,讓她集中分散的注意力,順手幫她理好額前散亂的秀髮:「女孩子家在官場這樣是正常的,每個人都有開苞的那一天,你也只是萬千不幸中的之一。」
德絡絲里出神地望著醫生,不相信他會說出這些話來。
「我是醫生,只負責你來我這裡之後不去自殺鬧事,」他翻翻白眼:「生活還得他媽的繼續,幾年後的你只會感覺昨晚那一夜就是被豬拱了,而到那時候我相信你也已經習慣成自然。這東西本來就是肉體關係,又不是殺了你,別這樣看不開,」醫生按了按手中的長柄手電筒,被德絡絲里直直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該死的停止這樣看我,我他媽上個月剛出的櫃,別把恨男人那點怨氣放我頭上!」醫生把手電筒扔回抽屜,望向德絡絲里那眼神,忍不住噌地站起來,抓著她瘦弱如同刀削的肩膀推搡她出去:「治療時間到,別他媽耽誤老子下班,回去好好想想怎麼利用那一夜為自己謀取利益才是最他媽實在的,這是我教給你最有用的東西。」
德絡絲里迷迷糊糊被推出門外,整個人趴在牆上蹭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穩住自己。她拉扯自己散亂的衣服,雙手環抱胸前,慢慢地,慢慢地縮在咖啡機一旁的角落裡。眼下也只有這個由齒輪鋼鐵製成的機器會給她帶來些許溫暖。
咖啡機有規律地抖動,散熱,以往留下的液體在機身上殘存下粘稠乾涸的斑點,折射著頭頂慘淡的白光,人來人往,高光忽隱忽現。德絡絲里抬起頭來觀察周圍的人們,直覺得他們走走停停,在和自己完全平行沒有交集的維度運行,自己瑟縮在這一片小小的真空地帶,肺里被好像被無形有質的膠狀物塞滿,連努力呼吸都充滿苦痛。
昨晚的經歷簡直是夢魘,在德絡絲里腦海中破碎後一片一片順著血管扎在她的心上,循環往複的重播......男人壓在她身上,滿嘴的酒氣直直地往她臉上噴。她掙扎,她想逃離,奈何對方身高體壯,啤酒肚像坦克碾壓過她的身體。男人的大手粗暴地揉過她年輕,乳酪似的胸脯,她疼得叫出了聲,卻被男人兇狠地咬破了嘴唇,聲音從中斷絕。她嘗試努力閉緊自己的雙腿,可是男人借著酒勁一拳打在了她柔軟的肚子上,德絡絲里整個人像觸了電的龍蝦般捲起半邊身體,接著徹底癱軟下來。疼痛喚醒加強著她的感知,無法阻止的氣餒和不甘願的屈辱讓她痛哭失聲。那進入她雙腿之間猶如烙鐵的粗硬帶來了撕裂下體的強烈痛楚。男人揚起身體長出一口氣,開始了千古不變的運動......
德絡絲里想到這裡身體病態地痙攣,雙手狠狠拍向自己的臉,啪的一聲中,淚水再次傾瀉。這段記憶是那樣深刻,那樣強烈,烙印在自己的眼前,時刻重現。她吸吸鼻子,抹了抹臉,強迫自己看向別處,將注意力分散開去。
咖啡機叮咚一聲,抖了抖,顯示水加熱完畢,德絡絲里也跟著抖了抖,從發獃中被猛地提了回來,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嘴角向下撇了撇。頭頂上那盞灰暗的燈光依舊來回晃蕩閃著德絡絲里的眼,模糊中她聽見了裡面房間傳來的激烈爭吵,出於職業的習慣,她緩慢地向前靠了幾步,不動聲色地蹲坐在牆角開始竊聽。之前給她診斷的醫生開門看見她在角落裡,雙手抱腳頭靠牆,以為她還沒從中解脫,也不想再理會,嗤笑一聲,將院服隨手扔在辦公桌下,邊把玩著自己的工作證邊腳步輕快的走了出去。
