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霧,心中結

已是三月里了,小城的天氣仍是不太好。天空始終陰沉沉的,一副板著臉裝滿了心事的姿態。冷空氣眷戀著這片土地,盤桓不前,再往南,越過巍峨連綿的南嶺,即是一片開闊地。墨綠色的山巒被稠密如絲的雲霧包裹著,偶爾能辨出半山腰「綠化祖國」那幾個漢字。這般天氣,實在教人暢快不起來,穿著薄羊毛衫覺得沉重,可只披件單外套又有些冷。就算想奮力跑起來,酣暢淋漓地沿著河道跑一圈,甚感阻礙頗多。

這天下午,提前下了課,我和林霜像往常那樣來到河邊散步。自我們交往之後,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散步作為交流感情的方式,這是一種相互之間的默契。我本來是習慣慢跑的,雖然跑得不快,也算能跑上五公里。但林霜跟不上我慢跑的節奏,她喜歡羽毛球之類的室內運動。

河濱大道是去季秋天修好的,鋥亮的柏油雙車道路面,沿途種了些熱帶的棕櫚樹,的確是戀人散步的好去處。灰白的石制圍欄沿著河岸,像仿製的長城模型,向遠處延展開來,河水在腳下輕柔地拍打著堤岸,像熟睡中的嬰兒在喃喃低語。為了慶祝這條集防洪和觀光為一體的河濱大道建成,管理部門特地舉辦了一場盛大隆重的慶典儀式,請來了省里防洪辦的領導剪綵,連續幾日,歌舞不斷。

回想起過去,到了陰雨連綿的夏季,一夜降雨過後,河水暴漲,大壩開閘泄洪,洪水奔涌而出,隨時可能沒過堤岸。低洼處街道浸泡在渾黃的雨水中,形狀各異的垃圾像死魚翻起肚皮一般漂浮在上面。

風,裹挾著初春的寒意,從河邊陣陣吹拂過來。狹長的浮洲安逸地趴在河心,只顯出大致的輪廓來,樹叢團簇成堆,倒影錯落起伏,綠了河面。高壓電線塔越河而過,不時有野鳥驚起。

「你冷嗎?」我看了一眼身邊的林霜。她眉頭微蹙,只是搖了搖頭,又將視線移向了遠處。

我聽見內心嘆息一聲。

「我最近在讀村上春樹。」我又說道。

「嗯。」一句細若蚊聲的回應,聲音輕得好像她不在我身旁,而是從極遠的天邊飄來,撞在濕氣重重的低氣壓上頭,跌落到地上。幾乎不附加任何感情,似乎只是告訴我她在聽而已。

「我記得你一直很喜歡村上春樹來著。」

「是嗎,很久的事了吧?」說完,她頓了頓,低頭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像是要從中找尋些什麼。接著,她原本攏在一起的雙手鬆開了,就像塵封已久的記憶大門被打開了一樣,「對,高中的時候確實很喜歡村上春樹,可是也沒有到痴迷的地步,大家都喜歡嘛,所以就讀了很多。」

「有一次你被老師沒收了一本《挪威的森林》。」我不失時機打趣道。

「記不得了。」她顯出一絲苦笑,灰朦朦的霧撲在臉上,她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朦朧了,彷彿這笑完全是霧氣扭曲出來的。

「可是我一直記得很清楚。」

「你什麼都記得。」她埋怨似的說了一句。

「因為喜歡你,所以才記得清清楚楚。」多年以前的課堂上,她低頭翻動《挪威的森林》,看得出神,連老師走過來都沒發覺。老師說了句什麼,她把書放在課桌上,原本白皙的臉紅彤彤的一片,像夏季傍晚的火燒雲。那個記憶片段像一張照片,一直存放於腦海里,至今猶未褪色。

她生硬地擠出一個笑容,權當是對過去的緬懷。

「那現在還喜歡村上春樹嗎?」

「都過去了那麼久,我連大致內容都想不起了,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了。」

「好吧。」我悻悻然,打住了話題。

「說這些還不如談談結婚的事。」林霜的語氣變得凝重了,彷彿沾上了空氣中的水分。

濃霧依舊無聲地蔓延,河水、廣場和樓房從眼前消失了,四周似乎只有我和林霜兩人,我努力想衝出層層濃霧的包圍,說道:「如果你想結婚的話,我當然同意。如果不願意的話,現在這樣也可以。」

