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人鳳傳奇:說黃興雄而不英、宋教仁英而不雄、孫中山空談放大炮……
首先要普及的是,譚人鳳是誰?
譚人鳳,湖南新化人也!中國同盟會會員,武昌起義大功臣。
新化,是出牛逼人的地方。陳天華、鄒代藩、羅盛教都出生在那裡。
很多人說,譚人鳳是國民黨的,但他沒有加入國民黨,由於60歲就過世了,所以也沒有加入共產黨。不過,很多人說,要是沒有他,國民黨什麼都不是。
可見,他影響著國民黨,或者說,他催生了國民黨。
是的,他比孫中山大6歲,比黃興大14歲,比宋教仁大22歲。他是他們的「大哥大」。他說黃興是雄而不英;說宋教仁是英而不雄;對孫中山便是不卑不亢地陳書直言:
「中山本中國特出人物也,惜乎自負雖大而局量實小,立志雖堅而手段實劣。觀其謀舉事也,始終限於廣州一隅,而未嘗終籌全局;其用人也,未光復以前,視為心腹者,僅胡漢民、汪精衛、黃克強三人,既失敗而後,藉為手足者,又僅陳英士、居覺生、田梓琴、廖仲愷輩,而不能廣攬人才;其辦黨也,又以個人為單位,始則放棄東京本部,專註重南部同盟,繼者拒舊日同人,邀新進別開生面,非皆局量之小,手段之劣乎?至揣測華僑心理,知必發難後始能籌款,遂不計成敗,嗾人輕舉妄動,敗後無力維持,則尤其失人心之處也,以故前後舉發十數次,靡費及數百萬金,無一成功之效果,卒至進退失據,不亦可惜哉!」
其書至理而膽大,其言酣暢而淋漓。
也只有他,才如此犯上。
其實,人與人之間,無所謂貴賤和高低,何況,忠言逆耳利於行啊!更何況,同盟會也好,國民黨也罷,都尊崇入孝出悌,對年齡長者尤其尊重,譚人鳳比孫中山年齡大,譚人鳳直陳孫中山,孫中山雖然不高興,但也得納而受之。
更更何況,譚人鳳的話,入木三分!
親家公是引路人
36歲之前的譚人鳳,還是一個只為自己三尺講台負責的教書匠,但自受了鄒價人的「蠱惑」後,就徹底改變了自己。
大李認為,如果譚人鳳不是讀點書,還辦了私塾,那麼和鄒代藩——鄒價人即便是鄰村,也有可能一輩子不認識。如果和鄒價人不認識,他譚人鳳就有可能在鄉里教一輩子私塾,然後終老一生。
但人生沒有那麼多如果。譚人鳳就註定要與鄒代藩認識,並與之給為親家,與之一起革命。
鄒價人出身官宦之家,有紈絝子弟的嫌疑,總之比譚人鳳要無所事事得多,經常有事沒事到譚人鳳開的學校去串門,然後灌輸「革命」思想給譚人鳳。譚人鳳那個時候儘管在村裡吃得開,除了授人「四書五經」,還業餘替人打官司,看風水,全然不知鄉外還有革命。
不過,譚人鳳的人生就似為革命而來,為推翻滿清而生,他對鄒代藩講的那些有著特別濃厚的興趣,還常常纏著鄒代藩講了一遍又一遍。兩人經常一談就是一個通宵。
兒子和學生是支持者
革命是一個殺頭的活兒,但譚人鳳這個教書匠似乎並不在意。他不僅把自己的腦袋掛在褲腰帶上,還順帶把兒子、學生也一起搭上。
他在接受新思想後,便傾其家業辦了所新校,名為福田小學。福田小學,正經生意是教書育人,但「不正經」的、暗中進行的便是開山堂,並將山堂命為卧龍山,他自己做起了堂堂的山主。
山主旗下,經常出入的是江湖人,可這些江湖人不簡單,他們都是革命者,比如黃興,比如陳天華他們那些先驅者。
山堂影響越來越大,組織機構增長,譚人鳳還在寶慶府城(即現在的邵陽)分設了一個山堂。他的山堂里,先後吸收了李燮和、唐鏡三、李洞天等多人加入。
1904年暑假,有朋友由日本歸來,在縣城裡找到譚人鳳,秘密告訴他:黃克強、宋教仁等將聯絡哥老會首領馬福益在省城發難。從這年冬季起,譚人鳳便加緊在會黨中進行活動,發展組織。他與周叔川由隆回赴桃源,轉往辰沅,再赴常德,到處奔走聯絡,不知疲倦,不知春秋冷暖。
第二年夏天,應他的老朋友、廣西警察學堂總辦曾叔式和隨營學堂總辦蔡松坡(蔡鍔)的電邀,帶領三個學生去廣西。到廣西後,在警察學堂掛個文案名義,實際上是作食客。
後來聽說李燮和、唐鏡三在寶慶起義,他喜不自勝,特地帶學生岳森回去相助。半路上遇見唐鏡三,才知道事情已經失敗了。這時傳聞寶慶官方將派兵勇到鄉里來圍捕,經過親友殷勤相勸,他才於1906年春離開縣境,經寶慶到長沙,在草潮門新化中學堂任監督。
大家是否注意到「殷勤相勸」四字?
