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狂批龍應台:大江大海騙了你|伐柯熱點
作文|李 敖
編輯|戴雨瀟、劉智雄、文如水美術|戴雨瀟
龍應台用很大篇幅,寫國共內戰,寫到長春圍城:
長春圍城,應該從一九四八年四平街被解放軍攻下因而切斷了長春外援的三月十五日算起。到五月二十三日,連小飛機都無法在長春降落,一直被封鎖到十月十九日。這個半年中,長春餓死了多少人? 圍城開始時,長春市的市民人口說是有五十萬,但是城裡頭有無數外地湧進來的難民鄉親,總人數也可能是八十到一百二十萬。圍城結束時,共軍的統計說,剩下十七萬人。 你說那麼多「蒸發」的人,怎麼了? 餓死的人數,從十萬到六十五萬,取其中,就是三十萬人,剛好是南京大屠殺被引用的數字。一百多公里的封鎖線,每五十米就有一個衛士拿槍守著,不讓難民出關卡。被國軍放出城的大批難民啊,卡在國軍守城線和解放軍的圍城線之間的腰帶地段上,進退不得。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野地里,一望過去好幾千具。
十一月三日,中共中央發出對共軍前線官兵的賀電……在這場戰役「偉大勝利」的敘述中,長春圍城的慘烈死難,完全不被提及。「勝利」走進新中國的歷史教科書,代代傳授,被稱為「兵不血刃」的光榮解放。 龍應台提了她的問題:事實這麼簡單嗎?為什麼長春不像南京大屠殺那樣被關注?為什麼長春不像列寧格勒那樣被重視? 這是根本不可以類比的。南京、列寧格勒是外國人侵略,長春是本國人因革命而內戰,「原因」根本不同。問共產黨為什麼圍城,為什麼不問國民黨為什麼造成被圍城的局面?第一、你造成「反革命」的政府;第二、你造成「死守孤城」的兵家大忌;第三、你裹脅人民於先,又驅使人民於後,以「饑民戰」惡整敵人;第四、你最後還不是投降了,與其如此,何必當初?要投降早投啊,為什麼餓死成千上萬的人民以後才投降?一方面投降了,他方面難道不是「光榮解放」嗎?一方面放下武器了,他方面難道不是「兵不血刃」嗎? 龍應台完全不知道,最後的「現象」根本不是單純的饑民問題,而是國民黨蓄謀發起的「饑民戰」。我立刻亮證據給你看。根據「長春文史資料」一九八八年第二輯的調查:長春守軍為減輕城內糧食奇缺的壓力,採取了殘忍的「殺民養軍」和「逐民出城」政策。他們規定一個警察要趕走八人,一個保長要趕走八家,將市內饑民、乞丐和開釋之犯人,大批地驅趕出城外。
在共產黨這邊,一下子冒出「饑民戰」,不得不妥為應付,也需要時間解決。我們看看共產黨這邊當事人的回憶: 敵人驅使大量市民出城,造成十餘萬市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僅在我師正面就湧出數萬難民。兵團指示,立刻把難民收容,轉運到解放區就近安置。我師方向的卡哨是難民出口之一。我民運部門協同雙陽、伊通、懷德等縣委、縣政府,轉運疏散,經過十幾個晝夜,才把難民疏散安置下來。 可見情況是國民黨方面造的因,即「殺民養軍」、「逐民出城」,弄出個爛攤子讓你收。國民黨搶糧食,經過如下: 頒布了「戰時長春糧食管制辦法」,其中規定市民只准自留三個月的口糧,其餘的糧食按議價賣給市政府,「以供軍需」。居民中如有抗拒不交或隱匿不賣者,一經查獲,除沒收糧食外,還要按軍法懲處。於是,城內居民的糧食被「管制」起來,統一分配,搜刮殆盡。悲劇發生,總要找「原因」,據當時國民黨第一軍頭鄭洞國的回憶:
(蔣介石)在電報中除了用好言撫慰我們以外,仍是要我們無論如何要堅守住長春,等待他派大軍前來救援。在給我本人的電報中,蔣先生還特別命令我將長春城內人民的一切物資糧食完全收歸公有,不許私人買賣,然後由政府計口授糧,按人分配,以期渡過眼前難關。 結果呢?蔣介石一籌莫展,根本派不出救兵來。一旦「殺民養軍」的戲碼用到盡頭,「逐民出城」的戲碼就出來了,最後的悲劇證實了兩點:第一、你蔣介石根本不該守長春孤城;第二、你蔣介石根本無力救長春孤城。是你決策的錯誤,責任攸歸,一清二楚。「原因」在此,可是我們無知的龍應台不知道,她只會看「現象」。「現象」就是共產黨不對,這就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這部書的方法架構,這麼頭腦不清的人,居然還要寫書呢。 在軍事上,守長春是笑話,懂軍事的人都知道是戰史中的笑柄。