「你好,這裡是大衛,我知道是你啦道夫,你的聲線依舊是那麼低沉性感...」
德絡絲里悄然轉頭凝視著自己那位走過去的主治醫生,眼中的厭惡再也不加掩飾,只是奇怪這樣的肥豬怎麼找到的男朋友,細想過後,心中噁心之意更甚。更換位置之後屋內的聲音已經清晰可辨,德絡絲里把耳朵貼近牆壁,裡間的言語一句一句擠進耳朵里來。
「我知道自己看見的是啥,腸子,內臟,嘿嘿嘿,嘿嘿,還有呢,還有半個腦袋!嘿嘿嘿嘿......」
女人特有的高音配合瘋笑再加上不知所云的可怕字眼,把聚精會神側耳傾聽的德絡絲里著實嚇了一大跳,她忍不住沒有遵守在警校學習的法則探頭探腦往裡面看去,結果一隻蒼白染血的斷手像離弦的箭般略過她的臉,砸落在眼前,德絡絲裏手腳並用快速遠離這隻散發著惡臭的斷肢,一陣噁心直衝腦門,她滑了一下,顧不上疼痛,雙手拚命扒著牆站起來,像慌不擇路上樹的松鼠。
「寶貝,你在哪兒?」一個披散著褐金色長髮的女人,渾身屍臭污血,張牙舞爪如同一隻黑寡婦蜘蛛般撲出來,她來勢兇猛,帶著破壞一切的可怕衝擊,幾個醫生護士乃至保安都拉扯不住被帶倒,然而女人卻在接近斷手那一剎那溫柔起來,烏漆墨黑的臟手輕巧地撩起自己散落在臉旁的髮絲,漂亮的臉蛋上閃著少女的紅暈和嬌羞,風情萬種地輕輕靠近,俯身懷抱起那隻斷手,像是公主抱起自己英俊瀟洒的王子。
德絡絲里呆望著近在咫尺的這個瘋子,忽然在腦海里閃爍過前幾天處理的那個案件。
當時是她剛上任不足一年就已經看慣了的慘案,男主人因為不知名原因得罪血石幫,被碎屍後寄回給女主人,看見屍塊的女主人當場崩潰失心瘋了。這樣的案子在霍璞市真的太過尋常,以至於案警都是直接了當的結案敷衍,很簡單,當事人一個拼都拼不完整,一個把理智丟去了爪哇國,案子可以說完全不必理會了。扶著呵呵直樂的女主人,聽完結果的警察助理德絡絲里對這個社會感到絕望,真正該得到正義審判的黑幫份子早就脫下帶血的西裝去洗澡吃飯揮霍奢侈了,而一旁的可憐女人卻因為瘋病被人遺棄在最為偏僻的角落,搖頭晃腦地玩弄手裡不知何處撿拾來的紙屑,拉拉扯扯,發出孩童般的笑聲。警察們幾個幾個聚在一起看她,像欣賞關在動物園裡的猴子一樣不時鬨笑,女人以為自己逗笑了他們,邊愈加奮力玩樂起來,警察們起身鼓掌喝彩:
「你說這人瘋了之後還會不會幹別的啊?」
「我不知道啊,不過這金髮辣妞身材不錯,我想看她跳脫衣舞嘿嘿!」
「對對對,說不定以前跳給她那幾塊男朋友看過!」
「脫衣舞!」
「脫衣舞!」
「脫衣舞!」
女人混沌的腦袋聽不懂這些穿著制服的衣冠禽獸說的是什麼,因為患病而情緒大起大落的她失落呆立著,雙手攪在一起低下頭,突然淚水就一滴一滴地留下來,落在桌子上,好像幾千斤重的烙鐵砸在德絡絲里心頭,灼起陣陣白煙。警察們還在起鬨,在這「正義」的場所,德絡絲里只感到一切都放慢了,那些警察的表情因為興奮誇張而扭曲,周圍的燈凝聚著白慘的光芒,反射在那些人的牙齒上,瞳孔上,像暗夜裡噬人追獵的狡詐狐狼。德絡絲里咬牙輕拽女人的衣服,讓她坐在自己身邊摟住了她。圍觀的人見此情況,知道沒啥戲可看了,紛紛攘攘地喝起了倒彩,嬉笑聲中扭頭離開。德絡絲里皺著眉毛昂著頭使勁憋住眼淚,恍惚中,就好似自己被侮辱一般。
也許這座城市就是個動物園吧......
德絡絲里思緒回到現在,看著那個後來失控,發掘自己丈夫屍體只為了和他廝守的瘋婦。
那我是動物,還是管理員?
