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連載 不孝之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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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兵是長子，又是獨子，按理說應該是家裡最愛惜最看重的一個孩子。可不知為什麼，他跟他媽就像前世的冤家一樣，打他懂事，他就沒跟他媽對過一迴路子。

他看不慣他媽沖他爹那股橫勁兒。

沒錯，他爹是傻，他也恨自己有這麼個傻老爺子。滿院的孩子都是功臣之後，只有他們兄妹，到哪兒都被別人指劃著，說是瘋子家的孩子，讓他抬不起頭。

可氣歸氣，他知道他們家能過上這種衣食無憂的日子，是他爹拿自個的精氣神換來的。他媽也忒欺負人了，每天的飯食做兩樣：她自己帶著小軍吃白米白面，讓他們爺仨吃窩頭；菜里若是有了葷腥，他和大軍有時還能吃上幾口，到他爸那兒，能用開水沖點菜湯喝就不錯了；爸牙口不好，邊吃飯嘴裡又還邊嘟嘟囔囔叨叨念念的，難免會掉些渣渣在地下，他媽就開始罵，罵天罵地罵祖宗，罵得他和大軍都吃不下去，早早放下筷子躲進裡屋寫作業去了。

他看不慣他媽懶。

自打他和大軍上了學，他媽就橫草不拿豎線了。放羊、割草、餵羊是爸的活；挑水、掃院子、劈柴火、做煤球是他的活；洗衣、做飯、刷鍋、洗碗是大軍的活。寒冬臘月，天黑的早亮的晚，大軍若是一覺睡過了頭，他們兄妹就只能啃一口冷饅頭去上學。他媽只管摟著小軍睡在熱被窩裡，一口一個懶蛆地罵著大軍。

他更恨他媽矯情。

不知她怎麼就那麼金貴自己？滿院的軍人家屬，有打小在農村裡娶下的鄉下老婆，有進了城後離掉糟糠新娶的太太，甚至還有一位是從上海嫁過來的闊小姐，不管什麼身份，家屬們都是靠男人的工資養活著的，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都當作是自己應當應份的事兒。只有他媽，天天除了趕集逛店就是串門子搬弄老婆舌頭，他和大軍放學回來，他媽要是能把菜擇了洗了，他們就算燒了高香。那時候物質匱乏，啥東西都要憑票購買，家家戶戶都養了老母雞，攢下幾個雞蛋，或是給男人炒了當下酒菜，或是給哪個頭疼腦熱的孩子卧一個荷包蛋補補身子，當媽的很少能有一口落到自己嘴裡。只有他們家，那蛋是留給她媽吃的。他媽有氣管炎，打聽了一個偏方說每天早上用開水沖蛋茶，加一勺白糖，可以去根兒，於是一年365天，雷打不動的，每天早起一碗蛋茶，晚上一碗羊奶，把她媽養成了那個年代少有的白胖子。

他媽沒上過一天學，但是腦袋瓜卻比念過書的還靈精，去供銷社買東西，售貨員的算盤珠子還沒扒拉完，他媽已經有整有零分毫不差的報出了價錢；誰哪天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兒，她能經年不忘，並時時拿出來作為別人對不起她的證據，隔三差五地重新數落一遍。

這麼好的腦子，他媽卻從不學什麼新手藝。前院的張阿姨，一個接一個的生閨女，為了這些孩子能穿得體面，人家攢了一年的錢，買了縫紉機，跟服裝店的師傅學會了裁剪縫紉，有限的幾塊布料，這麼拼拼那麼湊湊，家裡的幾個姑娘就天天穿的花枝招展，有模有樣的。

他媽一天能去張阿姨家八回，張阿姨跟她聊著天，手裡不是縫著老三的棉襖，就是裁著老五的褲子，或是蒸包子或是擀麵條，同樣是那些口糧，人家的飯就一天三頓沒重過樣。

進了寒冬臘月，家家戶戶都開始忙年，張阿姨早早的給幾個丫頭裡外三新的做好了新衣服，姐幾個小心翼翼的壓在各自的枕頭底下，只等著大年初一 一大早，放了鞭，吃了水餃，就能穿上新衣服，挨家挨戶拜年討糖去了。

他們家，直到年三十了，他媽還沒做完他們兄妹三個做新衣呢，於是每每三十下午，家家戶戶都開始打糨子、貼對聯兒了，他媽才夾著她們仨的布料去求張阿姨。張阿姨手腳利落，嘴也不饒人，一邊叫過仨孩子來量尺寸、下剪子，一邊數落她這個當媽的沒打算不靠譜。他媽被數落毛了，夾著做好的衣服扯著孩子們摸黑回家時，總忘不了在張姨聽不見的地方啐一口，罵一聲「絕戶頭」。

他爹雖然腦子壞掉了，卻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所以每到年根兒底下，他們家就一反平日的冷清，院里院外的，總有人夾了紅紙來求他爸給寫副對子。他爸寫歸寫，卻從不跟人溝通交流，嘴裡兀自叨念著他那些誰也聽不懂的碎碎念，手裡邊兒是想寫啥就寫啥，你跟他說也白瞎，他不聽、不看、也不理人，只根據你拿來的紅紙尺寸，寫下他心裡僅存的那幾句吉祥話。

初中畢業，大兵就不上學了。「小子十一，自掙自吃「，他媽說：「我都養你到十六了，該自己學著刨食吃去了。」

他想去當兵。那年月沒有大學上，大院兒的孩子，中學畢業都去當兵了。他媽不許他去，原因是他當兵走了後，家裡那些重活兒就沒人幹了。

他梗著脖子跟他媽幹了几杖，眼瞅著當年的新兵穿著簇新的軍裝，胸前掛著大紅花，在自家吃過送行的餃子後，都跳上了運兵的大卡車，被招兵的帶去各自部隊了。大兵沒了轍，只好乖乖去了造紙廠當了一名工人。

想當兵，家裡要有大人出面去打招呼的。他家，一個傻爹啥也不管，一個自私的媽橫在前面，揚言誰敢給他兒子找門路當兵就去誰家拚命，他一個十六歲的孩子，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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