並且,從戰史中,我們還可領教「饑民戰」的伎倆。凱撒書中記錄:公元前五十二年,蠻族守阿勒西亞城,即驅出城中老弱,到羅馬軍前,乞求一飽。凱撒拒絕收容饑民,因為他看出了這是敵人搞出來的「饑民戰」。 還有共產黨那邊的,也要看。據《蕭勁光回憶錄》,特別指出國民黨的難民戰術:他們將骨瘦如柴的長春市民,成群結隊地驅趕出來。這對我部隊壓力很大。我們既要執行封鎖任務,又要維護人民群眾利益;既要粉碎敵人惡毒的陰謀,又不能讓成千上萬的百姓餓死。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政策問題。
共產黨設立了一個「難民處理委員會」: 在前沿和後方設置了大大小小的難民收容所數十個,有計劃地收容難民、疏散難民。開始,我們工作缺乏經驗,給餓苦了的群眾吃飯沒有限制,結果有些群眾在久餓之後突然進食過多,胃腸負擔不了,脹死了。接受教訓,以後收容的難民就先吃兩天稀飯,逐漸增加飲食,避免了類似情況的發生。對收容的難民,及時地疏散到各地去,有的單位還利用難民回去做偵察或瓦解敵軍的工作。圍城期間,難民委員會共發放了四千噸救濟糧、六億元救濟金及五百斤食鹽。為了救濟難民,減輕當地解放區群眾的負擔,我們的戰士迅速自覺地開展每人每月節約一斤糧的運動。龍應台喜歡用人證,誰沒人證呢?我的三叔、我的六叔,都是那時死裡逃生的長春難民。我的老同學吳文立,也是一個。在台中一中,我同吳文立放學走在一起,他講述這一悲劇,他那時十二歲,同母親被趕出長春,國共雙方還在交火,流彈打中他母親,當場斃命。奇怪的是,母親身上都餓得干扁了,都流不出什麼血來了。侈談《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龍應台,你知道多少?
吳文立他爸爸吳廣懷是國民黨國大代表,是我父親的學生。東北人見證中國本土上的苦難,早在1904年日俄戰爭就開始了。兩個王八蛋國家打仗,戰場竟在中國領土上,多可惡啊。到了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東北人更首當其衝,開始抗日。可是,蔣介石的國民黨的歷史不這麼算,抗戰竟從「七七事變」算起,「九一八事變」後的六年都不算了。尤其在蔣介石的國民黨媚日的時候,不准你抗日。我爸爸因為抗日抗得早、抗得拍子與國民黨不對,自然有被國民黨誣為「漢奸」的危險。我爸爸的遭遇,畫出了一幅謔畫,就是:要愛國,必須得跟著國民黨永遠在一起才行,你要單獨去愛,不論你多少功勞、做多少「地下工作」,結果不用「漢奸」辦你,就是黨恩浩蕩了。因此,在日本走了、共產黨來了的時候,他學乖了,他知道這回一定得抓住國民黨、跟國民黨永不分離才成,再被國民黨所棄、再做國民黨的「棄民」,國民黨再回來,他一定又是「漢奸」了。於是,他決心搶登巴士,先期逃難,追隨國民黨到天涯、到海角,再也不分離。最後,天外有天、海外有海,他跟到了台灣,就這樣,我們全家到了台灣。那時我十四歲,無決定之權,一切爸爸決定。我爸爸來台灣的目的,的確沒別人那麼雄壯,一切救國救民反共抗俄的大道理,他全都跟不上。他來台灣,只是怕國民黨又說他是「漢奸」而已。別人都是怕共產黨而來台灣,我們卻是怕國民黨而來台灣,天下令人哭笑不得之事,無過於此了。龍應台好像遍訪民隱,她不該不訪到這個有特色的故事吧?漏掉這種有特色的小故事,又何以真知「一九四九」呢?理解「一九四九」,當心說謊,尤其集體在說謊。因為有了集體挫敗,別忘了「一九四九」給打到台灣來的蔣介石人馬,都是失敗者。失敗的人、失敗的馬。馬的好處是不會失敗後說謊,人卻會。集體說謊的最大案例,就是所謂「太原五百完人」。這一謊話不是一陣風,吹過就算了,它還有古迹呢,就在台北圓山大飯店前面的叢林里,有所謂「太原五百完人招魂冢」,有碑有廟,雖然有點荒煙蔓草了,但還健在,五百完人的集體謊話,正在琉璃瓦的鉤心鬥角間。