譚人鳳想學譚嗣同,清廷抓他,他心說抓就抓吧,我不跑,我就是要推翻你們。這如同他13歲參加縣試時那般的泰然和狂傲。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那時的一段故事:年紀輕輕蓄了鬍子,有「譚鬍子」的外號。科考時他一邊思考一邊捋著鬍子,考官見了,喝道:「小子,早就聽說你是鄉間訟痞。今好大膽,竟敢在我面前捋鬍子!不要考了,滾到鄉間當你的訟痞去!」譚人鳳聽了,毫不膽怯,滿腔怒火地說:「我不但是鄉間訟痞,將來還要做國家的訟痞!」狠狠地把筆一丟,隨即高聲唱道:「手執鋼刀磨一磨,問天下有多少嘍啰!就從今日起,看我又如何!」,然後大踏步退出考場。
現他譚人鳳四十多歲的人了,大兒子、二兒子都超過他13歲那段年齡,並跟著他一起革命了。而且,二兒子譚二式還是個帶兵打仗的好手,加入同盟會參加光復邵陽時,已是寶慶軍政府參都督,官至陸軍少將,深得湖南省督軍兼省長器重。
可老天不開眼的是,1918年,譚二式受命去安化縣馬跡塘聯絡會黨首領李晴林,籌備湘中司令部,未成。當時恰逢護法戰爭期間,南北兩軍交戰於安化馬跡塘,譚二式化裝成北軍,欲策動北軍起義,不慎在馬跡塘下游的對河口掉入資江河水中,呼救時,船主見其穿北軍衣服,不僅沒出手相救,還用竹篙猛擊其頭部致死,年僅30歲,死後屍體都未找到。
譚人鳳當得知兒子噩耗時,並無淚水流下,而是硯墨,拚命地寫字。
他那時的心中,已是真正的革命者。
「中部同盟會」超越了孫中山
但革命者並不是無感情、心硬得真似鐵的人,雖然譚人鳳是新化「猛子」。
起義的多次失敗,讓很多同志喪失了信心,然而譚人鳳卻不忘記去安慰總是躲在海外的黃克強和孫中山。
同盟會是由流亡海外的各反清會黨聯合組成的革命團體,自1905年在東京成立起,表面上尊孫中山、黃興為領袖,但因成員複雜,派系紛紜,兩位為首者久居海外,總部形同虛設,國內組織渙散,山頭林立,基本呈各自為政的局面。尤其是當孫中山在兩廣策劃的起義接連失敗後,威信大減,同盟會內部要求改革黨務、改變策略的呼聲日益高漲,兩湖派與廣東派的矛盾日益突出,紛紛自立門戶,另謀他途,中部同盟會之議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提出的。
大李認為,這種提議,是對革命的負責任,這如同紅軍時期李德和周恩來帶領的紅軍總是打敗仗,毛澤東提出來挽救革命,召開遵義會議一樣。
提議者是譚人鳳和宋教仁。宋教仁儘管是譚人鳳孫子輩的人,但流亡日本的時候,譚人鳳特別欣賞宋教仁,兩人經常在一起討論革命的「出路」,因而提出了歷史上有名的上中下三策(大李在《宋教仁的運氣》一文中特別分析過)。
1910正月間,倪映典廣州起義失敗後,譚人鳳去香港看望黃興,見黃興情緒低沉,幾經勸慰,亦難疏解,便返回東京。當時的東京,革命的情緒處於嚴重的低潮,譚人鳳便找宋教仁謀劃補救之法,說:「同盟會成立之初,本有設立東、南、西、北、中五部之議,既然孫、黃常年流亡海外,不理國內事務,我們何不回國組織中部同盟會,領導長江各省的革命?」
宋教仁也有此意。適逢居正自緬甸、趙聲自香港來東京,他們時常聚議,醞釀此事。居正四處奔走,邀請同盟會十一省分會長開會,譚人鳳年長,首先發言,他提出了事權統一(於本部總理)、責任分擔(於各省幹部)的口號,主張建立中部同盟會,以武漢、南京為革命中心。經討論,與會者一致贊同,推舉宋教仁回上海物色人選,籌組機關,居正回武漢組織黨人,謀划起義,譚人鳳負責聯絡沿江各省會黨和革命團體。
六月中旬,孫中山回到東京了,黃興隨後也到。譚人鳳於是在拜會孫中山時,提出改良黨務、加強領導、革命要兼顧邊疆和內地的建議,這個時候中山先生欣然接受。
但幾天後,當宋教仁與孫中山商討改良黨務的具體辦法時,孫中山卻面帶慍色說:「同盟會已經取消了,有能力者盡可獨樹一幟。」宋教仁一怔,遂問何出此言。孫中山說:「經費由我籌集,黨員無過問之權,何得執以抨擊?黨員攻擊總理,無總理安有同盟會?」
