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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聊聊鄙棄

1、

我最近沒寫文章。沒寫文章也不是因為忙,是因為沒什麼想寫的。

沒有想寫的,就不硬寫。這是我現在對待寫作的態度。以前上班時,寫作是主業,是要在技術上追求一下的。一點功也不用的話,有點對不住單位發的工資。現在不用上班了,用不著對單位負責,寫與不寫,寫多寫少,都沒有問題。

不對單位負責,不代表不對所有人負責。還是要對自己負責,對讀者負責的。只要生活在世間,就是緣起的,就是跟別人有聯繫的。抱著對自己、對讀者負責的態度,就應該想寫寫,不想寫不寫;不能為了更新,硬憋一篇出來。不寫,至少不製造垃圾,寫了,就有可能製造垃圾。什麼叫寫作態度認真呢?——不是要天天寫,堅持寫,而是每當寫下一行字,就捫心自問,這行字有多大可能是在浪費別人時間?要至少對一部分人有裨益的可能性,才好寫出來。寫一篇垃圾出來,浪費自己的時間就算了,但是浪費別人的時間怎麼辦,別人就是原諒你,你也不好意思呀。

而且,寫作本身,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生活更加重要一些。當然,比起遷善改過,生活也是無足輕重的。

2、

最近,有兩位讀者發到後台同一篇文章,是挖苦嘲諷佛教徒的,稱之為「中華野生佛教徒」。她們看了轉給我,問我怎麼看。其中一位寫了好幾百字。

我說,像這種文章,不用太在意它。

她回我說,您說的對,但我覺得您並沒有解決我的問題,也許我就是希望聽到您嚴厲地批評它。

我仔細看了她發給我的長長一段話。

她告訴我,自己很少接觸外界的學佛師兄,因為必須在家照顧癱瘓在床的父親,不能出去工作,已經三年多了。她如饑似渴地聽某位老法師講經,一句佛號求生凈土,但偶然跟別人聊起,卻發現別人很鄙夷她。那位鄙夷她的人,曾經在她心中地位很高,學佛也比她早得多,知識也淵博豐富。她很苦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走錯路了,還是對方「變異」了。

這讓我想到《周易》里的一句話:「舍爾靈龜,觀我朵頤。」

靈龜,是不需要吃東西的;朵頤,就是「動下巴」,「朵」是動,「頤」是下巴。比喻一個人去羨慕根本不值得羨慕的人。

看了她的經歷,我是很讚歎的。一個姑娘能夠照顧癱瘓在床的父親三年,這不比什麼都好嗎?這不比上網發帖當個噴子好太多了嗎?

一個學佛的人,能夠一句佛號求生凈土,這種善根福報還不夠大嗎?還有什麼必要因為跟別人道路不同而苦惱呢?

我看了那篇諷刺「中華野生佛教徒」的文章,並不怎麼生氣,有兩個原因。一是,那篇文章所舉的現象,並沒有太大問題,問題在態度和判斷力上。判斷力上,比如把「不信滾」這種話看作瀟洒和超脫。態度上,作者一幅看透了世事的樣子,似乎絕大多數佛教徒都是白痴,沒有任何智商。當然,作者也知道開地圖炮的風險,行文到末尾,兜了一筆,表示也有不蠢的佛教徒。現在流行的文風,就是這樣。這樣的文風,如果不是寫佛教,而是寫幣圈,根本不會有人抗議。

很多時候,一句話得罪人,並不在於這句話說的對還是不對,有多少道理,而在於講出這句話時,對別人的態度,是鄙視嘲諷,還是尊重諒解。

第二個原因是,依佛教看,鄙視嘲諷別人的人,不是值得憤怒的,而是值得同情的。因為那種特點,只會給自己和他人帶來痛苦和麻煩。

有人挖苦人特別厲害,他不以挖苦人為瑕疵,倒以此為本事。如果他有足夠的遠見,能觀察到挖苦他人給自己結下的種種惡緣,必定會後悔不已。這種惡緣不是說要下地獄,而是說,你挖苦別人,別人也會挖苦你,你嘴上說,不介意別人的挖苦,實際上,如果你根本不介意別人的挖苦,你就壓根兒不可能有挖苦別人的慾望和衝動。就算別人不挖苦你,你這種做法,也不可能得到有識之士的欣賞。在你需要做一些事情的時候,就會因為造下的惡口而受到阻力。你嘴上說不在乎別人欣賞與否,但真正影響你發財的人對你的欣賞與否,你能不在乎嗎?

生活中很快樂的人,事業上很順利的人,大都是有修養,很客氣的人。也有脾氣大的,暴戾的,因為聰明,也能獲得世俗上的成功,但幸福程度必定打了很大折扣。

這樣的人,佛教來看,是阿修羅道。他好勇鬥狠,要靠把別人斗下去,至少是奚落一番,才能夠愉悅。但這種愉悅,不是真正的愉悅,它會吞噬感恩的心,覺得別人欠自己,世界欠自己,自己誰都不服,到最後,不服又不行,所以他會苦惱。

如果能看見一個人的苦,你就不會太苛責他。

3、

有時候,我常常想:學佛,到底學的是什麼呢?