整個體制還有法律就像囚禁用的鐵柵欄,管理員們在中間的縫隙自如地來回穿梭,交易勾結,和利用體製法律的漏洞一樣,動物們註定被豢養,為他們制定的法律卻始終將尖利的一面朝著他們。
他們的生存空間愈來愈小,稍一動彈,就會被割裂出血。
瘋女人,哦不對,德絡絲里記得她,辛德瑞拉,灰姑娘的名字,她本應有愛她的王子,兩人在沒有迷霧,看得清月亮的夜晚結合,開心快樂的過上一生,可現實是那樣殘酷冷漠:辛德瑞拉一臉幸福地抱著殘肢,任由如臨大敵的醫生護士保安抱上輪椅,小心翼翼地推進去。
或許,已經神智盡失的辛德瑞拉,才是最無憂無慮的人吧,在自己的世界,和自己幻想的愛人,不必理會餘下的現實。
德絡絲里苦笑一聲,剛剛那一番激烈動作使得自己的下體脹痛起來,她無力地癱坐地上,無力地發獃。她的眼神沒有焦點地渙散著,搖曳的燈光在她瞳孔上滑來滑去。
這就是霍璞市。
殺人的城市,不作為的警察,橫行的黑幫,狼狽為奸的官員,為富不仁的富商,掙扎的市民。
德絡絲里沒有忘記自己的夢想,就是改變這座該死的城市,不奢望它變成人間天堂,但至少不要像這樣淪落為修羅煉獄。只是,這城市如同雨林惡沼,拉著扯著自己,無法動彈。
相比起辛德瑞拉的悲慘遭遇,自己是不是簡直不值一提了?德絡絲里深深地呼吸,在腦海里正視昨晚那一幕。
真的不值一提......了么?
被那樣的禽獸姦汙。
真的就這樣讓它過去么?
可是就算我能忘記這個過去,又有多少人不知道這可能成為她的未來呢?
德絡絲里忽然起身,走進剛剛那個醫生的辦公室,找出紙筆。這是她以前舊有的習慣,當自己低落時就列表格,清楚自己與目標的距離,藉此激勵自己。
夢想:靠自己的力量改變霍璞市。
現狀:警察助理,
她咬咬牙,含淚在逗號後面添上了:被上司姦汙。
距離:?
如何去實現:?
何去何從:?
??????
以往那些年少輕狂的想法,那些夸夸其談的所謂計劃,成了現在了解現實之後羞於提及的笑柄。她醞釀良久卻無處下筆,只剩眼淚怔怔地掉。
眼淚啥都改變不了,這對德絡絲里來說是一句廢話,卻是只有事後才懂得的切身體會。
是的,啥都不剩了,灰暗的人生,好似霍璞市這陰沉的天。
辛德瑞拉帶著腐敗味道的幸福笑靨。
警察開心地圍觀自己不用上心破案的受害人。
回蕩著不知廉恥笑聲,有難聞金屬味道的警察局。
驗屍房被人隨意擺放在台上的碎屍,辛德瑞拉那可憐的丈夫。
地板上烏黑的血跡斑斑。
警局門外那充斥著濃霧的天,霧中是人們掙扎求生的模糊影子。
「脫衣舞!」
「脫衣舞!」
「脫衣舞!」
回憶帶著熟悉的氣味和聲音一股腦塞進她的大腦。德絡絲裡頭暈目眩同時卻又在心裡逐漸明晰。
這一絲的清明帶動了她內心最為深處的悸動和瘋狂,她從啜泣時的雙肩抖動緩緩轉變為猶豫不決地戰慄。手中的筆快速書寫,一條條方案在紙上散亂地呈現。這次她用了逆向思維去列這個表格,從改變城市開始一路逆推。
要改變這座該死的城市,自己必須不斷往上爬,爬到可以改變一切的位置,出任市長,掌握至高的權力。
要出任市長,我得加入高層,至少是警察局長,成為市長的後備班底。
要成為警察局長,我必須利用自己的一切有利條件,去博取,去上位。
此時此刻,有人貪圖我的美色,得逞的他是可以利用的,早日擺脫警察助理這個副職。
現狀:不擇手段,不顧一切。
一旦達成上位,報復總是來得及的。
推算至此,德絡絲里冷靜下來,她面部肌肉緊繃,鼻翼因深呼吸而擴張,最後那個句號她用力地點著,點著,墨水滲透下去,鋼筆尖被她慢慢地按彎。
德絡絲里將手中的紙撕碎,一片一片放進嘴裡咀嚼,吞咽,動作慢而堅定,沒有任何遲疑。她彷彿在將這個計劃融入自己的血液,刻在自己的骨子裡。燈光下,她憔悴浮腫的臉印著好似女王的盛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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