「太原五百完人」是國民黨在大陸撤退前的一批死難者,但他們不是國民黨嫡系,而是「山西王」閻錫山的人。他們在山西太原,在城陷以前,自知逃不掉,共產黨也不會饒過他們,乃在太原城中最高的山頭死守,其中有的還強擄城中美女,最後一起死了。國民黨嫡系精於逃難,死難非其所長,以致烈士缺貨,缺貨之下,就只好挖閻錫山的死人來充數,一網兜收,喚作「太原五百完人」。我小時候,曾在太原這山頭玩過,如今他們魂兮歸來,從太原最高山頭到台北最高山頭了,我也幸逢其會,也從太原而台北,恍惚之間,我好像是一個大歷史的小證人,冷眼看盡國民黨的洋相。 那天正好是那年四月二十四日,倒是典型的「一九四九」呢,如果是真的話。 至少數目灌了水,灌了十倍多。根據一九五○年九月十三日的所謂總統令,明說:「故山西省政府委員梁敦厚,前於民國三十八年四月太原被共匪攻陷之際,率屬集體自戕……偕同僚五百餘人,從容就義。」這是「五百餘人」的官方說法。但照閻錫山「太原五百完人成仁紀念碑」,則說:「是役也,除戰死及軍民殉難者無算外,我文武人員義不反顧,集體自殺以報國家者,舉今所知已五六百人。」兩者說法,死難人數在五百到六百之間,至為明確。不過,照「山西文史資料」第六十輯公布的調查報告,事實上,死難者「全部只有四十六人」而已!的確有人死了,但沒死那麼多。號稱五百,是串連並比美古代田橫五百義士殉死的故事,於是就吹起牛來。據調查報告,台灣這邊所捏造的五百完人「題名錄」,就是所謂名單,只有二十個人是真的。調查報告說:「太原四十六人自殺,『題名錄』列出其名的不到二十人,除此之外,都是捏造的。其中,有的名字確有其人,但不是仰藥成仁,他們有的還健在人世;有的是戰死或病死的;有的是被閻錫山或其軍政機關處死的;而有相當一部分名字,是並無其人的;而這些人的職務百分之九十以上又是虛構的。」以上所根據的,是文證,就是調查報告,無獨有偶的,也有人證,就是台灣這邊的前情報局督察室主任谷正文將軍。他是山西人,對他家鄉的內幕,了解獨多。他告訴我,「太原五百完人」中,有人活到台灣來了,不過都改了名字了。龍應台不是喜歡拈出「一九四九」嗎?她怎麼面對所謂「太原五百完人」呢?如果真的,她不能不寫;如果假的,她不該逃避。五百完人太特殊了,他們是飄洋過海而來的五百個死鬼,比起逃到台灣的殘兵敗將,他們太「大江大海」了。龍應台聽好啊。
所謂五百完人中,有十八九歲的少女在內,她們跟共產黨有什麼仇,死個什麼?她們是被裹脅的,例如特警處代處長徐端的小老婆劉建德,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山西徐溝人,死時才十九歲。特警處副處長蘭風霸佔的晉劇女演員王桂燕也陪做「完人」了,她本要逃走,被蘭風當場擊斃了,死時才十八歲。這叫什麼,叫強迫做烈士嗎?還是烈士缺額,強迫你補空缺? 就算強迫你做烈士吧。不過,有一種比較仁道的,就是明知你生前非烈士,但硬說你是烈士,大家聽了高興。 以遼西戰役被俘的國民黨軍頭廖耀湘為例。廖耀湘由於蔣介石胡亂指揮,以致兵敗被俘。一九六一年,共產黨放他出獄。一九六八年死去,活了六十三歲。廖耀湘死後,他的部下親友出了一本《廖耀湘將軍逝世十周年紀念專輯》(一九七八年編印),在台灣出版,算是「私史」。在書中刻意謊言他的下場,如謝冰瑩、黃振華、陳維綸,都說他「殉國」了。舒適存說他「被俘不屈死」、劉建章說他「終以不屈死」、何福祥說他「以不屈死」,這都是錯誤的。事實上,廖耀湘不但沒「殉國」,並且在出獄後,出任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專員、四屆政協全國委員會委員。可見他前半生是「中華民國」的軍人,後半生卻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循吏!所謂「殉國」與不屈而死,都是假的。這種刻意的謊言,在三年後,於一九八一年國防部史政局出版的顧祝同《墨三九十自述》中,也一直延續著。顧祝同說「其後被共軍包圍猛擊,廖耀湘不幸殉國」,可見這種廖耀湘殉國的謊話,已由國防部史政局列為「正史」了。多微妙啊,「一九四九」處的一件公案的歷史,從「私史」到「正史」,可以這樣公然捏造,硬把一個活生生的降漢扮演成血淋淋的烈士。這是一幅奇異的「一九四九」忠烈圖,可惜龍應台不知道。五百完人中的假烈士只是「遠景」,因為他們不能上比「近景」的廖耀湘,共產黨最後還為廖耀湘開了追悼會呢,所有廖先烈的所謂殉國謊話,都給拆穿了。向失敗者致敬吧,可憐的「大江大海」派!文章編號:伐柯熱點#四十三
摘自《文史參考》201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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