大概就是「覺悟」。發現如是的因,得到如是的果。如果不想要「如是的果」,就不要種「如是的因」。

佛教里講兩種人:信行人、法行人。信行人,是信願增上的。他可能稀里糊塗的,道理還沒有明白,就信了。法行人,是智慧增上的,是信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

普遍有個誤解,以為信行人和法行人,是不同的兩種。其實,但凡法行人,必定首先是信行人。如果一個人連「信行人」都不是,說自己是「法行人」,那真是愚蠢到家了。

那位姑娘,在我看來,是很可貴的。有些人學佛,學得趾高氣昂,走到哪裡都不可一世,這有很大問題。學佛能學到謙卑柔和,任勞任怨,路子就基本對了。但是不要看不起人家,對人家生氣,一生氣,路子又偏了。

一般人中間,有種鄙棄佛教信仰者的風氣,似乎科學知識不夠,才用宗教來解釋。佛教徒中,也有一種傾向,學教的看不上念佛的,覺得念佛的笨,是愚夫愚婦。有次,我碰見一位清華畢業的研究生,也對佛教感興趣。他問我,怎樣看待大乘八宗,對哪個宗更傾心?我說,都差不多吧,要是就熟悉程度說,對凈土了解多一些。他點點頭,嗯,凈土比較適合中國人。我問他,你呢?他說,我就對唯識比較認可,覺得只有唯識科學。我問他,實修上呢?他說,談不上實修,沒有時間。

其實,唯識宗也是重實修的,有「五重唯識觀」。如果不去踐行,只鑽研名相,可以說是捨本逐末,買櫝還珠了。不過,學凈土的人,也常常看不上學教的,覺得不能往生凈土,一切都是白搭。這種看法也有流弊。還有些人,喜歡搞些量子力學、心理學進來,如果自己確實這方面有素養,像朱清時先生,那倒不妨;如果自己兩邊都不懂,又愛瞎摻和,往往給人留下「神棍」的印象。

孔子說,「惡紫之奪朱也」。別的顏色還好,他不說「黃之奪朱」,「綠之奪朱」,因為那些明顯看得出差別。紫跟朱相近,就容易把朱奪走。有些佛教徒給人留下「神棍」的印象,別的佛教徒跟著挨罵,也應該接受這一點,畢竟是共業。

4、

當一個人真正做到自身受用,就能夠越來越不懼怕誤解與毀謗。有時候,聽到別人一句話很刺耳,也不全是因為別人態度不好,還可能因為別人確實說對了,至少別人話里包含了某種程度的事實,刺中了自身軟肋。

如果一個人足夠聰明,他不會通過標籤去看待任何人和事物。「標籤」,佛教里叫「名言」。名言是要表現事物的「自相」,卻只能表現出一類事物的「共相」。因為「自相」說到底是不存在的。一個人身上每一處跟別人相似的地方,都只是相似而已,都是有差別的相似。所以,當看到一篇文章談到某種現象,因為跟自己有一定程度的類似,難免會不舒服。每當自己不舒服的時候,恰恰是「我執」暴露的時候,是自身瑕疵得以呈現的時候。明了這一點,一切境遇,無論順逆,都是加持;一切相逢,無論苦樂,都是善知識。

「都是善知識」,並不代表真的就是善知識,只代表如果你善於利用,可以令一切有情成為善知識,一切境遇成為加持。像那個姑娘,因為不喜歡一篇文章,希望我激烈地批評,如果我批評了,我可能不容易成為她的善知識,更容易成為她的惡知識——不管我對那篇文章態度如何。因為並沒有從根源上消解她對不同見解的怨恨,反倒因為她讚許的人的批評,令她更加執牢自身的見地和傾向,連同其中的瑕疵也一併執牢了。

很多時候,你讚許一個人,並不因為他是對的,只是因為他跟你相似。當你發現他跟你的不同,甚至在某些你特別堅持的事情上,他站在與你相反的立場上,你就開始討厭他了。很多時候,我們愛別人,愛的是自己。

一切優點與缺點,並不是優點與缺點,只是在不同的境遇里呈現出的與境界相順或者相違的特質。恰恰是她身上那種易於執牢一種見地並信受奉行的特質,令她容易生起凈信;也恰恰是這種特質,令她對那些與自己見聞覺知不洽的有情,難以寬容理解。我們的一切優點,在某種境遇下,總會成為弱點。乃至於從來不需要吃東西就能長壽的靈龜,在看到別人大快朵頤的時候,竟然也生起了羨慕。

當優點變成弱點時,不要懷疑它,它只是某種特質和某種境遇湊泊和合時顯現的相,在另一種境遇下,它又熠熠發光了。當弱點變成優點時,也並沒有任何足以驕傲和憑恃的地方。自覺聰明淵博的人,在面臨苦惱恐懼的時候,也許應當覺察,自己最匱乏的特質,在那些曾經被自己鄙棄的人身上,正閃耀著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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