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豈無方仲永

過年回老家，一向不怎麼看電視的我，也總是不能免俗，要陪爸爸媽媽看一點節目。除了大年三十兒晚上的八點檔，這個假期里令我最為感慨的節目，是某一期的《最強大腦》。

在這期節目中，山東籍的高二學生陳家庚，對決東南大學土木結構博士生沈宇洲。最終，陳家庚以更勝一籌的洞察力和反應速度贏下比賽。比賽的過程算得上緊張有趣，但我在看的時候心裡就犯起了嘀咕，果不其然，之後到網上一搜，果然看見了這樣的標題——

《最強大腦：博士生竟然比不過高中生？這就厲害了》

《最強大腦：高中生贏得博士生，這件事你怎麼看？》

《牛！16歲天才秒贏博士震驚全場》

……

如大家所見，原汁原味的震驚體，熟悉的「天才兒童」配方。可能很多朋友會說，嗨！見得多了，這個不稀奇。

但「天才兒童」這幾個字，卻總讓我回憶起一些事。

1

年少無知的時候，我也曾參加過一檔答題類的綜藝節目。

在節目錄製的過程中，讓我印象格外深刻的是一位只有五歲的「天才少女」。選手們朝夕相處的那段日子裡，常常有在後台無聊侃大山的機會，出於好奇，我也常關注這位小天才，到底天才在何處。

不幸的是，最終我和另幾個朋友不得不承認，小姑娘非常可愛，記憶力較之同年齡段的孩子，或許也略勝一籌，但要說「天才」，恐怕還是非常值得商榷的。

可憐的是，不夠「天才」的小姑娘，在後台顯得非常活潑愛玩，卻總要被媽媽揪過去記住一堆莫名其妙的知識。比如古代四大美男是哪四個，非要她一個一個記牢。她以知曉多少這些雜亂無章的小知識來衡量一個人是否「博學」。

我們都看到了，那母親的眉眼裡，潛藏著遮掩不住的焦慮感。她，才是女兒成為「天才」的總設計師。

2

到底是很久之前的黑歷史了，也無意於把節目的名字說出來。講這個故事，無非是想說，從那以後，面對所謂「天才兒童」的戲碼，我始終會保持一份警惕。

我們常常談起，消費主義的時代大潮之下，人們也不可控制地把自己異化成為消費品。這兩年盤踞熱搜的大件事，常常也和「人設」的崩塌息息相關。所謂人設，簡單而言就是迎合大眾的審美口味，將自己變成滿足大眾口味的消費品，以攫取更多的利益。

但「人設」者，大抵總是會崩塌的，無他，設定出的畢竟是虛假的，是會露餡的。但天下滔滔，熙來攘往，大家還是焦慮地往自己身上貼著各色的標籤，生怕趕不上時代的末班車。

「天才兒童」，也不過是這琳琅滿目的「人設」之一。

他們是帶著目的來的。

3

子曾經曰過，做人不能假清高。所以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忙碌的工程建設我總是尊重的。有時候也想，若是自己有機會起那麼一座高樓，就算明知道要塌，也很難不動心。

但我很不能接受家長將自己的焦慮投射在未成年的孩子身上， 北宋王安石有名篇《傷仲永》，文中的仲永在文學上可是真正有些天才的，但一旦出名，就難免遇到這樣的事情——

「邑人奇之，稍稍賓客其父，或以錢幣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環謁於邑人，不使學。」

仲永的父親，若是活在當代，恐怕也是一位帶著兒子到處上電視節目的總設計師了。

仲永者，穎銳或稱天才，最終尚且泯然眾人。我不排除有真正的天才兒童存在，但大多數情況下，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讓一個天才得不夠明顯的兒童，在五六歲就背負起天才的名號，這基本上會毀掉孩子的一生。

我有認識的人，二十多歲還在從所謂神童光環中尋找安慰，根本無法面對自己的平凡。

可是這點兒賬，又怎麼算得清楚呢？

4

更可怕的是，吃人者並不僅僅限於仲永之父們，那些「奇之」者，「賓客其父」並「以錢幣乞之」的人，嘴角也都還有未來得及擦拭的血跡。

如，開頭提到的那篇《牛！16歲天才秒贏博士震驚全場》中，還變本加厲提供了許多相似的例子，小標題大概有——

12歲天才少年秒殺清華北大學霸；16歲少女2秒算出15組7位數總和；14歲姑娘們三次蟬聯世界冠軍；00後16秒彈751個音的《野蜂飛舞》；3位00後小學生髮明「王者農藥」；00後小外交官口才逆天……

由是更加不適了。這些個新聞里，傳達出很多異常扭曲的價值觀。

比如，小孩子戰勝博士生的戲碼里，這博士生，這清華北大的學霸，也不過爾爾嘛——！

又比如說，人家家孩子上了電視，家長多有面子，我們家仲永也挺聰明的嘛——！

我想問問大家，現如今的媒體們搞出來的這些個東西啊，到底是在吸引誰的目光？

5

在消費他人的同時，我們自己常常也淪為可悲的犧牲品。

《中華小當家》里有一個故事，深山裡的大宅子里，邪惡的廚師用誘惑性的美食讓全家人上癮，當小當家來到的時候，男女主人身體枯乾，神情倦怠，每天就等著那道誘惑性的紅色的湯。

這像是一個絕妙的隱喻。一如資本把握了我們的口味，小心洞察了你我心中最陰暗的褶皺，那攥著大把鈔票的廚子們開始炮製出一道道豐盛但缺乏營養的大菜。我們貪婪地吃著，終於有一天忽然發現自己的身子被掏空了。

所以，當反智主義重新開始蔓延的時候，我總覺得這不過是我們被消費主義奴役的必然，腹黑地說——通往「自由」之路嘛！

習慣了各式消費品的人們，開始讀不進去長一些的文字，更不必提讀有深度的書了；混跡於社交媒體的我們越來越像是一個巨嬰，一言不合就抬杠反對大罵不休，至於深入地去理解別人的意思？別逗了，我怎麼可能是錯的。

最後，大家都覺得自己正確了。於是皆大歡喜，歡迎來到《美麗新世界》。

6

可是，誰來回答《狂人日記》里那撕心裂肺的一問，誰來救救孩子？

我，也怕得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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