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藝青年之死
活著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尤其是在我們這片文藝要給經濟要給政治讓道的神州大地。只要活過的人都知道。而活著這件事對於文藝青年來說,難度幾乎是空手摘月亮。
王小波先生早早地就說過:「人活著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白了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
普通人大多能早早地想明白這一點,或者說他們根本無需想明白這一點,他們也能按照本能按照家人意願按照社會規範活下去。可是文藝青年想明白了這一點,他們還覺得不夠,他們還想到了更多。
他們要知道人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有沒有什麼得救之道?他們無法接受人這樣一個神奇的物種,來這世界走一遭,只是為了受苦。不行,他們絕對不能接受人生原來毫無意義,原來如此平凡,甚至如此不堪。
他們一定要設計一個偉大的幻想來為這樣悲催的人生賦予意義。他們要找到一條反抗之路,一條升華之路,讓活著這件事變得壯麗一點。他們甚至還想改變世界,哦,不是,他們是要改變人類的生存境況。他們想獲得更多接近永恆的東西,哪怕只是一絲絲。
所以比起普通人,文藝青年面對世界的時候像是一個精神病人。那句「光是活著,就用盡了力氣。」說的就是他們。因為他們是用理想的眼睛看世界,是用幻想的心來感受世界,他們是唯心的。
▲《頤和園》劇照
我無法辯解唯心和唯物哪個才是對的,哲學家都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但是我們都有一個常識,社會上所謂的成功人士沒有一個是唯心主義的。
你覺得一個唯心的文藝青年能成為喬布斯,能成為馬雲,能成為范冰冰,甚至能成為隔壁那個安於朝九晚五的公務員老王嗎?
所以作為一個文藝青年,比起普通人過得更艱難更傷痕纍纍,更容易早早地死去。主要是死在以下幾個階段:
22歲
這是文藝青年的第一個劫數。大學剛畢業,文藝青年第一次面對現實與夢想,六便士與月亮,麵包與自由的抉擇。
這是一個殘忍的抉擇。在這個階段根本沒有任何人能找到平衡點兩者兼得。
在此之前,文青熟讀叔本華尼采加繆,從悲觀主義到存在主義,無不讓文青垂頭頓足地認識到人類生存境況的荒謬,是的,荒謬,這個詞說的直白點就是傻逼。從Pink Floyd到披頭士到涅槃到槍炮與玫瑰,文青意識到在這樣荒謬的生存境況下,反抗是唯一的解決之路。他們無法按別人意願活著,他們開始知道自我是怎麼一回事。從莎士比亞到卡夫卡到梵高到毛姆到米蘭昆德拉,文青欣喜若狂地確認摘得那枚遙不可及的月亮比彎腰去撿六便士崇高一百倍,重要一百倍。
▲21歲的朴樹從首都師範大學輟學,23歲簽約麥田音樂,錄製了自己第一首歌《火車開往冬天》。身邊的人在忙於考證考公務員過英語四六級,文藝青年卻懷著無數偉大的夢想,小到成為一個畫家,一名詩人,一個搖滾樂手,一個導演,大到尋得生命的意義,讓自己讓人類從精神上徹底得救,他們做著壯麗的夢,並任由自己在其中迷失。他們瘋狂的聽搖滾樂,看哲學書,他們瘋狂的寫詩唱歌畫畫,以為自己是人群中第一個找到活著的意義的人。
然而畢業來了,家裡的零用錢斷了,自己組的樂隊出了學校無人知曉,自己的畫作除了在畢業展上被幾個人看了幾眼,再無人問津,自己的詩歌除了感動了身旁的姑娘,再沒有人流淚甚至停留。不想露宿街頭,不想一無所有,不想把身邊的姑娘都氣跑了。怎麼辦?第一條分水嶺出現了,大部分文青選擇竄進茫茫畢業大軍找工作,再也不提自己瘋狂的夢想,而是在簡歷上大吹牛逼,在面試時候大噴口水,只為求得一份有工資的工作。這些人就在此時死了。
而少數的人則憑著少年心氣,給自己狂灌十瓶青島,抽掉一包中南海,扔下最後一根煙頭的時候,他們抬頭看著天上那枚碩大得月亮,豁出去了,為了那枚比姑娘的臉還美的月亮,即使前途未卜,也要點燃那微弱的光亮,企圖找到通向大海的路。
25歲
死磕了三年,混出樣子的文青是少之又少的。畢竟全中國的文青中能出幾個朴樹,能出幾個韓寒,能出幾個宋冬野。李志25歲的時候還在黃埔軍校唱《現象七十二變》 ,在天河城唱《五十塊錢》。
▲25歲的海子,在三月創作了《春天,十個海子》
大多數的文青不論是才華不夠還是時機未到,仍然在水深火熱的掙扎中。已經睡過幾次街頭,已經太久身無分文,已經直面過數次家裡的米缸的空空如也。突然某個無所事事的下午,腦子裡一團迷霧,毫無靈感,在出租屋裡熱得冒汗,文青突然開始懷疑那枚仍然遙不可及的月亮,那如同幻覺的夢想,究竟有多美,究竟有多偉大,值得我這樣去追求。
