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為何席地而坐

昨天(25日)凌晨,第68屆柏林電影節舉行了閉幕頒獎典禮。

雖然今年華語片缺席主競賽單元,但有一部作品在最佳處女作獎的頒發環節,得到了特別提及——已故青年導演胡波的長片處女作《大象席地而坐》。

國際電影節不成文規定,處女作大獎只頒給在世導演

在頒獎禮的前一天,本片已經獲得費比西國際影評人協會頒發的論壇單元最佳影片獎。

這也是今年柏林電影節上唯一一道「華語電影之光」。

如胡波母親所說,「這個時刻我們確信,胡波的電影已經真正留下來了。」

胡波母親以版權代表人身份代為領獎

筆者曾經拜讀過胡波的作品,非常喜歡。這個從高中就開始進行寫作練習的少年,在文字方面下了足成的苦功;而更可貴的,是他確有其天分,作品有著散落在字裡行間的、可遇不可求的獨特質地。

胡波

所以藉此機會,想從文本入手,帶大家了解一下《大象席地而坐》小說原作。


主人公「我」,睡了朋友黎凱的老婆,被正好回家的黎凱撞破,黎凱當場跳樓自殺。

「我」追求的女人去了台北,而「我」為了把此事混過去,也跟著去了台北。在不甚愉快的見面聊天后,「我」和她一拍兩散。

「我」決定獨自一人去花蓮,看那隻黎凱和我提到過的,在動物園中席地而坐的大象。

在經過了一個自稱「流浪漢」,會做木雕的旅館老闆,第一個司機拉著臉的旅行團,兩個幫女人鎖上鐵門然後「互相看了一眼,仍舊很高興」的中年男子,第二個一車人都講閩南語的旅行團,一隻站在牛群里、瞎了眼的鴕鳥後,「我」來到了動物園。

「我」終於看到了那隻席地而坐的大象。


這個不足7000的故事,說來就是如此簡單,但它的迷人之處在於敘述方法,以及這種方法所塑造出的氛圍。

我們從開頭讀起:

第一次聽說這個事情,是在黎凱的家裡,他說花蓮市的動物園裡有一頭大象,「它他媽的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歡坐在那,然後所有人就跑過去,抱著欄杆看,有人扔什麼吃的過去,它也不理。」他原話就是這麼說的。他還告訴我他一直想去那看看這頭大象,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前天,黎凱跑到他家樓頂上跳了下去,因為他老婆劈腿了。但我知道黎凱對他老婆沒有那麼在意。黎凱回到家裡,他本來要去出差,但是發現自己的皮鞋拿錯了,兩隻不一樣,他常年吃一種安眠藥吃壞了腦子。他就把火車票改簽,然後回家,門大概被反鎖了吧,因為他的鑰匙打不開。等他進了屋,發現他老婆衣冠不整。

開場直接交代了最主要的情節性事件——黎凱之死,和最主要的故事線索——席地而坐的大象。同時直觀得展現了小說的氣質:冷靜、準確、疏離、喪。

黎凱也是文中唯一一個有名字的人,其他所有出現的人都使用的是代詞。

在他死後,被報道成了「苦難白領因妻子出軌激憤自殺」的新聞稿登出來,輿論分兩撥,一撥罵「我」,一撥罵他老婆,而「我」是如此看待這件事的:

這件事我失誤在,首先我認為黎凱一點也不愛他老婆,其實我也不愛,我只不過因為追求一個女人沒追上,才去找了黎凱老婆,因為我們在大學時關係很好。

黎凱不愛他老婆,「我」也不愛他老婆,可是「我」和他老婆睡了,他為此而自殺了。黎凱究竟為何而死?黎凱和我,到底關係如何?小說沒有交代。

筆者另外想到,「自殺」雖然是極端事件,但伴隨著絕望之下的盲目與混亂,日常中人們不也常常在為「不愛的」而惹上麻煩,付出代價?

