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而降的惡魔

03-17

前幾天在看NHK的《紀實72小時》系列片的時候，有一集在沖繩採訪的內容，地點在一處駐沖繩美軍基地邊上的快餐店。記者們在連續三天的時間裡，採訪到很多來這家從戰後便開業的小店門外，採訪那些前來光顧的沖繩民眾，結果突然，節目組的人被當地的一位阿姨教育了。

「你知道宮森小學的美軍事故嗎？」

NHK的記者表示並不知道，而那位阿姨接著說：

「我媽媽一共生了四個孩子，三個哥哥，最小的就是我。我那三個哥哥都在宮森小學上學。如果你們不知道這件事的話，恐怕也無法理解沖繩人的心情，採訪的意義也就...」

一番話說得NHK的記者啞口無言，只好連連道歉。

而阿姨的這番話，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沖繩本島位於日本九州和台灣島之間，在戰略上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因此在1945年6月沖繩戰役結束之後，美軍便將其納入了自己的管轄之下。自1946年至1972年，26年的時間裡，美軍的佔領給沖繩帶來了與日本本島完全不同的風情，同時，也給沖繩的人民留下了很多傷痛。而今天我們要講的「宮森小學事故」，便是這許多傷痛中，令老一輩的沖繩人至今難以釋懷的一起慘劇。

美軍在沖繩有兩處基地，一處位於沖繩本島中南部的嘉手納，與沖繩市和潤間市相鄰；另一處在普天間，位置在沖繩市和南部的那霸之間。這兩處基地都屬於美國空軍，常駐飛機超過200餘架。對於沖繩的市民來說，每天在轟鳴聲中目睹著美軍的飛機從頭頂上略過，已經完全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了。

1959年6月30日上午10時40分，在一片喧鬧的氣氛中，潤間市的宮森小學中的孩子們，正在一邊吃課間加餐，一邊嬉笑打鬧著。

日本的學校加餐制度，最初出現於1889年。為了避免學生營養不良，由政府撥款後，學校向小學生髮放免費的加餐，這一制度在那之後便逐漸在全日本普及開來。1932年，日本制定了《學校加餐臨時設施法》，然而在二戰之中，由於糧食緊缺，加餐制度被迫停止。二戰結束之後，日本仍然面臨著嚴重的糧食短缺問題，但是在美國的物資援助之下，日本政府仍然於1952年強制實施了《學校加餐法》，由中央政府或地方自治體利用稅收來為小學校提供免費的加餐，以確保小學生能夠獲得發育所需的足夠營養。

對於在沖繩戰役中幾乎拼到彈盡糧絕的沖繩佔領區的人們來說，小學生們能夠吃上加餐，這是一件令人相當羨慕的事情，因此絕大多數的家庭都會早早地督促孩子去上學。這樣的機制，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小學的出勤率。

而由於美國所提供的糧食，絕大部分以小麥和玉米、奶製品為主，因此造成了日本戰後一代人的主食，從米飯向麵包的遷移，並最終造成了日本人現如今的麵包消費文化。當然這是後話。

於是，在這天上午，宮森小學的學生幾乎沒有任何缺席，全校1000多名師生在不知不覺之中，迎來了一場悲劇。

一架美軍的戰鬥機從學校的東南方向出現了，因為飛得很低，眼尖的男生們都紛紛湊到了窗前觀望，彼此爭論著飛機的型號。對於從小生活在美國空軍基地旁邊的孩子們來說，迷上那些在天空中馳騁的戰鬥機，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然而，這架飛機卻越飛越低，孩子們也開始覺得有些不安。

短短几秒鐘之後，這架F100「超級軍刀」戰鬥機便直接衝進了宮森小學的二層。巨大的衝擊力將三個教室從校舍的小樓中直接撞碎，之後這架完全失控的飛機又一頭撞在了隔壁的水泥校舍上，瞬間燃起了熊熊大火，將教學樓完全吞噬。

F100「超級軍刀」戰鬥機，使用了當時最先進的噴氣式引擎，是世界上第一架超音速戰鬥機。它與1952年研製完成後，在一年後開始配備美軍，當時在沖繩、台灣等地的美軍基地中都有配備。然而，由於在材料技術上美國尚未完全達到超音速飛行的要求，由此而導致了F100戰鬥機在服役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多起事故。根據統計，美軍在使用F100戰鬥機的時期里，曾經因為事故損失過889架飛機，並導致了324名飛行員遇難。

幾秒鐘之前還是歡歌笑語的校園，頃刻間便成為了人間地獄。

據倖存者回憶，即使是在沒有被戰鬥機直接撞擊的教室中，在最初的撞擊後所有的課桌、椅子也都直接傾覆倒地，學生們在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的情況下，被爆炸聲幾乎震得失聰，之後馬上感到了熱浪。各班的老師隨即迅速指示孩子們向操場逃生。在前往操場的路上，許多人目睹了那些從被大火包圍的教室中，一邊揮動雙手，一邊跌跌撞撞逃命的孩子，被身上的火焰吞噬著倒地死亡的情景。那一刻，給當時的孩子們留下了一生都無法磨滅的恐怖回憶。