這個懷疑一針見血,大部分的文青太陽還沒下山就得到了答案,不值得。所以他們解散了樂隊,丟了畫作,去培訓班教吉他,去廣告公司做設計,去影樓拍濃妝艷抹擺著令人尷尬的姿勢的新婚男女。更甚的人回到家鄉的小縣城進了個事業單位,每天朝九晚五。死於麻木。
而少數的文青的懷疑得不到任何答案,他們想著我不得到,我怎麼知道值不值得。唯一能讓我解除懷疑的方式,就是讓我摸一摸那月亮,讓我試一試那自由。於是他們決定死磕。我還就不信了呢。餓著肚子冒著汗,也要繼續擺弄琴弦、苦思隱喻、捉摸光影。他們痛並快樂地活著。
▲《立春》劇照
28歲
20多歲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快到文青覺得自己啥也沒做,一晃就28歲了。
出了幾首歌,再砸鍋賣鐵搞點錢,就能出第一張專輯了,這樣就可以全國巡演了,歌聲就傳到大海草原了。
寫了幾十首把自己弄得痛哭流涕的詩,在豆瓣攢了幾百個粉,再堅持一會,說不定就有人聯繫我出詩集了呢。
寫了好幾個劇本,正在和某王總張總拉投資呢,再吃幾頓飯,眼看就要談成了。
▲29歲的廖一梅,寫了話劇劇本《戀愛的犀牛》就要看見光明了,就要抵達寬廣的大海了,只是時間的問題。再給我幾年,只需幾年。可是家裡不願意了。
老爸說,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麼還整天弔兒郎當啊。玩什麼樂隊,搞什麼攝影,寫什麼破詩。還不快給我滾去結婚。
老媽說,你看我們都老了,不指望你名揚四海,但也要成家立業啊,我們苦等著給你抱孫子,難道你想讓我們死不瞑目嗎?
父母的眼神凄切,面容殷殷,你忍心再說不嗎。
大部分文青軟了,不敢了,不願意了。不再想著籌錢出專輯出書拍電影,而是回到故鄉張羅一份穩定的工作張羅一個靠譜的媳婦再尋思著生一個不那麼調皮的孩子。死於世俗生活。
而極少數的文青仍然在那個找不到歸宿的北上廣堅挺著,用幻覺灌醉自己,得以度過數個看不見光的茫茫黑夜。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勇氣與希望也一併升起。
30歲
出了一張專輯,畫也賣了幾幅,粉絲也算有好幾千個。正當自己覺得總算度過了最難熬的時候,曾經掙扎無望的日子過去了,曾經自我分裂的彷徨混亂也過去了,心裡有了一絲底氣,一絲寧靜,一絲超脫,以為自此能堅定地、心無旁騖地搞藝術。
可是曾經的朋友買了房買了車,孩子也會打醬油了。曾經的兄弟結了婚還有了好幾個小三。身邊再無一人可以徹夜長談,身邊再無一人關心內心。甚至找不到一個人看演出,看話劇,連深夜飲酒也只一個人。突然覺得孤獨,是那種真的孤獨的孤獨。
父母已經放棄自己,朋友不再聯繫。苦守著幾首歌,一本詩集,幾十張自己當做神作的畫。能解除孤獨嗎?
突然有點想有個家。突然渴望那種曾經鄙夷的世俗溫暖。突然不想漂泊,不想再談生命的意義了,心想著要不也隨便弄幾個和弦寫一首《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搞次成功的營銷,賺筆錢,買個房。再去相個親,結個婚,生個小孩。從此再也不提什麼意義,什麼生命之光,什麼自我價值,任何掙扎和反抗不都得走這條平凡之路嗎。於是,大部分文青終於抵不住世俗幸福的幻覺。自願地走入世俗生活。以為從此能相安無事,並且能與過去和解。可是這樣的和解遲遲不來,從未得到過。死於放棄。
而只有極少數的文青,用不多的錢開了一個小小的工作室,仍然在唱歌寫詩。仍然能從每一天日落的餘暉里獲得靈感與力量。
如果文青熬過了30歲,抵擋住了吞噬一切的孤獨,那麼他終於升華為一個藝術家。這個升華不關乎名聲傳得有多遠,作品有多牛逼,有多少粉絲,而是指他已經在這條路上走的夠遠。從此,再沒有人能讓他死去,除了他自己。
▲30歲的王家衛,拍攝了《旺角卡門》▲34歲的婁燁,拍攝了《蘇州河》
▲35歲的萬曉利,出了專輯《一切沒有想像的那麼糟》接下來的路不會輕易,從不會輕易。但是30多歲的文青已經知道如何與之對抗,並從中找到平靜,他們並沒有像年輕的時候覺得自己得到了世界,他們只是從虛無中抓住了他想要的那一點點意義,免於無止境的沉淪。
或許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找到的那一點點意義,給予了後來的文藝青年多少無法計算的力量,支撐他們離天上那枚碩大的月亮走近,再走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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