「嗯。」仍舊是不附加任何感情的回答。

「你也知道,我們這種小地方,交往那麼久還不結婚,在別人眼裡,多少有點古怪,」我猶豫再三,終於開口,忐忑地問道,「那,你是怎麼想的?」

「你決心要認真寫作嗎?」林霜反問道。

林霜忽然這麼一問,我頗有些意外,稍加思索,揣摩著這句話的含義,肯定道:「當然。」

「你為什麼寫作?」

「大概是源於喜歡吧。」我稍稍遲疑了一下說道。我轉過頭,瞥見林霜長長的睫毛如柳葉般垂著,心裡又是一動,道,「就像我喜歡你一樣。」

「我怎麼從來沒見你寫過我?」

「一定要把你寫進去嗎?」

「你說呢?」她瞥了我一眼,不滿地甩了甩手,往前走著。

「要是把你寫進去,裡面的形象你又不會滿意。」

「借口,你都沒寫,怎麼知道我不會喜歡。」林霜的聲音似乎越來越遠。

「但是……就算沒有把你寫進去,我喜歡你這件事都不會改變,你在我心裡的位置也絲毫不會動搖。」我慌忙道。

「算了,我不和你計較這些了。反正你從來不會討好我。」

我無奈地笑了,說:「我沒有討好過你嗎?」

幾乎沒等我說完,林霜停下腳步,回過頭冷冷地反問道:「有嗎?」

我們僵在原地,對視一眼,只持續了短短一瞬。

林霜又說道:「那我問你,對你來說,喜歡寫作和喜歡我的感覺是一樣的嗎?」

「這是不一樣的事情。」

「你說說看,怎麼不一樣?」

「寫作就像是一種使命,這份使命驅使著我前進。路途遙遠,布滿荊棘,不知終點在何處,其中有許多岔路,一不小心踏進去,就會迷路。有時迷茫,有時疲憊,就算偶爾停下腳步,歇息片刻,那也是為了繼續前進。說到底,與其說喜歡,毋寧說是內心的驅使。可不管怎麼說,我非得堅持下去不可。」

「然後呢?」她盯著我的臉,平靜地說道。

我斟酌著詞句,說:「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內心很平靜,彷彿停留於碧藍湖面上的一葉小舟,安逸、與世無爭地盪著。能看見湖面上絲絲漾起的波紋,遠處的竹林隨風搖曳,倒映在湖面上。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個,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了。」

「你真的這樣想?」林霜昂著頭。

「當然。」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林霜輕咬下唇,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一句也沒說。

一大團墨色的烏雲移了過來,趕走了霧氣,天空被壓得更低了。冷冽的風胡亂撲在身上,我抬起頭,指了指雲團說道:「好像要下雨了。」

林霜卻好像沒聽見似的,一會看向遠方,一會盯著路面,仍朝前走著,邁著輕快的步調。

一個老太太,穿著樸素,一隻手提著大麻袋,一隻手拿著根帶鉤的長鐵棍,沿著河邊走著,慢悠悠的。我們經過她身旁時,她湊近垃圾箱,長鐵棍在垃圾箱里翻弄著什麼。林霜瞥起嘴,挽起我的手,加快了腳步。不遠處的廣場上,稀拉走著些人,一隻紅色的風箏飄在廣場上空。

過了片刻,走得遠了些,林霜開口說道:「我想去旅遊了,什麼時候去旅遊呢?」

「學校什麼時候組織?」

「我們兩個人去不行?」

「兩個人會不會太無聊了?」

「什麼呀,兩個人才自由。」

「可是,你不是一直說我無聊嗎?」

「平時你就是沒勁,要是旅遊就不一樣了。」

「那你想去哪裡玩?」

「我想去日本。富士山、東京、秋葉原、北海道,好多可以去的地方。就這麼定了,暑假去日本。而且,旅行對你寫作也有好處吧?」

我笑了笑:「去日本嘛,當然沒問題,就是怕你覺得我太悶了。然後說不好玩,要回家。」

「上次去雲南就是無聊嘛,和你是不是太悶沒什麼關係。」林霜嘟囔道。

「去雲南也是你選的。」

「每次都是我拿主意,那你倒是出個主意。搞得好像我樂意拖著你去旅遊一樣。」

「那就去日本。」於是我說道。

幾個穿著運動服的中學生走了過來,相互推搡著,嬉笑著,有打有鬧,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的活力。你一言我一語,近了些,我開始聽見他們在討論什麼。