由於身上起火，很多學生都立即沖向了操場上的水管，想用水來撲滅身上的火焰。然而由於體力不支，加上水管實在數量不足，湧向水管的孩子們有很多都倒在了路上和水管周圍。在現場組織學生們逃生的教師們，為了確保大部分學生逃出教室，有很多倒在了火場之中。

事故發生之後，作為直接責任方的駐沖繩美軍基地派出了救護車和消防車趕往宮森小學進行救援。而幾乎與此同時，與宮森市相鄰的沖繩市，幾乎全部醫生都立即從家中或醫院出發，前往宮森小學參與救助。然而，由於救援現場的管制，獲救的小學生所在的醫院並未向外公開，因此幾乎所有學生的家長們都焦急地輾轉於市內各處的醫院，拚命尋找著自己家的孩子。

在現場參與救援的民眾，留下了更加悲慘的記憶：搬開完全倒塌的木製校舍的地板，在那下面找到了蜷縮成一團，已經燒成黑炭的小小的屍體；頭部被飛機燃料爆炸形成的火球擊中，到死前都不斷哭泣著要找媽媽的孩子；即使幸運獲救，被送入醫院的孩子中，也有許多因為大面積皮膚燒傷，在疼痛中痛苦死去的學生。

事故一共造成了11名小學生死亡，以及4名教職員工，2名市民的喪生。重傷兒童156人，絕大部分是嚴重燒傷和骨折，而總受傷人數也達到了212人。2棟校舍幾乎全毀，火災造成了27間民房被燒毀。

這樣一起從天而降的災難，立即激起了沖繩民眾的憤怒。

「連世界上這樣一個小島的和平都無法保證，美軍又如何能夠保證世界的和平？」

1959年7月1日，事故發生的第二天，沖繩的《琉球新報》，在頭版用這樣的問句質疑著駐沖繩美軍。

在美軍之後的調查中，確認了失事飛機在事故發生5天前飛往台灣之後，在著陸時發現了機械故障。於是在台灣的基地內進行整修後，在6月28日由 John Schmidt 上尉駕駛返回了沖繩的嘉手納基地。6月30日當天，該架戰鬥機準備升空後對維修後的性能進行測試。然而在升空後高度剛剛達到1200英尺時，引擎的火災報警突然啟動。於是 Schmidt 上尉準備返回嘉手納基地，進行緊急著陸，並在洋面上排空了彈藥箱。然而，在返回嘉手納基地的飛行中，飛機突然失速後迅速損失高度，為了防止墜落， Schmidt 上尉再度拉高了機頭爬升，但與此同時，F100的引擎發出了爆炸聲。

經過判斷，Schmidt 上尉認為已經無法返回基地進行緊急著陸，於是他將機頭調整到正西方向，準備讓飛機墜入潤間市西南方向的山中，之後他在沒有排空燃料倉的情況下進行了跳傘。

然而，這架已經失控的飛機，並未按照 Schmidt 上尉的計劃，筆直地向西飛去，而是突然在空中向右傾斜，從潤間市的上空掠過後，如同燃燒著的標槍一般，直接飛向了宮森小學。

1959年9月1日，新學期開學後，一名三年級的學生在暑假作文中寫到：

「距離飛機墜落在校園中的事情已經過去了50多天，我有很多朋友還痛苦地住在醫院裡。然而，那些飛機仍然每天都在我們的頭頂上飛來飛去。」

「我家鄰居的一個小女孩，當天身上燃著火跑向我，對我喊：哥哥救救我。然而我卻因為太害怕而跑開了。直到今天我還在想，為什麼我當時沒能救她...」

對於在事故中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來說，有很多人的時間，就永遠停在了那一天。而受到慘劇刺激的孩子們，直到幾十年後，因為心中的傷痕過於深重，仍然無法對別人談論起此事。這也許就是NHK的記者們所遇到的那位阿姨所說的：

「如果你們不知道這件事的話，恐怕也無法理解沖繩人的心情，採訪的意義也就...」

事件之後，沖繩全土都掀起了反美情緒的一個高潮。而美軍為了息事寧人，採取了購買事件周邊土地，並對當地人提供高額土地購買金的做法，來試圖抑制沖繩當地的憤怒。對於在事件中受傷、死亡的兒童，美軍的賠償標準為死亡兒童每人4500美元，受傷兒童根據傷情，賠償2300 - 5900 美元。然而，這些賠償金，尚不足這些學生家長要求的賠償金額的十分之一。

而這件事，在成為了沖繩人心中永遠的痛的同時，也埋藏下了沖繩人反抗美軍的種子。

就在這起事件發生的4年前的1955年9月4日，在嘉手納基地附近的草地上，人們發現了一名6歲女童的屍體。屍體的下腹部到肛門被人用利刃割開，並且有強姦的痕迹。根據調查，被殺害的女童在失蹤之前，曾經被一名穿著軍裝的白人帶走。事件之後，美軍以內部事務為由，拒絕了沖繩的警察介入，而對一名具有嫌疑的美軍士兵進行了逮捕。沖繩當地的民眾在9月16日進行了遊行，要求美軍嚴懲兇手。而駐沖繩美軍在軍事法庭上，於1955年12月6日判處該士兵死刑後，在返回美國本土後進行了重審，改判45年有期徒刑。

