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倖存者,瑟縮在角落

春節算是過去了,一場「離去—歸來—再離去」的國民大戲轟轟烈烈地演了大半月,終於收場了。我,也是戲中人。一年復一年,戲的主題多有相似,有關團圓,有關鄉愁,有關隔閡,有關矛盾。而今年我感受最強烈的,是對文化失落的無奈與嘆惋。

緣起於春節重訪老宅一事。所謂老宅,指的是我爺爺奶奶舊時的居所,隱於山間,現已荒敗。小時候,每逢春節,兩位老人就會帶我們上山拜祭曾祖父曾祖母。後來,回老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在老家的時間越來越短,這項常規活動就在我的生活中慢慢地消失了,正如慢慢消失的故鄉。今年,不知是誰最先提議的,讓我們再去山上故里看一看,於是,難得地,多年以後,三代再齊聚,向家鄉的過去進發。

老宅·屋後

這麼些年,新修好的環山公路也已經成了家鄉的舊人了,而我們的終點在更高、更深處,環山路也力所不能及,開車至半山,剩下的還需要靠步行。叢生的雜草快沒了幾代人一步步走出來的小路,不過還好,雖歷經風雨飄搖,故里依舊在。

屋外一堵牆上,曾經爬滿了仙人掌,對,就是一株仙人掌憑著一股野勁,欣欣然然竄上了牆。以前,我從不關心禮堂里的儀式與屋內的境況,卻對它格外上心。今年再看,已經不在了,連個蹤影也沒留,說是連年風雨摧殘,死了。記得我和幾個朋友提過它,他們面露疑色,我就想著,有時間回來拍個照給他們看看,這下可好……

至於房屋本身,小時候,我總當它是一片廢墟,湊近了些,昏暗無光的老宅讓人心悸。所以,那時我基本上在屋外破舊的小禮堂中完成祭拜儀式後就離開。這一天,是我第一次推門而入,涉足屋內,跟著爺爺和爸爸。

昏暗的屋內

蛛網滿布,雜物散落一地,那是久無人居又被人洗劫過的模樣。家中許多物什失竊,曾祖父曾祖母存著的銅錢沒有了,原來的一套器樂,如今就剩一隻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爺爺和爸爸向我介紹屋裡的情況,面色如常,看來這事已經發生許久了。

屋內一片狼藉

可惜了呀!兒時的我肯定是不會有這種感慨的,但是現在,多讀了兩頁書的我,正為這些物件的流失而深感遺憾。作為那年此地生活風貌的忠實記錄者,它們具有重要的民俗學乃至於歷史學價值,要知道,不是上古文物才需要我們用心封存。不過,我又很慶幸,在一條條的文化之脈被斬首於天災人禍面前時,因為藏於深山,它逃過被拆除被城鎮化這一劫,以莊子所言——無用之用的方式倖存於世。

離開時,爺爺又做回幾十年前的那個住戶,熟練有序地前後給栓上了門。我說,我們把這兒收拾收拾,都可以改造成家庭博物館了呢。

古鎮一隅

這一年春節,我們一家還去了附近的古鎮遊覽,回家時,踏進熟悉的大院落,我和表妹相視一笑,原來花了大半天時間,我們是去了別人的地方,看了自己的家,何必呢?為什麼呢?

我的整個童年時光(大致是十歲以前?)都在家鄉村裡度過。記憶中的南方一隅,山水環繞,蝶舞蜓飛,池中多魚蚌,林間有鳥獸,與自然為伴,生活充滿野趣。生於城,長於城,或是北方的朋友們大概感受不到,甚至心下狐疑像是杜撰,但是,我很負責任地說,其實我還怨自己的文字太蒼白,丟了許多靈氣。

然而,純粹自然的另一面是未開發與不發達,信息閉塞如二十年前,人們大多不以為意,仍然安居樂業,可是,當一絲帶著更光明未來的氣息潛進來,變化(亦或是變故?)悄悄然地就開始了。最富冒險精神的人首先出逃,青壯年隨大流紛紛離散緊隨其後,大量農田失耕,村不復村。

當代人各種群體性癥候的成因中繞不開一個「房」字,買房,成了某種集體性夙願。而對於久居村中或者終將回歸鄉村的人們來說,除了買房,心心念念的,還有蓋房。他日飛黃騰達,衣錦還鄉,必修一現代複式小樓,以正其名。於是,土夯樓少了,一幢幢新樓自發地建起來,公路、鐵路的暢通更是催化劑,一時間,公路兩側的平地上,常見新老兩房相依而立,而後,自下而上蔓延開來。搬進新房的人們笑臉盈盈,心滿意足。

建設中的村落與城鎮

大家應該知道的,南方的村落多是依山而建,很不規整,沿路平地多,再建一座新房還方便些,但是越是往上就越麻煩,要是原有房址附近房屋密度大,就更增加了建設的難度。我們家就處在這麼一個相對尷尬的位置,故而遲遲不動工。當然了,此中因由複雜,位置問題只是其中之一。

眼見各位鄰里都住進了新房,家中長輩(主要是兩位老人)心有艷羨。其實這些都無可厚非,追求更好的居所、更好的生活條件乃人之常情,本就理所應當。但是,想到建新房很可能會拆了舊房,我心有抵觸。如果說,為山上故里的種種失去而無奈喟嘆是出於某種文化留存的公心的話,想要保護現有的老家,是摻雜著私心的。

我在家裡緩緩移步時會想,童年時期的記憶力真好啊,那麼多故事那麼多話一直記到了現在。房前屋後儲存著一幕幕與過去的我相關的影像,我從記憶膠片中,取出一卷,它便開始放映。玩蠟燭失手燃了一整捆木柴;爬牆上後山時踩了苔蘚,腳下一滑,重摔在地;被裝進大筐里用一把老秤移著秤砣稱體重……許許多多回憶與念想附著在這裡,拆掉?怎麼忍心?怎麼捨得?

傍晚,村外的公路

若是家家戶戶均如此這般「辭舊迎新」,無異於此地文化的一次集體入殮,當最後一個知情者化為塵土,後來者何以知?蛛絲馬跡或可循,但這乃是下下策啊。如今,各種歷史文化古鎮層出不窮,我也去過幾座,雖說不少都存在商業氣息過重的問題,但好歹它們因此而存續了下來,而且村(或是鎮)與民相依、互利,在現階段倒也不失為一個兩全之策。

義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於1972年拍攝的紀錄片《中國》里,對江浙一帶的古鎮著墨頗多。其實彼時那就是居民的日常生活場所,用「古鎮」一詞可能也不大妥當,總之,那時一派熱騰騰的生活氣息如今得以回頭再看實在難得,而更難得的是,現在重訪舊址,或仍可得見,可能不是全貌,但總歸是傳承了下來,這就是有意義的。當然,我並未對此做過細緻嚴謹的考究,這是基於對可知的江浙古鎮的數量等信息做出的判斷,如有不當,但請指正。況且,比起系統考證,此中之義才是我表達的重點。

有時候會反思,包括自己在內的許多人,對人,對事,對物,太不知所謂了,總覺得,怎麼了,沒關係,這不在著嗎?是啊,現在在,一轉身,一回頭,可能就找不見了。因為無人記錄,無人紀念,所以無人記得,徹底死去。倖存于山間鄉野的他們,誰知道,過兩年,城鎮化建設的觸角會不會伸到眼前,那時的他們,又將何去何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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