在進入台北前,「我」簡單介紹了自己的工作——其實沒有工作,就是缺錢時,跟著朋友去開那些「出出主意瞎扯淡」的劇本策劃會。

不管我跟其中的任何一個人說起我沒錢了,他們都會拉我去開劇本會,他們並不想跟我扯上這種工作關係,只是怕我也許哪天會死掉,才會幫我。但我沒想到已經轉行的黎凱如此果斷。

(在一次摩托車事故後)我有點混亂,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是衝下懸崖,還是安然無恙,對這一生是比較好的解決辦法。

聯想到胡波本人在現實中的職業和他所選擇的結局,讓人在看到這裡時不由得頭皮發麻,後背沁出冷汗。

而到了台北,見到「我」追求的女人後,卻只是在對話:

「我們不太可能的,因為不是一路人,所以你跑這麼遠來找我,也沒什麼用。」

「那你跟什麼人是一路呢?」

「反正不是你,因為你不知道我的點,我也理解不了你。」

「聽起來可真複雜。」

她就如同這個世界,冷淡堅定得以「不是一路人」,拒絕了「我」。

「我」以對抗的、嘲弄的姿態對待遇到的人,比如在前往動物園的旅行團車上,沖一車人發火:

聽了半路我實在不耐煩,我說:「你們非要講閩南語話嗎?這車上就我一個人聽不懂,這是你媽的什麼意思呢?」

「誒?你怎麼講髒話?」

「我講什麼髒話了?」

「你講髒話了。」

「那你們就別說閩南話!」

之後所有人不再說話,他可能會把我扔下去,但他已經四十多歲,基本上打不過三十歲的我,所以我絲毫不擔心。我把一車人的心情都攪和得糟糕透頂。

在下山時,路過一個牧場,我去喝牛奶,看到有隻鴕鳥站在牛群里,它瞎了一隻眼睛,站在草地上一動不動。我感到很悲傷,需要扶著木頭柵欄。我看著那隻鴕鳥,不一會兒突然覺得很開心,因為我攪和得一車人都很失望。

全篇很少出現情緒描寫,此處是其一。在這裡,「我」以「把全車人的心情都攪和得糟糕透頂」而「開心極了」。

只怕,無論是誰來讀這篇小說,無論是誰讀到這一處,都能觸到那拂開文本便涌動出的,如深水一般的冰冷和抑鬱。

最終「我」到了很小,人也很少的動物園,看到了那頭大象,然後「我」翻越了柵欄。

我跑向那頭坐著的大象。身後有人喊著什麼根本聽不清楚。因為我得看看它為什麼要一直坐在那,這件事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一個問題了。

等我貼著它,看到它那條斷了的後腿。它看上去至少有五噸重,能坐穩就很厲害了,我幾乎笑了出來,說實話我很想抱著它哭一場,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氣真大,然後一腳踩向我的胸口。

那幾個動物園的人跑過來的時候,我還能看到他們嘴裡罵著什麼呢。

《大象席地而坐》到此結束。結尾如同開始一樣短促而不動聲色,甚至你一不留神,便會錯過謎底。

這隻「大象」究竟象徵著什麼,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看法。參照胡波的人生經歷和創作生涯,筆者眼中的大象,是一種終將破滅的「生活在他處」的嚮往,在經歷了持久的被傷害後,我們終於抵達他處,卻發現他處和我們剛剛離開的此處,並無任何差別。

大象席地而坐,只是因為它斷了一條腿。只是因為它不得不如此。只是因為它雖然身軀龐大,卻和每個渺小的我們一模一樣。

這事兒一點也不好玩兒。這事兒他媽的操蛋透了。


電影版長達四小時,看大象的地方從台北改到了滿洲里,主人公也由一個主體「我」擴充為了四個不同際遇的年輕人,無論從框架、經過到結尾,都進行了較大的調整。

貝拉·塔爾是胡波很喜歡的導演,在處女作中,胡波也將自己的電影語言,處理為貝拉·塔爾式真實和寓言的結合。目前,提前看片的影評人對此片均做出了高度評價。

值得高興的是,製片人在回答觀眾提問時曾說道,國內會公映,且將「一刀不剪」,維持230分鐘的時長。

《大象席地而坐》劇照

而另一個人製片人反覆強調的點是:《大象席地而坐》是一部充滿希望的電影。

但小說的結局無疑是相悖的。那麼作為讀者的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這樣一部這樣充滿了絕望的作品?它之於我們的意義又是什麼?

在這裡,筆者想引用《大裂》一書中黃麗群所做的序《暗室明眼人》來作一回答,也聊作結尾:

但我想好的創作者,本來也都是這樣的。

生命如擁擠的暗室,他坐在當中,視線炯炯,眼中沒有蒙蔽,什麼角落都看見,不怕痛地指出來,也不因此就佯裝或者自命是誰的一道光。

至於救贖或出口,那是人人各自的承擔與碰撞,若主張創作者必須為此負起責任,就是一種貪小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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