而這起F100戰鬥機事故發生之後，美軍嘉手納基地對當時駕駛戰機的 John Schmidt 上尉進行了問話，讚許了他跳傘前迴避開嘉手納基地的操作後，並未進行任何處罰。

1965年7月29日，隨著越南戰爭戰事的展開，美軍將25架B52轟炸機調入嘉手納基地。1968年11月19日，執行轟炸北越的任務的一架B52轟炸機在起飛後於沖繩島墜地，造成了巨大的爆炸，傷亡慘重。

在這兩起墜機事故發生之後，加上經年累月美軍在基地附近頻發的犯罪行為，沖繩的民眾與美軍的對立，終於上升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

1969年11月21日，在沖繩的美軍和當地民眾對立情緒急劇上升的背景下，時任日本首相佐藤榮作與美國總統尼克松，達成了「沖繩返還」的聯合聲明。在聲明中日美兩國約定，對沖繩實行無核化、併入本土規劃、1972年返還的三項決議。然而，這一決議令沖繩本土的民眾大為失望，因為他們原本期待的是「即刻返還」。

然而，在沖繩島上，民眾們也處於深深的矛盾之中：沖繩自戰後一來，商業完全依靠著駐日美軍的需求而發展，沖繩島上也有著大批為美軍基地打工的勞動者。一方面希望能夠獲得人權的自治，另一方面又擔憂著美軍撤出導致的經濟下滑，這對沖繩民眾來說也是一個相當艱難的選擇。

在日美關於沖繩返還的共同聲明公布之後，沖繩民眾雖然對未能實現對本土的立即回歸感到失望，但同時也因為美軍不會立即撤出，而意識到至少不用立即擔心僱傭問題。但是在這一聲明公布2周之後，美軍突然宣布，將對美軍基地僱傭的沖繩工作人員進行大規模裁員。這一決定導致了沖繩島上勞動者的大規模罷工。原本認為美軍在返還衝繩後仍然可以保住工作的勞動者們，此時正式與要求儘快返還衝繩的運動團體們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

1970年12月20日周日，凌晨1點，沖繩本島上的第二大城市，沖繩市。

一名酒後駕駛吉普車的美軍士兵，在沖繩市中心的街道上，將一名市民撞倒。而這當即引起了沖繩市民們長期積蓄的不滿的迅速爆發。幾百名市民湧上深夜的街頭，遇到掛著美軍牌照的車輛便上前攔住，將駕駛員拖下車痛打，引起了交通的大混亂。

在場的美軍和美軍家屬們在混亂中，向駐日美軍基地進行了通報。隨後大批的美軍憲兵和警察趕到，建立起人牆之後，在凌晨2點15分，美軍憲兵用手槍鳴槍示警後，對人群開槍。

然而，群起而攻之的沖繩市民並未被美軍的槍聲嚇到，而是撿起了路邊的石塊，對在場的美軍憲兵們進行投石反擊。2:30分，市民們開始對道路上的美軍汽車進行放火。

到凌晨3點，琉球警察（在美軍統治下的沖繩當地警察部隊）進行了總動員，1200名警察與全副武裝的500名憲兵隊，以及400名美軍緊急開往沖繩市中心。美軍佔領軍政府在3:30分發布了全城戒嚴令。

衝突中美軍40人受傷，美軍家屬16人受傷，警察6人負傷，34名沖繩市民被美軍逮捕，沖繩市民方的傷亡未得到統計。凌晨5:55分，沖繩行政副主席到達現場，呼籲市民們返回家中。7:30分，暴力衝突宣告結束。

作為報復，12月21日上午，美軍駐沖繩指揮官 James Lampert 宣布推遲原定於近期進行的，將美軍儲存的毒氣轉移出沖繩的行動。而這一行為不僅激怒了沖繩市民，更讓美國本土對沖繩事態的嚴重化產生了擔憂。12月21日晚間，美軍司令部對 James Lampert 的行為判定為越權，並責令毒氣彈的轉移行動仍按照原計划進行。

1972年5月15日，沖繩正式實現了回歸日本本土的願望。然而，在美軍統治之下所遭遇的痛苦，以及日本政府在沖繩問題上反映出的軟弱，仍然成為了沖繩人心中尚未解開的疙瘩。

時至今日，沖繩民眾對日本政府的態度，依然充滿對立。

沖繩很多地區至今，都拒絕日本派遣自衛隊的進駐。

在沖繩的一些學校里，家長在自衛隊里工作的孩子們，普遍遭遇了校園霸凌。

沖繩本地的一些市町村行政體，拒絕以「自衛隊」為職業的人員遷入。

沖繩本島上的美軍基地的未來，以及沖繩如何融入日本主流社會的懸念，造成這些矛盾背後的那些痛苦，又有誰能夠撫平呢？