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劭的迷思:襄陽、襄水、襄山
襄陽之得名,一般均認為是因在襄水之陽得名。
襄水是一條什麼水呢?
有人說襄水就是漢水,例如孟浩然「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可是如果襄水是漢水的話,那襄陽就該叫「襄陰」,因為襄陽城始終在漢水以南,唐代文人就習慣用「漢陰」代指襄陽。因此,以漢水解釋襄水是行不通的。
有人說襄水是襄陽城南的一條小水道。也就是今天的南渠。此說出自漢代的應劭,或者說酈道元的《水經注》。《水經注》卷二九:「(檀溪)水傍,城北注……西去(襄陽)城裡余,北流注於沔(即漢水)。一水東南出。應劭曰:城在襄水之陽,故曰襄陽。是水當即襄水也。」自《水經注》起,後人多據這一條材料認為襄陽之得名源於《水經注》中記載的這一條「襄水」,也就是現在被稱作南渠或襄渠的一條小水道。然而,襄陽附近最有名的大河明明是漢水,《詩經》所謂「漢之廣矣,不可泳思」。為何襄陽不以漢水命名,而要以名不見經傳的襄水命名呢?這頗為奇怪。
倘若我們仔細揣摩酈道元的敘述,便可知道其態度。酈氏的這句話是說:檀溪水從襄陽城西北流,注入漢水,其中有一條水東南流,經過了襄陽城南;應劭曾經說過,襄陽是因為在襄水之陽(北)而得名的,那這條水就一定是襄水了(是水當即襄水也)!可見,因為應劭曾說「城在襄水之陽,故曰襄陽」,酈道元才將這條水道與應劭口中的「襄水」相互對應。可是,應劭的說法未必是事實,反而有可能是望文生義。今舉兩個例子加以說明。
其一,《水經注》卷二九:「均水南逕順陽縣西,漢哀帝更為博山縣,明帝復曰順陽。應劭曰:『縣在順水之陽』。」南陽郡順陽縣之得名,應劭說是因為居「順水之陽」,實際上順陽附近沒有叫順水的河流,只有一條丹水/均水。因此,楊守敬便批評應劭說「應劭凡遇縣有陽字皆雲某山某水之陽,其實多無此山水。」今人論地名學史者,往往對此重視不足,認為。據統計,在這類帶「陰」、「陽」字眼的44個地名中,根據應劭的解釋,這批帶「陽」字地名(共41個)全都因位於河流之陽而得名(華林甫:《中國地名學史考論》,第51頁)。如果這些加以審察,或許可以對應劭的地名釋讀做出更全面的評價。
其二,《漢書地理志》:「千乘郡,博昌(縣)。【應劭云:昌水出東萊昌陽。臣瓚曰:從東萊至博昌,經歷宿水,不得至也,取其嘉名耳】。」在博昌縣得名的解讀中,應劭認為博昌之名源於昌水,但薛瓚卻說是「取其嘉名」罷了。實際上,流經東萊郡的昌水和千乘郡相隔甚遠,博昌與昌水毫無瓜葛
由此二例可知,應劭的地名釋讀,並非十全十美,反倒有不少望文生義、脫離實際的嫌疑。故而,今人亦有理由懷疑應劭所云「城在襄水之陽,故曰襄陽」是果真如此,還是應劭的發明?
果然有人不信此說,為襄陽之得名創立了第二種解釋。與酈道元同時期的南朝學者陸澄曾說:「襄陽無襄水也。」(《太平寰宇記》卷一四五引陸澄《地理志》)。或許正是因為同時期的作者並不認可襄水之說。故而臆造了所謂「襄山」來解釋。南朝學者的《荊州圖副》云:「建安十三年,魏武平荊州,始置襄陽郡,以地在襄山之陽為名」(《太平寰宇記》卷一四五引《荊州圖副》)。但是,襄陽的背面就是漢水,沒有山。
儘管襄山之說屬無稽之談,這也說明,時人並不都願意相信應劭說的話,所以要再造出一座襄山來解釋「襄陽」,儘管這個解釋也很無力。
與此同時,又出現了第三種解釋。南朝《荊楚記》:「水駕山而上曰襄。」凡是駕山而上的水就可以叫襄水,這一說法也迅速佔有一定市場。唐代的《十道志》就說:「涑水亦名襄水。荊楚之地,水駕山而上者皆呼為襄,上也。今土人呼為涑水,上流亦呼為襄。」但是此說也容易令人感到困惑,水何以駕山而上?因此在《方輿勝覽》中,竟然被改成「水駕山而下為襄」。這樣妄自改字以求妥帖,暴露的不僅是後世的虛妄,也暴露著此說的尷尬。
那麼「襄」字究竟為何意?《荊楚記》所云「水駕山而上曰襄」有其內在意蘊,只不過《方輿勝覽》的著者並不清楚其內涵。一年前,陝西師大的學長在一篇文稿中使用了《尚書》的一則材料進行解釋。《尚書·堯典》云:「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注云:「襄,上也;包山上陵,浩浩盛大若漫天。」在「懷山襄陵」中的「襄」有「上」的意義,形容洪水滔天,環繞山陵。襄陽城緊鄰漢水,每逢洪水季節,浩蕩的洪水便成為這一地區聚落的最大威脅。直到1930年代,此地仍舊爆發過大洪水,漢水衝垮了襄陽和樊城兩城的城牆。「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漢水暴漲、瀰漫平陸的情景恰恰符合「懷山襄陵」一詞。因此,「襄陽」之「襄」,或即「懷山襄陵」之「襄」,隱含著早期襄陽地區漢水泛濫的環境狀況。後世的所謂襄水,實際是對「襄」的具化甚至歧義化。應劭極有可能臆造「城在襄水之陽,故曰襄陽」的解釋,襄陽城南尋恰好有一條水道,酈道元便將其對號入座,命名為襄水,由此來構成襄水之陽的解釋。但實際上,應劭和酈道元的解釋,均屬於文獻作業,未必是對客觀環境的正確反映。也正因為「襄水之陽」的內在矛盾,後世才一直臆造所謂「襄山」與「荊楚之地,水駕山而上下者皆呼為襄」的說法來對「襄陽」進行不斷詮釋。而各種不斷的詮釋與再詮釋,也混淆著人們的視線,使今天的人們無法從應劭的迷思中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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