宋教仁想,東京人多口雜,孫中山一定是聽到了什麼,有所誤會,便忍著,沒有辯解,只是怏怏而去。由此可以看出,宋教仁的政治成熟度一點也不稚嫩。但宋教仁那時與譚人鳳是同盟中的同盟,他回去後把孫中山的原話說給譚人鳳,譚人鳳頗感震驚,次日便偕同宋教仁去見孫中山,耐心解釋,但孫中山仍然堅持前一天的論調。
譚人鳳這時忍無可忍,新化乃至湖南人的猛子脾氣上來了,他辯駁道:「同盟會是由全國反清志士聯合而成的團體,怎能憑你一言而取消?總理是由黨人公舉、為黨辦事的人,豈有解散組織的權力?黨人批評總理,是黨人的權利,本屬正常,前幾年陶成章批評總理所持的理由,自有公論,黨人並未完全附合,何以遷怒眾人?款項雖系總理募捐而來,但是以同盟會的名義籌款,所有開銷,應使全黨知道,怎說無權過問?」
孫中山一時語塞,遂打圓場:「譚兄與鈍初(宋教仁的字)的提案有道理,可容弟日後與各分會長再議。」
但是,此後便再無下文(譚人鳳:「石叟牌詞」之二十三,《譚人鳳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P359-360)。
譚人鳳和宋教仁等了幾天,不見回復,但當有一天看報紙,才發現孫中山已經離開了日本。譚人鳳這個心裡容不得沙子,也沒有帝王概念的赤子,便邀集各省同盟會負責人在宋教仁寓所開會,決定成立中部同盟會,以推動長江流域的革命運動(參見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中華書局,1991,P506)。
可是因為無錢,無法開展會務工作。這時有人提議跟黃興磋商,爭取他的支持。
譚人鳳覺得可行。
這一年的9月,譚人鳳到香港找到了黃興,開始商談籌組中部同盟會的事情。黃興與譚人鳳是老鄉,關係向來也好,再說,譚人鳳和宋教仁他們商量的事情,也是為革命尋找機會,總之是有利於革命的,便說:「此事我沒意見,只是要有經費才行。」
譚人鳳畢竟是書生,有點可憐巴巴地說:「請你撥些經費用於會務如何?」黃興面有難色,遲遲不語,後來他說:「兄可與展堂(胡漢民字)談談。」
譚人鳳當然去找胡漢民。
當時,海外華僑捐款由孫中山的親信、同盟會南方支部長鬍漢民掌管。胡漢民反對譚人鳳和宋教仁等人成立中部同盟會的主張,今見譚人鳳跑來要錢,譏諷道:「東京總部的房租,尚不能維持,何言再設一會?海內外同盟會員公認只有孫先生一位總理,若兄另設中部同盟會,勢必又設一總理,日後必因總理稱謂引起糾紛,豈不讓外人笑話?」
譚人鳳儘管是文弱的小學教書匠,但此時表現了湖南人的傲氣,拍案怒責:「總部雖在東京,無人主持,總理漂乎海外,向無定蹤,從不過問會務,總於何有?理於何有?東京經費,總理向無接濟,所有開支,純仗同志攤派,勉強維持,並未以革命的名義四處招搖撞騙,你們以同盟會名義,設一事務所,住幾個閑人,辦一份報紙,吹幾句牛皮,哄騙華僑巨款,就算本事衝天,而敢藐視一切嗎?」
譚人鳳之所以激動,是因為早就看不慣胡漢民習慣於阿諛奉迎的作派,便越說越氣,揮拳就打。此時趙聲連忙拉住譚人鳳說:「先生息怒,先生息怒,道不同,不相與謀,往後各行其是便了,理他何為!」
說一千道一萬,譚人鳳還是教書匠。一會兒過去,他就為香港之行懊悔,並很為自己的失態而慚愧。第二天,赤誠而耿介的他請趙聲、胡漢民喝酒,先以一杯敬趙聲:「願君為國自愛,毋過激過郁。」又以一杯敬胡漢民,慷慨直言:「勸君放開眼界,天下事斷非珠江流域所能為,我為黨務,往返香港三四次,從此別矣。」
是夜,譚人鳳乘船返東京,黃興以300元送行。譚人鳳站在船頭,仰望長天夜色,迎著海風,心中黯然神傷。