「莫耶斯到底行不行,打個希臘球隊還輸。曼聯現在到底能贏誰?」

「莫耶斯肯定又會說,我們還是不知道如何贏球。」

「命中注定的一個,呵呵……我覺得是命中注定下課的一個。」

「哪個教練不下課呢?現在的足球就這樣。」

「莫耶斯真他媽是個足球天才。」

「還簽了六年合同,說不定莫耶斯夏季就得走人。」

「哪有那麼誇張,曼聯高層向來很有耐心的。」

「你以為是談戀愛啊,動不動就十年長跑。」

中學生蹦蹦跳跳著,又走遠了,我回過頭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好似我們之間有什麼東西也在離去,無論怎麼努力也留不住那東西。一陣莫名的情緒涌了上來。

墨色的烏雲團團擠在一起,像一塊鉛,好像要墜下來似的。我伸出手掌,平攤於空中,想要把墜下來的烏雲接住,說道:「好像真的下起點雨來了,我們還是回去吧。」林霜也抬起頭,努了努嘴:「真是煩,還沒走幾步,又下雨。」

我伸過手,越過林霜的肩,攬住她,往學校方向走去。她的身體很暖和,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正前方的半山腰,一列綠色車皮的火車自南邊的隧道鑽出,穿行過正前方的半山腰。很快,火車駛過北邊的高架橋,消失在視野里,只餘下長鳴,在雲團與山澗連接處,在河岸與濃霧交織處,久久地激蕩迴旋。

夏季的時候,河濱大道的堤岸塌了,市裡和省里的電視台都來了,半年前圍觀慶典儀式歌舞的群眾,如今圍觀的是塌掉的河濱堤岸和聞訊而來的電視台記者。畢竟這是誰也沒想到的事,小城似乎又回到了過去,低洼處街道浸泡在渾黃的雨水中,形狀各異的垃圾像死魚翻起肚皮一般漂浮在上面

那天下午,我瞧見林霜在市場買魚,她捲起褲腳,提著一隻籃子,俯身和賣魚人說著些什麼。一條髒兮兮的馬路,將我和她的世界隔離開來。行人和車輛穿梭,視線時不時被擋住,好像被剪輯成零碎的記憶橋段。我佇立在原地,望著她的身影,直到視線漸漸模糊。

我又恢復了慢跑的習慣,每天下午去河濱跑步,除此之外,小城仍舊像過去那樣,什麼都沒變呢,甚至說和世紀初的時候也差不多。歲月緩慢地流逝,生活平淡、擁擠、忙碌,像褪色泛黃的老照片,將所有人都定格於那一瞬間,幸福熱鬧的瞬間。

唯獨我,只能獨自前行,遠離繁華和喧囂,一直跑下去,不顧一切地跑下去。


寫到這裡,門鈴響了。思緒像一根緊繃住的弦,猛然斷開,意識的尾音仍舊殘留在空氣中。我沖門外喊道:「來了。」

我擱下手中的筆,擺在一摞稿子上沿,目光停留在剛寫下的那一行——「那個時候的日子是,真的很美,而且我覺得那樣的日子是不可能再有的了,我覺得最難的是怎麼樣去let it go……」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我趕緊拿起筆,在上面畫上一條刪除線。

我挪動身軀,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太陽暖洋洋的,曬得我昏昏欲睡,嘆息一聲,站立起身,移開椅子,往門邊走去。午後的陽光穿過細長的條紋百葉窗,投射進來。稿紙被我起身帶起的風驚擾,從睡夢中醒來,慌忙從桌上飄起,在書桌和桌椅之間翻滾起舞。橘色的陽光如細碎的木屑,灑在紙上,散發著植物纖維的清香。

我開了門,門口等候的人開口道:「你的快遞。」說完遞來一個方形小包裹,我簽了字,收下包裹。他調頭就走,沒有任何一句多餘的話。

我獃獃地看著手中的包裹,忽然沖他說道:「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他回頭和善地說道:「你昨天有快遞,也是我送的,你記不得了嗎?」

記不得了,我輕聲說道,他已走了很遠。所有的一切都記不得了,我重複了一句。

這是一個從遠方寄來的快遞,我掂量了一下包裹的重量。不知怎的,我忽然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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