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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推銷員》:法哈蒂的「再次別離」

原標題: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推銷員》:法哈蒂的「再次別離」文: 肖楚舟

德黑蘭看起來與任何一座現代化進程中的大都市毫無區別,似乎只有橫亘在城市北部的巍峨雪山,宣示著現代伊朗人精神中無法逾越的裂痕。

在法哈蒂的鏡頭中,伊朗的困境並非特殊,而是一種普世的人性難題。

前美國駐伊朗大使館

今年的春節我有一半時間在伊朗度過,住在德黑蘭北部的一棟公寓里。每天驅車前往市中心,總會經過廢棄的前美國駐伊朗大使館,整棟樓的側立面的美國國旗被改造一番,星星換成骷髏頭,條紋則被替換成下墜的導彈軌跡。兩個世界的隔閡從未如此具象地橫亘在我面前,就像在德黑蘭每座擁堵的立交橋上都能望見的Tochal雪山,雖觸手不可及,但巨大的壓迫感無處不在。

我們從迪拜轉機而來,當機組開始播報下降通知時,飛機上的女乘客都默默系起了頭巾。她們熟練地將頭髮在腦後挽起,用一兩個髮夾將頭巾稍微固定,餘下的部分輕巧地繞脖一周搭在肩膀上。深淺不一、垂落頸間的蓬鬆髮絲剎那間沒了蹤影,摩登的迪拜來客們都蒙上了一層神秘而禁慾的色彩。我們這些照貓畫虎的遊客,也學著她們的樣子,笨拙地將臃腫的羊毛圍巾扯到腦袋上頂住。

不斷冒汗的頭頂,怎麼也沒法固定在肩頭的圍巾,和酸痛的肩頸,組成了我對伊朗的第一種身體印象。

電影《推銷員》海報

在伊朗電影《推銷員》的海報上,披著紅色頭巾的女主角與留著典型伊朗男士絡腮鬍的男主角,心事重重地望向不同方向。海報構圖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導演阿斯哈?法哈蒂五年前的代表作《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同樣是戴頭巾的女主角與絡腮鬍男主角,兩張寫滿心事的中年人面龐一虛一實鋪滿整個畫面。沒有多餘的背景渲染,法哈蒂仍堅持講述著最普通的伊朗中產階級的故事,因此也有人說,《推銷員》就是法哈蒂的「再次別離」。

電影《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劇照

今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上,伊朗電影《推銷員》斬獲「最佳外語片」獎項。這也是伊朗導演法哈蒂繼2012年憑《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獲獎之後,再度獲此殊榮。

在影片的前26分鐘內,一幅平實無奇的德黑蘭日常風景畫在觀眾面前鋪展開來。從機場由南向北駛向住處的路途上,我看見的正是這樣一個看上去與其他世俗國家毫無二致的都市:它吞吐著巨大的人流,三五層高、灰黃色外牆、火柴盒狀的水泥公寓是市內最常見的建築,與中國普通城市灰濛濛的城市面貌幾乎沒有差別,突突突的施工聲和紊亂車流的呼吸聲是城市不變的BGM,連霧蒙蒙的空氣和立交橋上糖漿樣凝滯的車流都和北京毫無二致。

與南部的古都設拉子、伊斯法罕比起來,德黑蘭實在是一座年輕的都市。這裡沒有太多古老清真寺,最引人注目的宗教圖騰就是位於機場附近的阿扎迪塔。就在四十多年前,德黑蘭的血管里還流淌著西方現代化的血液,一場宗教革命將伊朗拉回政教合一的傳統之中,曾經被衝擊與撕裂過的價值觀卻難以完全彌合。在《推銷員》中,這些裂紋如同薄冰下暗藏的殺機,從未完全浮出表面,卻時刻撞擊出令人神經緊張的細微聲響。

電影《推銷員》劇照

片名《推銷員》來自片中的「戲中戲」《推銷員之死》,開門見山地點明了電影與美國作家阿瑟?米勒創作的兩幕話劇的互文關係。主角夫婦艾瑪德和拉娜都是德黑蘭一個劇團的演員,正在排練《推銷員之死》,艾瑪德白天還在一所男校給一群高中愣頭青講課。就在戲劇上演的前夕,夫婦倆居住的公寓因為暴力施工而發生傾塌,不得不倉促逃出,劇團的朋友巴巴克給他們介紹了一間臨時住所,屋子很寬敞,只是前房客還沒能帶走她和孩子的行李。巴巴克和房東都對前房客的身份諱莫如深,實際上她「不太本分」,可能是個妓女。

電影《推銷員》劇照

蒙在鼓裡的艾瑪德和拉娜搬進了這間簡陋的頂層公寓,將前房客留下的一房間雜物都搬去了過道里。然而就在遷居的第一天,拉娜不慎給回來給一名陌生男人開了門,因此遭到了性侵與暴力傷害,滿頭鮮血衣冠不整地倒在了自家的浴室里。艾瑪德接到鄰居的電話才趕到醫院,面對受到重創不願再回憶事發經過的妻子,他選擇不去報警,靠著嫌犯落在他家裡的小卡車鑰匙和手機,孤身踏上尋找真相和真兇的道路。