在東京的時候,黃興將其名下的債務盡數委託譚人鳳料理,每月需付利息百餘元,他無錢付息,常遭債主登門催逼,不勝其擾,現在這300元錢,還不夠償欠債的利息。船離維多利亞港,譚人鳳望著漸漸遠去的燈火,想想五十白髮人所受的屈辱,他倍感心寒(譚人鳳:「石叟牌詞」之二十三,《譚人鳳集》,P360-361)。雖然,他不怪克強,但是,深信風水的他,深感推翻滿清的革命路上,上蒼沒有讓克強雄而英、英而雄,這是老天的的不公,革命因而總是在走彎路。
赤誠瀝血是他人生的寫照
譚人鳳雖然最終沒有加入國民黨,但他是同盟會各分支機構的召集人,他是維持著革命的航船在風雨飄搖中前行不至於下沉,而總是四方調停的人,不但是同盟會中人人敬仰的老人,也是名副其實的同盟會「大哥大」。他一生為民主共和奔走,其深明大義受到各方面公認,正如其摯友章炳麟評價:「若夫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者,唯君一人而已矣」。
1911年秋黃興和譚人鳳的詩中也這樣評價他心中的老大哥:「能爭漢上為先著,此復神州第一功。」其實,黃興的意思很明顯,當年是你一定要在江蘇、湖北、湖南建立中部同盟會,要在兩湖舉行起義,現在,武昌起義成功了,你是頭功啊!
1913年春,宋教仁被暗殺,譚人鳳曾經提醒過他的這位忘年交,可是,事已成實,又能怎麼樣呢?
不,革命並沒有大總統所欣喜的那般。他於是立即離開北京到上海,其時兇手武士英已被捕獲在押,趙秉鈞、洪述祖與應夔丞的往返函電,也在應家搜獲,可說鐵證如山。他向孫中山、黃興詢問主張,孫中山說,若有兩師兵,我當親率問罪;黃興說,此案證據已獲,當可由法律解決。他反駁說:「孫先生之說空談也,兩師兵從何而來?黃先生之說迂談也,法律安有此效力?」譚人鳳當時主張遣使促湘、粵、滇三省獨立,再檄各省同興問罪之師。雖然事實證明,他這個主張也是行不通的。但是,他對失去宋鈍初的痛心程度可見一斑。
為了替宋教仁討回公道,他一會往北京見袁世凱,一會往武昌見黎元洪,儘管他對此兩人都不喜歡(說他在選臨時大總統時,投了黎元洪一票,大李認為不確切),但是他想進行各種調整,想通過他們為宋教仁的亡命討個說法。可他的結果又是枉費心機。
說他為革命嘔心瀝血也罷,說他像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為孩子奔走也行。總之,他的赤誠,就像當年為國旗,孫中山和黃興之間鬧矛盾,他左右兩邊來回跑、用心勸說一樣;也如他在長沙,發現焦達峰的都督府一片混亂,立憲派組織了一個參議院總攬全權,焦達峰遇事受挾制,他看到了焦達峰的危機,有勸過年輕的都督一樣;也一如他在廣州的新軍誓師大會上,當場寫了一首軍歌激勵士氣,大聲地朗讀 「湖南子弟善攻取,手執鋼刀九十九。電掃中原定北京,殺盡胡人方罷手」一樣。
同樣,他的這種勸說,有如1913年南京獨立,各省紛紛電賀,湖南的譚延闓左右搖擺時,他所使出的渾身解數一樣。
他總是那麼赤誠和熱心,他總是那麼擔當和負責,上天理應多給他些時日,哪怕成立後的民國政府真的沒有任何職務,就像袁世凱那樣假惺惺地補個上將銜給他,讓他的生命長度拉長,看到湖南人主政的那一天,好使他這個曾經的風水先生面對毛澤東時,不會再發出「英而不雄,雄而不英,有人只知放大炮」的感嘆。
1920年的4月24日(農曆三月初六),他匆匆走了,終年60歲。長子譚一鴻扶柩返里,葬於新化縣文田鎮茅田村。
大李於2017年10月17日,從滬昆高速隆回縣下口,沿著省道往北的新化方向行駛,在經過司門前鎮(魏源故居)、鴨田鎮後,到達南灣村譚人鳳的故里,拜訪了其年久失修的故居,雖然領略了雪峰山下的綺麗風光,但看到故居房屋風雨侵蝕、破布招搖、地面泥濘,堂屋內掛像兩側雜物堆放,霉氣撲鼻時,不免心酸悲愴,黯然失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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