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電影的電影節

「沒時間也沒空間詩情畫意,鏡頭隨時隨地被拿走,有什麼剪什麼,直接但生猛有力。對我們來說影像只是手段,我們討論的是如何讓影像更有效,從來沒想過影像甚至不被允許存在。而不被允許的手段複雜、隱晦、暴力、不講理,搖晃過度的鏡頭正是殘存的鐵證。」

沒有電影的電影節

採訪:小童

整理:沙丘

2014年8月22號,北京獨立影像展開幕前一天。警察到位於北京宋庄的栗憲庭基金約談相關負責人,要求他們簽屬「停辦承諾書」。最終,北京獨立影像展未開幕就先停辦了。

8月23日,原定影展開幕當天,栗憲庭電影基金被停水斷電。門外還被警察與身分不明的「村民」包圍,不許出入。由於網路監管和刪帖,停辦消息無法在網路發布和傳播,導致陸續前來參加影展的導演、觀眾、藝術家與警察以及相關人員發生了衝突……

下午,警方將2006年以來栗憲庭電影基金收藏的1552部獨立影片、相關資料、辦公設備、放映器材等全部查抄沒收,並於當晚將創辦人栗憲庭與藝術總監王宏偉帶至派出所。這些消息傳開後,宋庄的藝術家、觀眾及導演們自發彙集到派出所,點起蠟燭,吶喊聲援。

紀錄片《沒有電影的電影節》,記錄了這些經過。

◇《沒有電影的電影節》劇照

導演訪談

小童:先談談這部影片的創作和影片中呈現的事情吧。

王我:這個片子我只是個剪輯,算不上導演,也並非有計劃拍攝的。因為事先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所以有很大的偶然性。素材是當時參加活動的導演和觀眾用各種器材拍攝的,包括手機還有攝像機記錄下來的。在這件事發生之後,我們覺得這是一個電影節,我們應該把所有的影像素材、照片,網上的一些視頻、言論作為資料保存,所以最初就是想把這些信息收集保存起來。

所有的這些資料是由幾個導演和影展的志願者收集到一起後,交給栗憲庭電影基金保存的。當時大家就商議,既然大家都是影像創作者,那麼誰有時間的話可以把這些素材拷貝一份,去剪一個片子。我那時正好有時間,所以我就剪輯了一版,也許將來還會有其他導演剪輯出來別的版本。

現在獨立電影導演的作品在國內放映的機會越來越少,曾經的3到5個規模不一的影展,現在基本都被迫關閉了。大家對這些影展都很有感情,就像是少了熟悉的老朋友一樣。觀眾看過這個片子的感受可能和參與到這些活動中的人不太一樣,也許我們的感受更多一些吧。

宋庄那個地方,以前是一個比較偏遠的地區,相比而言是比較落後的地方,後來藝術家在那裡聚集,宋庄的文化活動開始變的比較活躍,但現在有很多藝術家被動地離開了。這些年一個顯著的變化就是這裡比以前富裕了,但是對文化活動的管控卻越來越緊了。這對藝術家也好,對當地也好,是兩敗俱傷的。

在座的一些朋友可能來自宋庄,也可能也去過宋庄,大致了解一些宋庄從開始發展到現在的過程,即使沒有去過宋庄的人,估計也多少聽說過一些。所以怎麼說呢,面對現在這樣的狀況,大家心裡也只能是干著急。我曾經參加過這裡的一些活動,就我的所見來說,宋庄的那種獨特是非常少見的,那種規模,多樣性,複雜性,藝術活躍的狀態,是在其它地方很少看到的。

在影片里大家也能看到,栗憲庭先生他們那些人都是非常堅持的,還有片子里的那些藝術家。他們之中有些人的確在這件事情之後被抓了,其中最長的被關了9個月,就是片子里那位在派出所領喊口號的藝術家。當時一共抓了將近20個人,短的被關押了一個來月,有的4,5個月,最長的9個月。當時這個事鬧得影響很大,也對當時宋庄的藝術家們是一個挺大的打擊。

◇《沒有電影的電影節》劇照

小童:宋庄是如何發展起來的呢?

王我:80年代末的時候在北京的西北郊圓明園附近,一些自由藝術家開始聚集在那兒附近的一些村子裡。1995年中國要召開全世界婦女大會,就把那個地方清理了。清理之後,其中一些藝術家就流落到了宋庄附近。宋庄這個地方靠近河北省,已經離北京很遠了。宋庄藝術區是很多年才慢慢形成的,後來之所以吸引人,可能是因為這裡慢慢發展到藝術生態越來越豐富,各個層次的藝術家都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吧。現在宋庄號稱有1萬個藝術家。

小童:栗憲庭老先生的狀況如何?