片名《推銷員》直白地披露了導演的隱喻意圖:片頭緩緩進入的卧室場景實際是戲台上的布景,這對夫婦的私生活與戲中場景來回切換,戲中戲又是戲外戲——艾瑪德是陷入中年困境的推銷員威利,妻子拉娜則是那個除了對丈夫無力的愛別無所能的琳達。《推銷員之死》中,年過四十的老推銷員威利始終提著那隻裝滿樣品的沉重箱子,而艾瑪德的箱子里則是滿滿的自尊、屈辱和復仇心。

電影《推銷員》劇照

伊朗保守的性道德觀念,與急速現代化的社會現實間產生的撕裂感,將這個本來普通的懸疑復仇故事抬上了一個台階。片中種種細微之處,無不在放大男女之間難以言說的隔離感,每一個人,無論男女,無論都受到傳統性道德的綁縛。

影片開始不久,在《推銷員之死》中扮演妓女的女演員就因為受到其他演員的嘲笑而大動肝火——她裹著一件嚴嚴實實的風衣,用頭巾包好頭髮,戴上寬檐帽,嘴裡卻說「我什麼也沒穿」。男主角艾瑪德與自己的學生一起和人拼車,在狹小的車廂內,他身旁的女性先是主動要求他「能不能挪過去一點」,最後直接要求與坐在前座的男學生換座位。在這個不過一分鐘的場景中,司機通過後視鏡投來的意味深長的目光和學生故作無事的尷尬表情,速寫出身為知識分子的艾瑪德面臨的另一種「性污點困境」。這些克制又刺目的細節,讓事件背後特殊的伊朗社會語境更加矚目。

電影《推銷員》劇照

法哈蒂克制的鏡頭始終給人一種疏離感,觀眾總像隔著一層玻璃魚缸看故事。似曾相識的現代都市中年生活,陌生的禁忌感與難於言表的恥辱感卻綁縛在每一個戲中人身上。所有人都將自己的面目隱藏在恥辱感之後:拉娜事發之後少言寡語,白天羞於面對丈夫,夜晚又害怕獨處,甚至不敢進衛生間洗澡;艾瑪德不知如何面對妻子的創傷和自己受損的自尊,他沒看見事發現場,無法與妻子溝通,還要承受身邊人若有若無的同情和議論;而欲言又止的鄰居和房東的面孔更是在迷霧之中,他們表現出了禮貌範圍內最大的善意,又忍不住要對那位倒霉的丈夫碎嘴幾句。

在受辱的拉娜和艾瑪德之外,另一個恥辱的焦點是罪案的「真兇」,一個在麵包房工作的老頭。這個辛勤勞作一生,滿身病痛還要當搬運工掙錢的「老實人」,妻子和女兒都將他視作至愛的親人。最後因為害怕艾瑪德在家人面前揭穿自己,被恥辱感折磨而心臟病發身亡的加害者,也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受害者。

艾瑪德與老頭在搖搖欲墜的舊公寓里對峙的場景,像是兩個受辱者的拉力賽——他們都痛恨玷污自己名譽的人,又都無法從這個牢籠中躍出,誰能捍衛自己的尊嚴和家庭,成為兩個男人的戰爭,似乎已經與受害人拉娜沒有關係了。

電影《推銷員》劇照

與《一次別離》開門見山地指出被西方文化撕裂的伊朗社會現狀相比,《推銷員》更多地與私人的道德困境相關,這枚屈辱的炸彈雷聲大雨點小,最後結束於一記暗室中的耳光和樓道里壓抑的哭泣聲。

性侵及其帶來的難以言說的屈辱感,並非完全是一種宗教背景下的特殊情感。美國西北大學伊朗文化和媒體研究專家 Hamid Naficy在接受《獨立報》採訪時談到,伊朗伊斯蘭革命後的藝術電影之所以在國際電影節上大受歡迎,不僅僅是因為特殊的文化身份,更是因為他們鏡頭下的伊朗,與伊朗政府和西方媒體試圖塑造的伊朗形象都截然不同:「這些電影中的伊朗人和其他人並無太大區別。他們愛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孩子互相打架,他們嫉妒,他們也忠誠。」中產階級的家庭危機也好,知識分子的精神痛苦也好,父權社會中女性的道德困境也好,伊朗人的煩惱,身在世俗社會的我們也能感同身受。

Anousheh Ansari在奧斯卡頒獎典禮致辭

為了抗議美國總統早先頒布的「穆斯林禁令」,法哈蒂宣布拒絕前往美國出席頒獎典禮。最終代表《推銷員》劇組領獎的是一位「不戴頭巾的伊朗女人」,美籍伊朗裔工程師Anousheh Ansari,她生於伊朗的馬什哈德,還曾是一名預備航天員。在她代法哈蒂發表的獲獎感言中有這樣一句話:「電影人的鏡頭能夠捕捉到人性,打破不同國家、宗教之間的刻板偏見,會在我們和其他人之間產生同情心,我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這種同情心。」此處的「同情」,理解為「共情」可能更為恰當。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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