王我:栗憲庭先生原來的主要工作是做藝術評論和當代藝術的策展,他在中國當代藝術最艱難的時候為藝術家們提供了很多幫助,藝術家們也都非常敬重他。中國的當代藝術逐漸被官方接受並開始商業化以後,他便逐漸退出了當代藝術的活動。後來他接觸了獨立電影,覺得獨立電影非常像八、九十年代中國當代藝術起步的時候的樣子,年輕,有活力,有責任感,所以他就開始支持獨立電影,成立了「栗憲庭電影基金」,並開始舉辦影展。

他平常還要寫作,靠一些稿費養家。其實,他寫作的稿費很多都拿來資助電影基金了。電影節的具體事務他不會插手去干預,他說他的主要任務就是幫著電影節去找錢。他靠稿費也掙不了多少錢,更多的來源是去找以前的朋友,因為他以前幫助過很多藝術家,所以現在有些藝術家就幫助他來支持獨立電影。他自己也知道這樣的方式不能長久,自己也說就是走一天算一天。他其實比大家都悲觀。

作為中國獨立電影導演,大家有時在下面聊的時候也很慚愧。中國獨立電影,總是讓一個近70歲老人在前面跑,在前面擋著。

◇栗憲庭

小童:中國獨立導演現在的狀況如何?

王我:中國獨立導演如今還在堅持的的人中很多都有一份其他的工作,他們會做點別的事來賺錢,然後拍片。另外,因為獨立電影入門比較簡單,也有些人做了一兩部作品後就去做商業電影了。據我所知,從事獨立電影創作5年以上並還在堅持創作的導演,90%以上都在以其它方式謀生。

就我來說也是這樣,可能更多的時間在謀生,少部分時間在做這個事。接下來的幾年,我也可能要暫時放下這件事,也許是3年、5年,也許自此就放棄了,我也不知道。

小童:我感覺中國獨立紀錄片和當代藝術離的很近?

王我:中國的獨立電影,在實際上和國外的獨立電影不大一樣。在國外一般學習電影的人,在學完之後可能會以獨立製作的方式拍最初的電影,然後再過度到工業化商業化的創作中。在中國,有一部分人是這樣的,比如專業學院畢業的。另外,還有一部分人,他們沒有學過電影,很多是從電影行業之外進入這行的。

隨著數字設備的發展和普及,中國很多藝術家在創作的時候已經不僅僅滿足於繪畫之類的了,有些會嘗試使用影像或多媒體來進行創作。也有很多導演原來本身也是從事藝術創作的,像繪畫、攝影等。還有一個巧合是,宋庄影展的創建者也是中國非常著名的藝術批評家,中國當代許多很棒的藝術家都得到過他的幫助,這些受到幫助的藝術家們也會來幫助他辦電影節。也許因為這些原因,所以看上去中國獨立電影和當代藝術離得很近。

小童:有部分人認為中國獨立紀錄片凸顯藝術性而常常忽略技術性,您怎麼看?

王我:從我個人來說,我感覺在做獨立電影的人里這兩類都有,或者說每個人也都同時兼具二者,只不過因關注點、立足點不同,表現的內容和創作的立場不同,從而呈現出不一樣的側重和偏向。舉個例子,很多年前,我曾在網上看到過某個第六代導演在一所大學跟學生的一場對話。其中有一個學生問,導演,您的這個片子,畫面看上去非常的粗糙,色彩非常的灰暗,這是不是你刻意想要的和故事相匹配的效果?其實這個人提的問題也應該和很多人想的一樣,因為那些畫面的感覺的確是和故事氛圍很一致。但是導演的回答讓我感到意外。

導演說,你看的一定是盜版的VCD,如果是在影院看到膠片放映在大屏幕上的話,你會看到畫面非常的細膩,色彩非常的精到,攝影非常的講究等等。我後來就想,可能是專業學院的教育會讓人不自覺的認為電影必須是工業化的,應有很高技術標準,達不到這個要求就不是電影。這個要求首先是技術標準上的,無關思想、立場、觀點等。這個例子應該有一定的代表性和普遍性。

◇第六代導演賈樟柯作品《小武》

小童:未來隨著攝影技術的變化,會給影像帶來什麼樣影響?

王我:這個問題我也不清楚。數字化帶來的影像普及看上去是越來越平常的一件事了。其實我覺得這種影像技術的普及,更像經濟領域的全球化。全球化的帶來的一個顯著的問題就是貧富差距的拉大,國家和國家之間,人群和人群之間,差距越來越大。數字化給影像帶來的變化也會讓「貧富」差距越來越大。比如,雖然都是「數字化」,但一種是從技術、設備,到人員、投資、宣傳推廣,各個方面無所不用其極。

另一部分則是一個人一台攝像機就可以完成一部影片的創作。這種差距的拉大,最終會導致什麼影響我也不知道,但是給影像帶來的衝擊肯定是非常大的,比如現在的網路直播,那些簡單的「創作」在網路上的傳播已經給影視創作帶來了不小的影響。一些很草根的直播的主持人,其影響和收入已經遠遠超過了普通人群。他們用很窮的數字影像設備,獲得了很高的收視率,實現了一個逆轉。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這似乎又形成了一種新的貧富差距。所以這一切最終導致一個什麼樣的結果,我也不知道,但是目前來看肯定會導致一種相互的衝撞。

關於王我

王我,生於河北邯鄲,並生活工作至1991年;1991年後開始在北京學習、工作、生活;2003年開始從事獨立影像創作。

主要作品:

2005年,紀錄片《外面》,78分鐘

2007年,紀錄片《熱鬧》,60分鐘

2007年,紀錄短片《上下》,12分鐘

2010年,紀錄片《折騰》,115分鐘

2014年,紀錄片《對話》,115分鐘

2015年,紀錄片《沒有電影的電影節》(剪輯、攝影),8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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